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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名鬼将 ...

  •   连为侍仙收个全尸的请求都被无情驳回,她不顾白色衣裳染作全红,翻身下树,落地踉跄几步,为忍住痛呼而咬出额头上的青筋。
      漆黑阔刀嗡鸣,涌现刀主的阴煞鬼气,丝丝绵绵地勾绕住她的手臂,乃至指缝,温柔得甚至有诱惑之意了。
      她忆起那位鬼族的脸。
      刀如其人。
      许是这片刻疲惫至极的松懈,手腕陡然被鬼气生生圈紧,紧到指尖近乎憋成蓝色,而另几缕不怀好意地要钻入她的经脉中——意欲鸠占鹊巢。
      她不为所动。
      没得到臆想中的负面情绪,鬼气不满地舔舐她的指腹与掌心,妄想以冰凉的温度刺激她的恐惧。
      她猛地清醒过来,屏息敛声,观察现状,调动仅存的仙力抵御,待绝大多数阴森森的黑雾冒头之际,急转直下,阔刀百般抗拒可被她硬拔出,将手掌与鬼气源头同时斩断。
      「……嘁。」
      刀魂连续刀主灵识,这道声音薄软许多,末尾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本源显然被伤得不轻。
      “方才,是仙帝出手吧。”那声势浩大的雷击,气息有些熟悉,她边止血边说道,“你追杀龙凤真君,仙帝也在追杀你,料到无法取胜便打算偷梁换柱,借我的皮囊活下去?”
      他沉默片刻,再出声时更虚弱了。
      「仙君禀赋刚烈,我左右不亏。」
      她抱起阔刀,不知不觉鬼气被她体内尘封的浊气逐步据为己有,枯竭的仙脉缓缓流淌,杀气毕露,“等我回来。”
      「仙君。」
      他委屈地含低音调。
      「无论初衷好坏,最终是我没能杀你,却带你远离了战火,能否给个折中的法子?」
      她无动于衷,“不需要。等我回来。”
      真是一如既往的冷酷。
      挨过重重雷击,他往前走了几步,散架似的瘫倒在地,任凭发丝倾灌皮肤,于幽黑中窥见血光,吉光片羽的碎景铺陈开来。

      「鬼将清醒过来没有?」
      「疯得更厉害了……」
      从有意识起,他就是鬼族子民翘首以盼的鬼将军,鬼界是生养他的家乡,鬼帝是他臣服的君主。
      摒弃良性,狼顾鸱跱,是为厉鬼,厉鬼生于血孽,而血孽诞于屠戮。厉鬼间的屠戮则为养蛊。
      他的魂魄恍惚被撕碎了,被拼起来,再撕碎,再拼再碎,他不明白自己诞生的意义,脑海闪过支离破碎的,直到新生的灵识覆盖余部,他成了那只蛊。
      历任鬼将都是蛊,在厮杀中燃烧殆尽,不得解脱地作为厉鬼参与下一次角逐,其中不乏鞠躬尽瘁,战功赫赫的“看门犬”,偏偏是他赢了。
      「但我是谁?」
      待他清醒过来,入目尽是断壁残垣,鬼差们挤着抱成哆哆嗦嗦的一团,“大人饶命……”
      鬼帝将他关押在地渊,日复一日地被死水冲刷。
      据说他发狂时曾割伤了自己的眼睛,在地渊迟迟无法愈合,因而看不清她的容颜,听觉异常敏锐,鬼帝的鞭子发出破空之声,抽在他身上,就像一堵沉重但空心的墙。
      “鬼将,”她问,“你恨吗?”
      他微笑道:“我的脾气一向很好。”
      这是大实话。他肯定痛恨过,许多个凄厉的怒音一齐喊道“杀了他们”,挣脱不了锁链,他们是谁,他耗尽气力,反应过来时早度过了最愤怒的时刻。
      “你应该恨的。”
      鬼帝要他断了七情六欲,独记得没由来的恨。
      “这个不行。”
      “为什么?”
      “食欲。酸甜苦辣咸。”他想了想,给出一个荒唐的理由,“人间百味,我一个都没尝过。”
      鬼帝没去追究是哪位鬼差透露了鬼将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兴许摸清了底线,兴许女娲坐镇,仙鬼两族维持虚假的和平,她允许他偶尔离开鬼界。
      启程时脚腕上还套着吱吱作响的铁链子,他在地上沐浴太阳,地下十八层常是暗的,链子埋向那里。
      他被浊界翩翩瑰丽颜色迷了眼睛,可凡人害怕直视他的眼睛。有些良善的小麻雀会关怀他是否生了病,往他袖袍里塞点铜币,惊他体寒至此,拉着往医馆走。
      他惯会杀伐与折磨,却对这些庸俗徒孙无可奈何。
      更有奇葩起了与他称兄道弟的心思,问他姓甚名谁,彼时他被烈酒呛得脾脏难受,“……名字?”
      “没有名,姓总有的吧?”
      他抱着酒坛歪头,好笑道:“都没有呀。”
      好汉权当他醉酒仍抹不开面子,拍案道虽然话本里都是顾萧裴温阮祝姓之流,但王李吴刘张天下为家啊哥们,祖籍呢、家住何处呢、兄弟姐妹呢、生辰八字呢哥们,问到最后他都怀疑将被拐去了,拇指反指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说道:“你何不问问这位姑娘?”
      在场一男一女同时愣住。
      “哥们,”好汉摸摸鼻子,“你后面没有人啊?”
      女子回头,直直盯着他,要将他骨头洞穿似的。
      她眉峰有粒鲜红的朱砂痣,左眼下也散着两颗,睫毛上挑而颀长,眸子很锋利,犹如赤裸的刃,望得千万心思昭然若揭,嘴唇干燥,肉色寥寥,欲说还休。
      被发现是鬼族了。
      他喝了口酒,“原来我醉了。”
      这么算,他第一次见到仙君的灵体,色淡似镀银,割舍了七情六欲的无聊模样。
      灵体离身出行,要么濒死,要么自愿,这位仙君是哪种情况呢,但两种都很危险。
      拜别好汉,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女子没有回头,他也没有停下,他看她目光刚融进铺子,便走马观花地流到别处,淅淅沥沥洒至四面八方。
      他明白了,他们都是第一次造访浊界。
      “这里很美吧?”
      女子唰地转过身子,先往自己左右两边看了看,确定是问自己的,才警惕道:“你跟踪我?”
      五感迟钝。错了,这不是灵体。
      某种窥探媒介吗?
      他边琢磨边点头。
      她呼吸一滞,暂且没有计较,“为什么看得见我?”
      “不知道。”他说。
      “不要站我后面。”她说。
      “我不想走前面。”
      女子呼吸又一滞,“你,”指了指并肩的位置,“站在这里跟踪我。”
      他走上前,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姑娘不觉得很危险吗?”他本意指暴露于人间的“她”,话语在喉头滚了又滚,眯起狐狸样式的眼,故意含糊不清。
      没准能套点话呢。
      比如这个新奇的玩意儿是否有护体金身?
      “我受过重伤,大概清楚分寸。”女子说,“这个距离,哪怕再近一点,我都是安全的。”
      听起来不容置疑,该说她天真,还是阅历太少,两族之间不是格杀勿论的关系吗?
      他张了张嘴,往她那边挪了一点。
      走贩扛着一大束糖葫芦路过,那鲜艳的果子外裹着微黄的透明糖浆,孩子们排队递上铜板。她待在一旁。
      “我请你。”他说。
      “无功不受禄。”她说。
      他笑,“小古板。”仗着身高臂长摘得上方的一根最饱满的,几个铜钱被弹进走贩手里,他在她面前晃晃。
      女子的眼珠不受控制地跟着转了转,硬逼着自己恢复理智,不近人情道:“你要交换什么?”
      因经常忘事,他没什么想要的,或许凡人眼里的他正是个与空气谈笑风生的疯子。
      “希望姑娘以后记得我。”他递过糖葫芦。
      女子试探走近,糖葫芦径直穿过掌心,掉在地上,糖浆滚满了脏兮兮的尘垢。
      果然如此。他想。“可惜无缘。”他弯腰捡起来,吹吹上面的灰,不嫌弃地咬了一口。
      其实跟孟婆汤一样,他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口腔乃至喉管里只有烈酒烧灼的疼痛,嚼碎了嚼软了黏糊糊的。
      她观察糖葫芦,“这个是什么味道?”
      “酸酸的,”他瞥着孩子们垂涎欲滴的表情,瞎猫抓死耗子,“外面是甜丝丝的。”
      “记住了。”她说。
      言简意赅引得浮想联翩。他端得楚楚无辜,笑眯眯的眼睬却很勾魂,“记住了?”背手结剑诀印,黑雾化针瞄准女子颈侧死穴。
      她说:“糖葫芦和你。”
      “哈?”
      “你们都有很明亮漂亮的红色。”
      一口气叹出来,他松开结印,哭笑不得,“多谢抬爱。”
      凡人年岁于他们而言不满三月,两人走到了夏末秋初,藤上结出紫盈盈的葡萄,被路过的他摘下一粒,抛了抛,想道这也不像她。
      摆舟横渡江河。
      她立于船头,他坐于船尾,如一张摇摇晃晃的葡萄叶子。仙君大抵不想知道他起了几次杀心后又没有下手,他们相安无事地结伴渡过寒冬,船停了。
      浮萍再起江畔,船上游子不告而别。
      ……
      他撩开及腰的长发,从肩膀处开始剪,抛进忘川,化为河畔的草,桥底浮现桥上孟婆的倒影。
      “这趟好像去了很久?”鬼帝走到他身后。
      他立即单膝跪地,“归心似箭。”
      “埋怨我将你锁在这里这么久吗?”她睥睨他,扬长而去,他跟随之坠入地渊。
      可当熟悉的机关启动,齿轮嘎吱嘎吱相互咬合,铁链嵌入肌肤时,他的笑容蓦地褪色了。
      鬼帝甩出长鞭,一忽儿抽在身上,他忍不住蹙眉,身形稍佝偻些,又被锁链拔直了。
      熟悉变得陌生,疼痛扩大上百倍,他有些承受不住,鞭子数十次如爆雷砸向他,裂开九曲十八弯的沟壑。
      “将军们见你这么不争气,怕会后悔将活命的机会让给你。”她甩甩酸麻的胳膊,“人间,我也喜欢。”冷硬的握把直捅进伤痕深处,碾磨抽搦的皮肉。
      “为何不助我收入囊中?”
      他挪开神情涣散的脸,“我遇见了仙族子嗣。”
      “杀掉了吗?”
      “那不是真身,”他低下头,“也不是灵体,是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窥探媒介,缔造此物绝非易事。”
      “哦,是那只金乌鸟的手笔?但他素来醉心修行,这是做甚呢?”鬼帝托腮,笑得愈发阴鸷,“大鸟捕蛇,本性难移。果然比我更早谋划,莫非想杀个措手不及?”
      “女娲作为后起之秀,与他势均力敌,金乌如何能将这条小蛇千、刀、万、剐?”
      死水灌涨,链条绷而复松。
      待鬼帝离开,他才敢重重呛了一声,垂下头颅,假寐。
      不知多久,链条松而复绷。
      那银白的姑娘竟出现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像个没有重量的灵体飘在死水之上,俯视他,眸中有血丝,有隐隐破损的癫狂,有死水的平静,有她自己不曾觉察的——心魔。
      怎么会这样?
      哪怕她轻描淡写地说:别来无恙。
      这是什么地方,鬼界,投胎的,轮回的,下地狱拉磨的,吃人不吐骨头的……
      这仙君真不怕死的,知不知道现在的、以后的她可能比他更适合这里?

      冰凉的液体滴在脸上,他眯着眼缝,昏乱中触目皆是散沙般的漆黑,嗅不出什么。
      凭借本能,他猜这是刀尖的血。
      他抬手握住悬在眼前的阴影,竟已抵在鼻尖,刃处有一小块浮雕,是他的刀,他用尽力气将其压入掌心皮肉之中,险险贯穿。
      手被震刀甩开,血珠四溅。
      果真是她,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这时候理应说些威慑的话语,但他噗呲笑了一声,“挺辛苦的吧。”保持抬起手臂的僵硬姿势,“这个伤……还你的。”
      下次不逗她了,真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无名鬼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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