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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 ...

  •   6.

      眼花了的那个旋即意识到自己该下地磕头谢恩。
      动作做了一半,才揣摩起门口那尊模棱两可的意思来,“……凭殿下吩咐。”软软地笑了一声,出溜到地上站了。
      小醉怕他站地上受了凉气,忙忙跑过来要替他穿鞋,按他坐了。
      “安排什么?本宫是问你愿不愿——”虞啸卿闲闲道,又反步踏将进来,跟着的琉璃忙令人抬了殿内的椅凳。“——随国师侍奉圣驾。”
      说到这份上推脱就成罪过了。“承蒙陛下、殿下恩典。”孟烦了忙行礼。
      “起来。”虞啸卿在那里定定看着他,“到钦天监几年了?”
      ——但凡在宫里待得久的老人,都认识那张和孟烦了一模一样的脸。
      “回太子殿下,两年有余。”
      ——两年,龙文章是怎样把此人掩藏得如此密不透风?
      目光转开,“可时常在宫中行走?”
      ——时至今日才一招致命。
      “臣微贱,不常——”
      虞啸卿手一抬,孟烦了乖乖闭嘴。
      ——着实可怕。
      而后这厮竟然站起身,背对了他像是要走的样子。
      孟烦了出了一阵冷汗,攥了衣角,回想自己是不是又对这个怪异的殿下说错了什么。
      “跟着去吧,本宫瞧你在这里,别手别脚,恨不得飞出去才好。”
      冷冷一句话噎过来。
      他倒迤逦走了,孟烦了在那里坐立不安。心下又怕出去就被龙文章责怪为什么没待在太子爷身边……
      孟烦了一个激灵——不是,小太爷凭什么待在他身边?怎么会这么想……

      话说回来这几日孟烦了没班可上。龙文章爱管不管,钦天监众人半句话不敢说,想巴结还找不到门路。而彼日上午只不过孟烦了闷闷道——钦天监那起子也不知道问一句,小太爷快闷死了闷死了。对陈小醉说的,小醉诺诺应是,却是旁边的彭公公听进了心里,得空请了太子殿下恩旨,午时过后钦天监正大人就亦步亦趋地跟着来了。于是被太子爷逮了就不放手的烦了被上司探视得很是战战兢兢——殊不知对方更战战兢兢——自此再不敢胡乱说话。
      秋狩之期还有两日,晚间孟烦了没事就看天。有时钻研,更多的时候只是发呆。那人正宫主星愈显愈盛的王气令人无法忽视,可孟烦了不时的皱眉却不是因为此。

      虽说此次圣驾出行与莺莺燕燕后宫妃嫔无关,可阖宫里仍旧热闹得紧,离宫之日愈近,太子等人愈加忙得焦头烂额,可是依然有闲得发慌的——
      “皇兄!”彼日上林苑好大一片郁郁葱葱,马上的人远远高呼过来,待到近前翻身下马,戎装在身单腿下跪。旁边有张立宪的手下帮着把他的马牵了。一众禁军则依旧肃穆规整地站在太子殿下面前。
      虞啸卿正瞧着圣驾出行后东宫十率和禁军的分配,“免了。”抬头扫了一眼又低下去,“你又有空过来。”
      慎卿笑笑的站起身,“母妃正与陵母妃教习着秀女呢,臣弟瞧皇兄忙得紧不敢叨扰,今儿碰上了才敢过来打个招呼。”
      秀女。给东宫择的秀女。虞啸卿微蹙了眉头,“放着好好的六王妃不陪,出来也不带个人,在这里疯跑像什么话。”
      “几次都没见着,臣弟实在思念皇兄得紧。”慎卿甚是夸张的苦着脸。
      虞啸卿失笑,“越发管不住这张嘴。……思念我就到这里野?给我掌嘴。”

      说笑一阵,零碎的宫廷戍卫之事做过安排,拉回校场,张立宪何书光留下同禁军一起操练。六王慎卿便随着太子仪仗迤逦向着毓永宫去了。

      小醉小心翼翼进来,身后跟着一串捧着衣饰的宫女。
      孟烦了正对着郝西川放在桌上的药箱子瞪眼,可怜巴巴地无语凝噎。
      宋太医已然是走了,郝太医是被恩准留下叙话的——浣玉眼里瞧着,她的啸卿殿下待这村夫一般的孟少司命确是不错。
      郝西川继续喋喋不休——“……国师叫我带话,你要不想辙留下来,他就——”
      “他就杀了我再挫骨扬灰。……这么糟践人,他大爷的前功尽弃了活该。”孟烦了骂得有气无力。“我怎么想辙啊我想什么辙啊太子殿下这几日恨不得撵了我吧您说小太爷也不招人喜欢他凭什么就留下我呢这不给人出难题么大爷的……”到了最后就变成语焉不详的但仍旧怨气十足的咕哝。
      “烦了少爷。”小醉站到他身后,唤道。
      孟烦了懒懒掉过头。
      “更衣吧,殿下快回来了。”小醉示意着身后,宫女们捧着衣服依次向前走过来。
      孟烦了一看就来气,“又让我穿死人的衣服?!”
      众人登时吓得面如土色,小醉急忙去捂孟烦了的嘴,“少爷使不得!……叫浣玉姐姐听见了可怎么好,她特地让人去取了来的。”
      “哎小太爷就是要让她听见!小太爷不光要让她听见,还要让——”忽然停住,仍旧怒气冲冲地瞪视着所有生怕听见下面话语的人,“那谁,”重重呼着气,终于没胆子说,“也听见。”忽然有点沮丧。
      殿门口浣玉带着几个宫嫔迈将进来,施施然向孟烦了行了礼,“奴婢已然听见了……孟大人倒是有些气性。快换上吧,殿下说话就回来了。”淡然地,全没有责备和惶恐。
      孟烦了看着她那样子,总心下怨恨着如同被将了一军。每每不怒反笑,心下静了许多。
      “殿下是什么人,奴婢不敢评论。只是太子殿下贵为储君,有些事由不得孟大人,更由不得龙国师。”浣玉冷冷道。言下之意就是若不是你姓孟的长得像太子故人,早死了一万次了。
      心冷下去反倒澄明了,孟烦了微一拱手,失笑道——“多谢姑娘提点。……小醉,更衣。”折过身进了屏风。
      浣玉颔首,走到旁边不再说话。
      而郝老头踌躇片刻,还是锲而不舍跟到了屏风旁边——“烦了你不是问我怎么留么?这个……是龙国师特特淘换来的——”
      孟烦了瞟了一眼,见是一个小瓶子,不免再次怒起,咬牙低吼,“他不怕死到这个地步到底有几个脑袋?”——以孟烦了这张脸在东宫可能的位置,龙文章在里头装的是什么可想而知。
      宫女们则井然有序地忙着。
      最后,一道雪青色的鲛绡腰带一束,因了彼日气色好,头发也梳得齐整……竟也出落成个翩翩公子。
      孟烦了略微调整了状态,敛颜负手走出来,“浣玉姑娘。”扬声唤道,浣玉抬头。
      她那瞬间的表情实在让孟烦了解恨。
      他知道他只要略略用心就能让这些在东宫里待久了的老人们心生恍惚。
      “孟烦了可不能拂了姑娘好意。”拿腔拿调这么说着,“……便给姑娘装一装吧,实在得罪亡人了。”微微笑了一下。郝西川瞧着那小眼晶晶的,脑海中只有四个字——奸佞歹毒。
      浣玉怔了一下,忙令人取来笔墨,温婉笑着,“昔日公子闲暇时最喜抚琴练字,抚琴想必为难孟大人了——”孟烦了的脸色登时很精彩,“……珀儿,去取笔墨来罢。”吩咐着。

      郝西川早给浣玉冷言冷语的轰走,日光正好,朱红色的窗框明亮喜人,这偏殿里也盛景如斯,孟烦了提笔满心惆怅。却又不能表露半分,只试图恬淡了神情临窗而望,须臾又在榻上坐下来,抚平了袍角,这衣服因了那故人穿着习惯的缘故,也被宫女们照着当时的样子,松松穿了上来,显得随性自然。上好的宫锦却是不俗的雅致颜色,孟烦了乖乖侧着脸眯眼注视一林修竹的样子,竟也有些许的相似。
      浣玉在桌上铺好了纸,研着墨伺候,孟烦了从宫嫔手中接过笔来润了润。
      “与殿下说话,可不必那般拘谨……随意温和些的好,那人也不像是会在殿下面前哆嗦畏惧的。”浣玉低声说。
      孟烦了紧抿了嘴唇不露声色——虽说恨不得举笔在这多嘴的娘们脸上乱涂一通。
      浣玉皱了皱眉,看着他。她心里自是知道这样做对不起史公子也对不起孟烦了,可是……可是虞啸卿愿意这样。
      而她只是一个奴婢,真正虔诚地怀念着亡人。

      虞啸卿进来的时候因了有太监高声报过因而里面心怀鬼胎的早有准备。浣玉退到一边。
      一整个殿里都盈盈拜倒,唯独孟烦了恍若不闻。
      所以太子殿下和六殿下进来的时候,正瞧见临窗逆光一人优雅行笔。
      太子望见这光景时忽然的止步被浣玉瞧在眼里,她竟似是不忍地闭了闭眼。
      孟烦了也不放下笔来迎,只顾写着。
      这种专注即便只是装出来的,可是因为他在这里,穿着这套衣服,握着这支笔,在这个时刻这个位置,最重要的,是在虞啸卿的目光里。
      就宛如被赋予了故人的精魄。
      浣玉望着这一切。
      这幅画面,这个人,没有道理的冲撞进这个虽是人来人往却已然是冷寂许久的华丽宫殿,撞进了那双好久没有起过波澜的冰冷的眼睛。他认为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生命里的词语是痛苦和绝望,但是这一切,让他不由的,就想起那沉默而强大的外表之下曾有过被踏成齑粉的灰飞烟灭的爱情,一度风华正茂,言笑晏晏。失修年久可固执地不朽。
      浣玉怔怔发呆。

      廖公公和琉璃跟在后头,琉璃很少大惊失色可她正在大惊失色。廖公公见过世面,直觉不对,忙出声道——“殿——”
      虞啸卿抬起手来微微一摆。
      偌大的宫殿里静得只有纸张被风拂动之声。
      琉璃轻轻吸了一口气,她的殿下何尝不知此间真假,只不过不愿意打乱这难得的片刻追念罢了。
      孟烦了依着刚刚说定的,闲闲开口,“浣玉,收了。”
      浣玉和几个宫女依次上前收了笔墨。
      ——只不过浣玉收的时候嘴角抽搐,孟烦了那厮涂抹了一纸的乌龟,成功地让她幻灭了。
      孟烦了满管不着,施施然站起身。抬眼似是才瞧见虞啸卿,举步,“参见太子殿下。”只微微倾身。
      这厮不乱说话的时候,声线在大殿里令人感觉安宁。
      孟烦了抬眼,瞧见从前从未瞧见过的,虞啸卿的目光,辽阔,并且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或许是年轻。
      他看到他鎏金的头冠,从校场归来尚未换下的间有明黄色布料的软甲。虞啸卿的靴子动了动,正待上前。
      却是旁边沉默多时的慎卿恍恍然走了两步,嘴唇略抖地哑声唤了一句——
      “……皇嫂。”

      可怜孟烦了被呛得差点从殿里的台阶上滚下来。
      气氛一瞬间就让慎卿这莽人破坏得荡然无存。
      片刻。
      虞啸卿全不在意地笑,“他打着骂着说了你多少次,还是这么没大没小。”
      慎卿却怔怔的,转头望着兄长,“皇兄……这——”
      “更衣。”虞啸卿敛了神色,直对着台阶上孑孑站着的孟烦了。
      浣玉琉璃心想糟糕。
      孟烦了愣了一下,而后便从容拾级而下——天知道他心里吓成什么样了。兀自强要面子。
      虽是偏殿却也在此时显得太大,好容易走到虞啸卿面前。
      孟烦了抬手——这才发现有点抖——去解虞啸卿的袍子。
      手放上去的一刹,虞啸卿忽然对着他低了声道——“今儿演得特别不错,”顿了一顿,“赏。”
      众人心底一凉。
      孟烦了不发一言立刻跪了下去。
      “跪什么,本宫说了赏。”可见太子是盛怒,却也是隐隐目光闪动。
      孟烦了跪却不是因为腿软,跪地时跪得铿锵有声,想是同样怒了。
      而后他坚决的抬头,不大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仰脸看着这个尊贵的男人,“……启禀殿下,微臣孟烦了。”
      虞啸卿低着头看他,眯了眯眼。“起来说话。”
      孟烦了没动,“微臣从未把自己当作别人,也请殿下不要。”——他是不要他的脑袋了。
      虞啸卿满不在意,淡淡道,“你也配不上那个别人。”
      孟烦了表情空白片刻,继而苦笑。
      “跪就跪吧,少司命大人一向喜观天象,赏你到毓永宫门外跪到子时。”虞啸卿说着,绕开了跪着的孟烦了,“浣玉也一并赏了。”
      ——彼时外间天空不过刚刚擦黑。
      “皇兄——”
      “回去陪你母妃!”虞啸卿厉声道。
      慎卿再不敢多言。
      “殿下!”竟然是小醉的声音,她提着裙裾急急忙忙跑了过来立刻对着虞啸卿跪下,“殿下!要罚请罚奴婢吧,是奴婢替孟大人换上的衣服,奴婢去跪!孟大人腿上有伤啊!”竟是带了些微的哭腔。
      “准了,”虞啸卿走到殿上坐下,也不望阶下众人,“你们一同去。”兀自解了软甲护肘,扔到地上。

      自讨苦吃的三个人在那里跪着,境况凄惨。
      孟烦了自是跪多不得的,小醉在那里心疼,浣玉却依旧淡然。孟烦了在那里挖苦着说姐姐您这么面不改色的想是经常被罚,浣玉不予理睬。
      子时尚且遥远。星辰闪烁。
      然后有那么一会儿,孟烦了清了清嗓子,“浣玉姑娘,”他静静道,“你这么做,不是放不下那个故去已久的人,你只是……太怀念那个多年之前,年少轻狂恣意爱恨的四殿下。”
      长夜寂静。
      直白而不留余地的,宛如惊雷响在她耳畔。
      “孟大人何出此言?”声线有些不稳。
      漫天繁星闪烁如潋滟的河。
      “今日见太子殿下失神,我忽然……也想一睹当年四殿下风采。”
      浣玉蹙眉转头瞧孟烦了。
      “姑娘别误会,我只是——”
      “正领殿下的赏呢,非礼勿言。”
      孟烦了脸色很精彩。

      “敢问少司命大人看出什么了。”廖公公在几欲昏厥的孟烦了背后幽幽出声。
      “毕宿八星有客星入侵……”孟烦了平板着声音,“……这是边疆兵祸之兆。”
      “这不用少司命说,举朝皆知边疆戈贺残部动乱。”虞啸卿道。
      孟烦了给吓得差点直接昏厥,已然是奄奄一息了,“殿下……”
      “嗯?”
      “殿下有所不知,这客星来路奇异。”孟烦了腿疼得要死,心想着大爷的这腿废了小太爷就赖死在东宫。他眯眼看着天空。客星煞气甚浓,似是冲北天而来。这话自是不敢乱说的。
      虞啸卿看着他背影。
      片刻。
      “进来说话。”
      转身拂袖进殿。
      跟着他的众宫女太监也一并进去。
      孟烦了试图站起来,然后摇晃着稍微用了一点力就猛地踉跄一下。
      小醉心都空了,好在又站稳。
      只是没过一会儿,口里还喃喃骂着什么的时候就眼前发黑重重摔了下去。

      浣玉和小醉惊呼一声,已有眼疾手快的内监过去将人扶了起来。
      虞啸卿在殿内停步转身。
      一眼望见,那人竟敢还穿着那件故衣,人事不省。

      而后浣玉小醉二人得虞啸卿恩令,起身入内服侍孟烦了。浣玉扶着踉跄的小醉,看着这站满了人却寂静如斯的大殿,想起刚刚黑影一晃那人趔趄摔倒,殿下只停步一瞬就步入内殿。
      多年前有个人跪昏在太后宫门前的时候,殿下也这般。自己和琉璃还有廖公公,一众宫嫔内监随着四殿下仪仗,就站在他的身后。那个人就那么昏过去,昏倒在汉白玉的阶梯上,彼时天空阴霾似酝酿着狂风骤雨。
      虞啸卿走过那人身躯旁侧,并未驻足,踏入殿门之后,彼时那么桀骜张扬的四殿下,就这般对着太后一言不发地静静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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