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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茫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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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映竹早就预料姜念的反应,他从容地伸手,以一种难以反抗的力道把想逃的姜念扯了回来,如同以人形为锁一般,将她暂困于石桌与身躯之间。
除去另一只手还搭在桌面上,鼻息间仅有他清冽的沉香,其实也并未亲密的过分。
不过他们身高是有点儿悬殊,姜念被惊地没站稳,手臂被迫倚在桌面上。萧映竹故意放了力道,冰冷修长的手从手腕部上移,没有碰到她手臂半分,气息却如有实质般,冰凉似蛇,沿着她的肌肤缓慢上滑。
最终像找到如愿以偿的定点,不紧不慢地搭在她肩膀上。
萧映竹手很大,手指很长,轻搭在她肩膀上,力道比当时在渡船时还轻,像怕弄疼,弄伤她。或许是姜念紧张到过于混乱而不自觉产生出来的想法,因为他垂眼平静看她时,就似在看那被圈养住,锁住的猎物。
凝寂里,他目光里无一丝杂质,瞳孔如黑曜石,温和映出她的影子,没有任何暴力,也没有强制。
仅因她是他严丝合缝密网中之人,所以他才这般几近平和地看着她,无需捆绑,无需囚禁。
只需要单手搭着,那阴冷深处的羁縻就能沿脚踝疯狂攀爬,极具侵略性的压迫感如黑夜里的阴影,从他那漂亮的眉眼,指节分明的手中无形递出。压迫地姜念一动也不敢动。
肩上冰凉的手心,触碰地她头皮发麻。
萧映竹什么也没做,甚至还直了起身,不像刚才那样懒散地半撑在石桌上了,而是像他人那样和手下交流时,鼓励一般拍肩的动作,将手轻搭在她的肩上。
只不过以微俯身的姿态,比起寻常的交谈,更有危险的暧昧气息。
以往都是走在他身边,因此也未留意两人的身高差距有多大,直到现在她挺站在萧映竹身前,姜念才忽觉自己只能堪堪到他的脖颈,能看清喉结。
视线被烫地无处安放,姜念想偏开头去看其他的方,眼前人的气息实在是太过明显,太过有实质性,太过强烈。
无论往哪儿去瞥都只能感觉自己在做贼心虚,像是故意捣乱玩具后就想跑的谁,而他是揪住,轻柔提拎起后脖颈那一方的人,只想和她好好说教,好好问话。
萧映竹的声音一如最初的平淡,毫无水花,毫无波澜,像是没有感情,无比单纯的问:
“你想去哪里?”
“……”
姜念全身毛骨悚然,感觉身入冰窖。面容上稍显心虚的镇定神情快要维持不住了,她很想一闭眼就装死过去。
这和之前在渡船上时发生的真的不一样了。
也真的走到一种无处可走的地步。
萧映竹还在淡淡看她,姜念只觉脑袋里的弦被拉得很长,又倏地收缩,带着心惊地风声,将她本就没剩多少的理智驱散。
也不怕危不危险,会不会出什么恐怖的后果了。
她现在只想穿越回到还没下楼的时间之前,去敲打当时心血来潮找萧映竹的自己。
迎着他浅淡的视线,姜念面色平静,暗暗扯了扯他的手指,嗯,扯不动,于是开始胡说八道。
“阁下,时已近晚,该回去休息了。”
“毕竟明日还有正事要做,因当以大全为重。”
这次真的不是玩闹了,面前的萧映竹好像男鬼,还是赶紧跑吧。
寂寥深夜,她就不该出来。
话语毕,因为不敢看萧映竹,姜念坦然自若地把视线往他放到自己肩上的手指那儿瞟,意味明显。
散落的鬓发挡住了可以看其他地方的余光。
视线里那清冷月光下越发白皙的手盘踞了她的视线,萧映竹的手指骨节分明,漂亮匀称,如无暇的瓷玉。
分外让人有想握上去的欲望。
可惜其主人平日待人的行为太过诡谲,太过难捉摸,普通人只敢远观,想都不会去想;而熟悉的人也只会保持良好的分寸,不会去想东想西。
而现在能联想起这些有的没的,只能说是她太过于提心吊胆了。
萧映竹这还什么都没做呢,只是把手搭她肩上而已,也没有其他什么很过分的动作,完全可以看作是他想和自己好好谈话不是吗?
前面裹挟着风雨欲来的冷戾气息,身后就是石桌,前后夹击,她退无可退。
姜念暗自深呼一口气,心底估量着萧映竹此时心情,一边试着移开这个令自己处境完全没有胜算的地方。
周围的风透着湿气,阴云布空,很快,下一波的阵雨就要来了。
心跳快地异常,像是被何事挑拨了神经。
她抵着心里说不明道不清的矛盾情绪,在这压抑凝寂的气氛中抬起眼,偷偷瞄了一眼亭外,又悄悄往外挪了几步……很遗憾,根本动不了。
明明是极轻的禁锢,可真要较劲起来,她深切发现,两人力道完全悬殊。
即便只是搭着,也有不容决绝意味,是萧映竹敛着力道罢了。若是他不想放,那就真的挣脱不开。
看他之前那副虽轻佻又对万般事物漠然的样子,也不像是对这些有兴致的模样。
可她此时为什么却会忽觉自己成囚禁如笼中鸟的感觉?
他对这种事不应当完全没兴趣吗?
姜念猝然抬眼,肩上的力道却忽然一松,清冽气息皆散,心中顿感一阵空落。
面前人眉眼舒散,蕴涵一片风平浪静过后的清明疏朗。
他噙着笑,从极为亲昵暧昧的姿势里抽离,转身将那柄靠在一旁的罗伞拾了起来。
相抵之间少有的温凉瞬间被寒风搅散,白与黑映出视觉两个极端,萧映竹高束墨发,雪青袖衣轻薄,背影清致俊雅,赏心悦目。
公子世无双,短暂而现的皎月泠泠,在他周身镀上极淡的光,像是绿猗松竹。
可在这优雅之下,姜念却看到了某种极其违和的东西。
若有若无,掩藏于鲜亮表面之下,充满欲求,渴望,掌控,禁锢,几近能将人吞噬入腹的暴力。
初见时他们不相熟,他看似阴晴不定,狠戾。再见时,又佯装成无害的温润公子,逐步引向两人的熟悉后,变成漫不经心又隐匿着稍退一步纵容同伴。
关系如丝线,越拉越紧,猜忌达顶后,冰凌破碎,揭了牌,摊了底。
暗涌于底的晦涩情绪逐渐明放于台,关系也如同湍急直下的江流一发不可收拾。
从话语间的隐隐暗喻到众人前不顾他人的暧昧,相错一眼即心照不宣,明面上公事公办,背地里却牵连着似有似无的胶漆暧昧。
这一连串的事如同穿珠引线,彼此相融,最终折合成漫天遍野的囚笼,锁住世间所能遍布到的一切。
他不是没有捆绑,没有囚禁。
而是从一开始,就将所有她能够触及的地方,全部都锁得严实,严实到细线密不透风,完全看不出这儿是真实的世界,还是他精心所雕刻出来的华美囚笼。
从她穿越到这儿时,权谋斗争即开始了。
而她是误入到这儿,恰好被盯上,现在又被冷暴地折了翼,仅在他所包容的空间里“自由”的笼中鸟。
好在与他人囚禁的鸟儿不同。
萧映竹很宽容的,给了她得知真相的权利,也给了她选择事业如何发展的权利。
只要不去想这些,她即便可以如常人一般,普通又自在的生活。
她不会迷失在朝代更迭的历史长河中,她还能有着清晰知晓自己身在何处,该往哪儿走的方向。
只是相比于以前,姜念觉得,现在所见到的萧映竹,才是更加真实,豪不遮掩,暴厉的他。
尽管是以极其温和贴切的方式。
清醒又冷静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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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即短而逝,黑暗的巨幕遮掩皎月,密集滂沱的雨与轰鸣声同下。
石亭屋檐雨幕如瀑,丝丝沁凉寒透入心。
“走了。”
萧映竹在凉亭内撑开伞,往姜念这儿侧头。
姜念站在原地不动,身旁的指尖不慎碰到冰冷的石桌,凉得一蜷。
已近三更,惊雷劈立直下衬得她面颊苍白。
罗伞边沿浅绿,在朦胧近似白昼的光里是唯一能安全抵达回休憩地的舟,可这舟里的人,姜念却有些不认识。
萧映竹的眉眼绮丽,韶艳。
因为心境的变化,在姜念此刻眼中,那份常给她带来的熟悉安稳已经破了洞,被缕缕抽出名为信任的躯壳,逐渐失了生息,变成一摊飘落进积水里无人需要的纸屑。
平日看习惯的熟稔眉眼,此时也变得陌生。
萧映竹微蹙眉,往她这儿走了几步,想伸出手拉她:“怎么了?”
神经才刚放松几秒,现在正半提半悬,她反射性地拍开了他的手,缩回自己身前。
被自己动作惊到,姜念沉默一瞬才摇头:“没什么。”
是没什么,只是现在不想和他回去。
萧映竹如烟如雾的视线笼在她面容片刻,又一扫她攥在身前因紧张握紧的手,眉眼动了动,将手中的伞放到她手上。
“是吗?”
姜念愣怔地抬眼,意识到什么,朝他看去。
手中伞微沉,他极轻的收回了手,像知晓她现在畏惧他的触碰,指尖有意避开,分毫未擦到她的皮肤。
雨势浩大,他像是没感到凉亭外那磅礴的雨,跨入了铺盖而来的瀑幕里,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背,淋湿了他束的发。
白光劈斩半边天,荷塘花堪折,两边楼阁巍峨入沉云,骤风暴雨中他身形单薄脆弱,好似风一挂就能吹走,如被暴雨打落的残花,落到地上枯萎,变成无人所赏无人所在乎的东西,任何人随便一脚就能永远陷入泥泞,再也出不来,至此告别了尘世间,变成了一捧随风而散的土。
为什么会这么想?
萧映竹不是无所不能的吗?
为什么她此时会觉得他极其脆弱?
这样的词应当与萧映竹毫无瓜葛。
他先前的一举一动都张示着——悲痛、失败、错付、遗憾、绝望、易碎这一类的词根本就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在萧映竹所处的位置,所掌握的权利,被玩弄支配的,只有他人,从来都不会有他。
他是胜者,是高高在上的权势者,除去当朝的皇帝,当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忤逆他,背刺他的。
即便有,也都被葬在他凄美漂亮的扇下了。
这种即将破碎,无比脆弱,需要人保护的感觉……就不应该是从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
可为什么她现在会这么想?
胸腔像长出了荆棘,如藤蔓一样纠缠住了姜念的心脏,狠狠地用利刺穿入她的壁垒,进入她内心的最深处,刺的她发疼,疼到窒息难受,手中的伞都快握不住。
姜念抿唇抬手按住隐约作痛的地方,缓慢走了几步,站在凉亭那儿瞧萧映竹在雨幕里慢慢的走。
像是不在乎任何事了,周身的事都与他无关,即便天地泯灭也打扰不到他,就那样从容自若,又像自虐一般,任凭雨水打湿他。
往昔的仪态风度全都不要了。
先前在稻田里,萧映竹还那么洁癖,连锦衣的衣摆都不愿沾任何泥泞。
可他现在这样子,全然是无所顾忌。
“……”
细密如麻的雨点如豆砸下,一滴滴冰凉地要渗入肌肤,罗伞伸到亭外,声势震得耳朵难受。
吐息间皆是冷冽的风,明明还处在孟秋,可她吸入的风却似冰块一样刺骨,反复磋磨割着她的气管。
手冰的没有知觉了。
姜念脑海茫茫一片,仅全力攥着伞柄,望着那快要被雨水吞噬的身影,踟蹰一瞬,飞快追赶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