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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水祸(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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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天旋地转后,蓟舟睁开眼。
还是那座熟悉的池塘,只是时间似乎变成了清晨,吹来的微风中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
视角低了很多,蓟舟低头,看到一双满是冻疮和细小伤口的小手。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走到池塘边的阶梯,一旁是一家人换下的衣服,堆积成一座小山丘。
蓟舟弯下腰,拿起一件衣服摊开,放入水中搓洗。
趁着舀水的片刻,他看了眼水面。
果不其然,自己已经变成了婻婻的模样,这里应该是她记忆中的场景。
沾水的衣服又冷又重,蓟舟全身都在使力,却仍然不能将衣服彻底拧干。
突然,他后脑勺一痛。
一个藤条编成的球弹到他的脚下,咕噜咕噜滚了一圈。
蓟舟抬头,岸边站着一个小男孩。
他看起来和婻婻一般大,穿着厚实的新衣服,衣领上一圈温暖绒毛,簇拥着白皙可爱的小脸蛋。
蓟舟记得他的名字叫耀祖。
婻婻把球扔给他:“弟弟,到院子里玩去,我要洗衣服嘞。”
小男孩面无表情地抱起脚下的球,撒腿跑开。
婻婻擦擦头上的汗,小手冻得发红,继续揉搓衣服。
过一会儿,小男孩又跑了过来。
婻婻似乎对此见怪不怪,没有再呵斥他。
藤球弹起又落下的声音萦绕耳侧,时不时重重地打到婻婻的背上。
蓟舟看着都有些心烦意乱,婻婻却像没脾气似的,任劳任怨地洗衣服。
“快点洗,不要管他,要是中午还没洗完,娘一定不会让我吃饭的。”
许是暂时附身到婻婻身上的缘故,蓟舟听到了她此刻的心声。
“李婻。”男孩冷不丁出声,“把我的球捡回来。”
蓟舟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藤球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池塘正中央。
婻婻擦擦手,四处张望一圈,瞥见一根木杆子,跑过去捡起来。
她蹲在池塘边,吃力地举着木杆子去够,却始终差了一大段距离。
婻婻和男孩商量:“弟弟乖,这个捡不到了,让爹爹再给你做一个新的好不好?”
“不嘛不嘛,我就要这个!只要这个!你快去给我捡回来!”男孩嘴巴一撇,满地打滚,又哭又闹。
婻婻的声音染上哭腔:“我真的捡不到,听话弟弟,起来好不好,不要把衣服弄脏了。”
“连个球都捡不到,你还有什么用?就该让爹爹把你卖到青楼去!”男孩翻身坐起,嫌恶地盯着她。
听见这话,婻婻浑身发凉,连蓟舟也忍不住一阵齿冷。
“不、不要!你不要叫爹爹卖了我,我这就去捡。”婻婻丢掉木杆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进了池塘。
不!别去!
蓟舟想抢夺身体的主导权,但是这里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他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婻婻的身子被池水逐渐淹没。
婻婻艰难地游到池塘中央,伸出胳膊去够藤球,不小心喝了一口池水。
“咳咳……”她体力逐渐不支,朝着岸边大声呼喊,“木杆!把木杆递给我啊!”
男孩听话地拿起木杆,婻婻心中一喜,等着他把木杆伸过来。
然而下一秒,他将木杆狠狠地朝着她掷来,巨大的冲击力砸得她头破血流。
“救、救命……”血水模糊了婻婻眼睛,她的身子越来越沉。
“凭什么你能被先生看上?”男孩冷漠地看着,任她被池水吞噬。
婻婻仰着头,双手拼命扑腾。
然而一切皆为徒劳,冰冷的池水无情地流进她的鼻腔,灌入胸膛。
在意识消散的前一刻,她的脑海闪过了一个场景。
夕阳下,初次见面的中年书生递给她一册书,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回去好生背诵,等他下一次来就接她上学。
他说,在明道学宫的引领下,青鎏国日渐开明,女子也能入仕途。
她只要好好读书,日后也能当官,去游历这大千世界……
婻婻低声呢喃:“先生,好冷……好冷……”
蓟舟的意识仍然很清晰,他静静旁观这一切,看着婻婻的身体沉入水底。
再无生息。
……
蓟舟的意识从回忆中抽离,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的空气。
青蛇冒出一个小小的脑袋:“你怎么回事?”
萧则知道他特殊的体质,问道:“欲安兄方才触碰到婻婻的魂体,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蓟舟点点头,抬眸看向槐树底下。
婻婻已经冷静下来,双手环膝坐在地上,茫然无措地盯着天空中的流云。
蓟舟撑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她面前。
婻婻抬起头:“大哥哥,我好像死了。”
她眼睛里的亮光消失了,像是失去了生命中仅有的盼头。
前世父母飞机失事的时候,蓟舟的妹妹和婻婻年纪差不多大,也是这般迷茫地望着他,“哥哥,我们好像没有爸爸妈妈了。”
蓟舟知道此刻说什么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平时花言巧语张口就来,等到真心想安慰人的时候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婻婻,问道:“你想和先生告别吗?”
提到中年书生,婻婻的眼睛里亮起了一点光彩,重重点头,“想。”
蓟舟起身,朝她伸出手。
婻婻的手轻轻放到他手掌心,慢慢站起身。
青蛇和萧则见状,也走到他们跟前。
婻婻看到青蛇,惊叹道:“那是蛇吗?好漂亮,一点都不吓人。”
她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待在这个小乡村里,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丽的造物。
“你喜欢吗?”蓟舟见她的注意力稍稍转移,悄悄朝青蛇伸出魔爪。
青蛇一个不注意被他抓住,张嘴咬了他的虎口一口,但在小姑娘面前还是收敛了力道,没有咬得太重。
蓟舟吃痛,面上却波澜不惊。
他换了一只手捧起小青蛇,将他递到婻婻面前,让她能够完全看清。
“我不是玩具。”青蛇嘴上抗议,但还是安静地待在蓟舟的手心里,等婻婻看完了,才忿忿地爬到地上。
居然不经过他本蛇同意就让别人看他。
青蛇表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蓟舟没察觉青蛇的小情绪,低头对婻婻道:“走,我带你去见先生。”
他虚握着她的手,一高一矮渐行渐远,在夕阳的映衬下格外和谐。
落在后头的萧则忍不住腹诽:“也不知道是谁先叫我们冷静的。”
青蛇高贵冷艳地看了萧则一眼,几下游到蓟舟的身侧,抬头怒视着他。
这一看,却让青蛇愣住了。
只见蓟舟牵着婻婻,眼角眉梢全是温柔。
他仿佛把女孩放在了心尖尖上,暂时揭下那张时刻都笑意盈盈的面具,露出了深藏其中的一点真心,全然没有面对青蛇时那种不安好心的算计。
青蛇顿时觉得一阵不爽,这个人怎么还有两副面孔,对自己这么恶劣,对着其他人却这般温柔。
凭什么?
……
中年书生必须亲眼看着婻婻下葬才安心。
他体谅婻婻一家条件艰苦,不过多要求,只要他们全家人一起埋葬婻婻,让她在那边能安心往生就好。
只要中年书生答应免费让儿子上学,男人表示什么都好说。
他干脆利落地拿起铁锹,叫来女人和小男孩一起送女儿一程。
几人来到后山,身后还跟着数十个村民。
婻婻是个懂事的小孩,生前乐于助人,小脑瓜又转得快,帮着邻里做了不少事,大家都很喜欢她,听到她意外溺水的消息都大呼可惜。
婻婻的尸身很小,男人很快就挖出一个合适的坑。
他把婻婻道的尸体放进去,一铲一铲洒上泥土。
须臾后,婻婻的尸身便被埋葬好了,原来的位置隆起一个小土坡。
中年书生拿出一块细长的木板,插到她的坟墓前。
木板上刻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李婻之墓,旁边还有具体的生卒年。
女人看着心生嫉妒,怨声道:“我们这些农村人都是些贱骨头,死了随便找个坑埋了就是,哪里用得着墓碑这么奢侈的玩意儿。”
“瞧您这话说的,您活着讨人嫌,死了就没人惦记,自然用不着墓碑,但婻婻不一样,我们都稀罕的很呢,当然要给她最好的。”
两个少年由远至近走来。
一个病弱公子模样,长得颇为俊俏。
另一个上半张脸生有一大块狰狞的胎记,右手微抬,手里似乎牵着团空气,怕是个疯子。
“你是哪里来的丑八怪?”女人被劈头盖脸一顿骂,脸色臭得要死。
“诶,这话说的不对,鄙人只是面容有碍观瞻,你们几位才是真的心灵丑陋啊。”蓟舟展开折扇,风度翩翩地扇起来。
男人语气不善:“你什么意思?”
蓟舟笑道:“在下没有恶意,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令郎。”
他直接对着女人身旁的男孩问道:“小弟弟,昨日你姐姐溺水的时候,你在何处?”
男孩一个激灵,躲到娘亲身后,支支吾吾:“呃、我在家里……喂鸡!”
蓟舟意味深长道:“我昨日路过这附近,看到一个和婻婻差不多大的孩子把她推下池塘……”
男孩急忙打断:“放屁!明明是她自己走下去的!”
蓟舟惊讶:“奇怪,你不是在家里喂鸡吗?又是怎么看到婻婻自己走下池塘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