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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墨衣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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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淡的暮色流连忘返,欲欲仙地缀在天之尽头。
秦黎从马房取了马,一路疾驰,回家刚换的衣衫随风若舞,很快伴她到达了孙元一的宅院。
世外仙虽入红尘,可仍留青阳余韵。
整个宅子偏居东城一隅,灰门白墙青檐,幽静得可闻檐下风铃脆响。
“开门!快开门——”
秦黎飞身下马,快步来到门前,双手齐出,古朴的木门在一声声重击中颤动不止,仿佛下一秒就要后仰倒落。
“来了,来了。”门里传来老者浑浊的急音,大门在他手中缓缓开启,一撮羊毛般的胡子先探出头来,露出那张布满风霜的面庞,“呦,小阿黎,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又想看老道变戏法了?”
秦黎的目光不住向后张望,“阿爷,我师傅呢?我有些事想求他老人家指点。”
羊毛胡子的老者摇摇头道:“这可真不巧,仙师这几日都在宫中陪陛下寻道问法,不曾回府,你有什么话先行留给我,我等他回来代为传达。”
当今皇帝陛下求道执迷,举世皆知,这般随侍左右,谁知道放人回来,又是几时?
谢曜灵的残损之态似烙痕般印在她脑海,此刻躁动的血液漫身四彻,灼烧不已。
秦黎手指轻轻碾过自己早先重伤的右肩,在霞色若留的最后一瞬,没再多话,转身就走。
羊毛胡子老者追着她马蹄蹬过的青石路,高声道:“小阿黎一天天这心忒急,有啥子问题书里不都写得清清楚楚,小时候让学,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会子……苦喽苦喽。”
整个天幕迅速暗了下来,待秦黎再踏入西屋时,严茫茫已将屋内的蜡烛悉数点亮,她犹豫着问秦黎是否要与谢瑾共进晚饭,得到否定的答复后,终于松了一口舒心的气,安稳退下。
那老者当时朝她后背喊出的书之节音,忽如惊雷,令她脑中瞬间明悟。
如今虽无师傅在旁指教,但浩瀚的书海依旧存在,她勤奋翻阅,定能找到解决之法。
秦黎迅速搬来梯子,没有让旁人操劳,将架子上关于鬼魂道法的书籍一股脑搬至地面,随即一本本翻看。
说实话,这些鬼画符在她眼里,从未像现在这么有用过。
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四书五经、兵法杂论,哪个不比这些劳什子《太上正一咒鬼经》、《上清骨髓灵文》滋养她幼小心灵得多。
也就秦初那个乖乖,生来就喜欢与纸为伴,师傅说什么,她就听什么,时常拉着自己消磨在这些自称天理奇方、救世救人的无聊杂谈中,耗费她遛马逗鸟看戏的潇洒光阴。
只是,当时不知何用,难保耐心。
如今她逐字翻看,只觉得词间晦涩,实在愁人。
谢曜灵看着秦黎凝白的额头上眉目如远山般紧蹙,乌黑的脑袋沉沉扎在扉黄的书页间,半天不动,心中苦涩交缠,“小姑娘,不必麻烦的,我们这些超脱世间之物,怎会被记载在凡人典籍中?”
秦黎大略扫个前页,觉得无用,随手叠在身旁书上,“你放心,我会让你完好如初的。”
说完,她准备拿下一本,然而整日奔波,心力交瘁,再加上今晚送来的饭菜她一口未动,刚一站起,便险些头晕目眩,差点栽倒在地。
谢曜灵见状,迅速抬手想要拦住她,但那虚影黯淡,气力不支,秦黎却直直穿过他臂,依靠在墙上才稳住身子。
谢曜灵这才莹亮起来,他压抑着情绪,一把将秦黎手上的书夺过,“别浪费时间了,能帮我的方法根本不在这里。”
秦黎抬眸,定定望着他,眼中溢水般盈润,嘶哑道:“你早就知道……是吗?”
谢曜灵向后移了几寸,他张了张口,却半晌没话。
秦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即将手边离得最近的柜子上一对画着子孙满堂的瓷净瓶摔落一只,她拂过谢曜灵伸来阻拦的臂,飞快捡起其中一个碎片,锋边划手,长口鲜血翻滚。
她倏然上前,用那只带血的手握住了谢曜灵的那条残臂。
谢曜灵见木已成舟,乖巧任由秦黎在她虚无的手腕间摩挲。
涌出的血珠不动声色地润于荧光之间,光点缠络成丝,各置其位,原来消失无踪的手在鲜血的牵引之下,隐隐约约又开始变亮,似蒙尘的星撕下遮掩。
这个过程恢复得太慢太慢。
秦黎索性用另一只手支起谢曜灵的胳膊,她那带血的手紧握成拳,体内的鲜血感受到手掌的压迫,像细流般源源不断地涌出。
那微弱的亮像噬口不断的无底洞,直到秦黎单臂微微发抖,虚浮不已,那光才终于熠熠。
秦黎见此,一下子松快地跌坐在地,她轻轻点着谢曜灵手上的光廓,像看什么无价的宝贝般,语调温柔,“真好,真好。”
谢曜灵看着秦黎异常苍白的面容上薄汗淋漓,他慌忙挣脱,寻一条干净的帕子替秦黎包好伤口,可那血却是止不住似得从她掌心淌落。
谢曜灵心疼极了,他声音颤抖:“为我受伤,一点都不值得的,你能救我的命,我已很感激了。”
秦黎知道谢曜灵不想告诉她这个法子是根由于此,她记得他所有的好,自然也不会怪罪他眼睁睁地看自己像没头苍蝇般乱撞。
她按压着伤口,勾着唇角笑道:“我用左手,你也用左手,两个撇子,哪里是一对?更何况我以后还想吃你给我抓的鱼呢。”
谢曜灵拂过秦黎嘴角沾上的青丝,“说了永远随你差遣,何时都算数的。”
秦黎挣扎着起来,朝身后的他摆手,“不用永远,下辈子太长,就这辈子,刚刚好。”
她打开了门,招呼着严茫茫,往正房去了。
她一走,屋中灯烛风灭,四下又恢复黑悄。
这辈子?
谢曜灵缓缓荡到那间光烛摇曳,温如白昼的正屋,昏黄的光线暖人,他看见本坐在桌前玩弄玉石的谢瑾见秦黎手伤,只皱了皱眉,便接过丫头拿来的药,替秦黎敷上,又熟练地缠上纱布。
秦黎仍以手支头,那是她的习惯动作,烛光似乎懒洋洋地在她唇角翘起一个上扬的弧度。
那才是她的家,她的归处。
她善良热切,惹人怜爱,照顾她这件事,会有无数人代劳,终是与他一个连张纸都碰不得的鬼魂无关。
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他又岂敢肖想?
————
夜深人静。
松平正忙着为顾云逸清理后腰因辗转反侧而渗出的血水。
这几日,顾云逸不顾伤势,四处奔波,杖伤愈发严重,伤口一点未见好转,腐烂的皮肉崩裂又开合。
突然,窗台处响起几声轻轻的敲击声。
二更已过半,顾云逸愣了一下,不知在这府中这个时辰还有谁会来寻他。
他正沉思,门外又是几下不快不慢、颇有韵律的敲击。
他示意松平去开门,趁此空档,自己则艰难地套上衣衫,费尽力气不牵动伤处。
顾云逸强撑着身子迎上去,门一开,来的却是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庞,他身着一丝不透的染墨黑衣,似直接披着夜色而来,白净的脸却生得妖娆至极,眼角的泪痣平添三分魅惑,可那双眼睛……
冷得空洞无物。
他遵礼问道:“阁下何人,此间来访是有要事?”
黑衣人直截了当,毫不拖泥带水回:“在下十一,东宫亲卫,想要顾公子手中那封当作证据的手书。”
顾云逸大惊失色,他从未向外透露过手书一事,就连秦黎都不曾得知。
唯一被人看到过的一次——
顾云逸看着垂头待命,脸中无惊无讶的松平,他忍着后背巨痛,斥骂道:“是你!你这贱奴,枉我平日对你如此信任。”
松平赶忙扶着顾云逸,到底是文弱书生,平日拿腔拿调惯了,大声说个话也喘粗气,他道:“我也是为公子好,您莫不如先听听十一大人的条件?”
顾云逸冷笑道:“想用金银俗物换我父清白,简直痴人说梦,我顾云逸堂堂七尺男儿,虽只是朝廷工匠,平常只擅侍弄手端,不懂大丈夫仰天承志,可也不是你等小人能辱。”
他话说得酣畅淋漓,毫无顾忌,因为他想到若松平知道他放手书之地,想必早已偷走上交,根本不会等到现在才让这人亲自来问。
“那真是可惜了,”十一面色平静,也没有谈判的客气,“若你那正在被千骑百踏的妹妹得知,她兄长为逞一时意气,竟然放弃了让她自由的权利,不知死后会不会化成厉鬼,半夜来索你的命?”
顾云逸暴怒,”你知道什么?“
十一冷冷道:“你妹顾云蘅自顾家被抄家之后渺无踪迹,长宁候多番派人寻觅不得,但我知道你妹妹身在何处,她的死活可全在顾公子一念之间。”
顾云逸忍着钻心地疼痛猛冲过去,朝十一狠然一击,”你有什么冲我来,不要动她。“
十一向背后一闪,不甚利落地避过,“用你手里那封不见得顶用的手书,换你日思夜想的亲妹的消息,顾公子,这买卖怎么看可都十分划算。我想你父亲九泉之下得知你们兄妹皆平安无事,得以团聚,想必他就会觉得那虚无缥缈,几日之后便没人记得的清白自然不要也罢。”
顾云逸镇定一会,问:“我妹妹在哪?”
十一在墙边倚着,盯着顾云逸动作,没有说话。
顾云逸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走到床边,在另外二人的注视之下,扯开他夜里不离的枕头,掏出了一封满是斑黑墨迹的手书。
他将其递过去,指节紧紧捏着,又问:“她在哪?”
十一张手一抽,那纸便轻易移到他掌中,随即,他将其丢入焰火之中,片刻之间便化作一团余烬,他面前黑烟缭绕,他道:“她在宁安。"
顾云逸蹙眉,“只这?她家住何处?生活如何?你不该告诉我吗?”
十一淡淡道:“自古讲公平交易,顾公子所作所为只配知道这些。”
顾云逸怒指十一面门,他被这等卑劣行为激得说不出话来,“你——”
十一将他手摆落,“顾公子这几日几次三番寻萧家麻烦,寻东宫麻烦,殿下大人大量,还没跟公子论短长呢。”
他朝四周看了看,面上仍无波无色,“顾公子以为住在侯府,就真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人了?她是太后疼爱的外孙女,是长公主和长宁候的掌珠,她再胡闹,都有人给她收拾烂摊子,但我们呢?”
“我们这些蝼蚁,这辈子都爬不上那云端,连她脚下的泥都不如。”
顾云逸眼中微光闪了几闪,愣愣定在原地,连松平和十一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冬夜的风自窗钻入,实在有些刺骨。
顾云逸直着腰关上了门,他掏出那封带血的手书,心上半晌如萍,浮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