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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东洋的狂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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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注视着什么呢
颤抖的、我孤独的灵魂啊
这张仿佛沾上灰尘的风景的面孔上
流淌着淡淡的泪
——萩原朔太郎《孤独》
1914年大正三年
一
冷森森,冷森森,风刮起来了,雨急忙忙地下起来了。
横亘在马路上的车轨正被大雨掩埋了去,在灰蒙蒙的天空底下露出隐隐的灰边,路人走过去都以为那是条藏在水里的蛇,纷纷避开。路上浮漾着街上的垃圾,由于前几日出了大晴,城市并没有得到及时的清理,便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原形毕露。夏天里,这样胡乱下雨是不多见的,按照以往的规律,应该是等到一个白天的暴晒后,再来一场清凉的雨,好将整个城市洗一洗。铃木园子勾开走廊百叶窗的一角,见到雨似黄豆般一溜串地往地上滚,只好作罢了回去的念头。
在帝国酒店会议厅的外头徘徊了会儿,她踱到三楼中厅,趴在大理石台面上望底下巨大的波塞冬雕塑喷泉,格外出神。酒店始建于明治初期,当年明治政府为了推行全面西化和产业发展,在社会上曾掀起过一阵兴建西式酒店的潮流,帝国酒店就在那时拔地而起。酒店顶部装着玻璃,天晴了是明亮如天堂,天阴了是暗沉如地狱。周围环绕着帝国酒店的客房建筑,高达十余层,若没有点身份地位是万不敢想入这里的。铃木园子从大堂上到三楼,面对迎面而来的应接不暇的名贵装饰画与器具,也不由得暗自赞叹。由于今天是跟随父亲出席会议,她特地穿了身正式的露背红色连衣裙,戴了一条翡翠绿宝石项链。
说是随同铃木史郎一块出席,实际上,铃木园子在进会议室前亲眼所见那些贸易合作投资人的身后还站着几位颇为眼熟的政客和大鼻子的外国人。在谈完合作内容后,她果不然被请出会议室,如今在中厅百无聊赖地欣赏喷泉里乱飞的水花。铃木园子从很早起就对他们这三个青梅竹马有了清晰的认知,如果将家庭压力细分为三层,工藤新一无疑是处于被逼迫的顶端,毛利兰处于最宽松的顶端,而她自己则始终找不到方向。铃木园子心痛工藤家浓厚的极端思想,向往毛利家极为舒适开明的氛围,而铃木家,虽说在大部分时候没有重男轻女的风气,但根深蒂固的东西怎么可能毫无体现?她时常觉得自己像一具木偶,人们想让她笑,她就得笑得像花儿一样灿烂;人们想让她哭,她必须哭得伤心欲绝、肝肠寸断。
纷乱的时局已搅动得世界不安宁极了,前些天在某个名门望族的宴会上,铃木园子撞见了工藤新一,对方坐在宴会席位里表现得颇为不耐烦。这种场合的确是工藤最不喜欢出席的,或许是工藤本府强制要求工藤新一前来,他才会消极对待。铃木园子上前打了声招呼,工藤新一应了声,紧绷的脸总算缓和了些。
“你很久之前就不出席这种活动了,今天怎么破天荒地来?”
“应该是因为今年年初的西门子事件,”工藤新一苦笑,“本府或许知道是我在推波助澜。”
铃木园子立刻睁大了眼,西门子事件后,山本权兵卫内阁迅速瓦解倒台,政坛又更换了一批人物。她劝告自己冷静下来,明白了工藤频繁出席公共场合的用意,“你还能继续待在警视厅吗?”
“本府暂时没有提到这个问题,不过我想是迟早的事。如果不常在公共场合露面,不说西门子这件事是否会有人怀疑,也会有人认为工藤家后继无人,他们肯定会对我百般刁难。”工藤新一笑着跟铃木园子碰了个杯,“到时候,万一强迫我进入政界就不得了了。”
“新一……”园子口中正斟酌以“我们”为开头道出整句话,但想来心里害怕,迅速改换成了“你”,接着说了下去:“你这如履薄冰,不得掌控的一生……”
铃木园子伸手挥去了回忆,转身下楼,走到那硕大的波塞冬雕塑下,慢慢地绕起了圈子。古希腊神话中有最受欧洲人崇拜的十二位神,其中波塞冬为海神,他愤怒时会掀起巨浪,风暴来临,海啸狂奔,致使万物粉碎、天崩地裂;他淡然时会驾驶战车驶过海面,此刻万物复苏,海面宁静,海豚跟随他的车辙翩翩起舞。不知如今的波塞冬面对高度兴奋的欧罗巴大地,是否也会得意地掀起万丈高浪,浇湿欧洲的每一寸土地。欧洲在兵荒马乱,日本在歌舞升平。日本的欣欣向荣就是在这时候、在这一刻,踩着人民的苦难前行。到园子彻底走不动了,她就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念及过去。帝国酒店的大堂太空而显得她的身影太小,有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男人从外头推门而入,狂风挟着雨点涌进来,吹来了落败的绿树红花,铃木园子忽然觉得冷极了,想念起家里那条毛利兰织给她的毛绒披肩。
二
汽车掀起了一阵泥水,刺客一样贴在人的脚后跟上,渗进脚跟的纹路里,这只脚的主人正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刚下过一阵雨,路上漂浮着一滩一滩的游水,沾着点路上的泥气和土气,搅拌在潮湿润滑的空气里。报童阿古丁的脚跟磨得圆润光滑,他的那双鞋子从去年冬天被狗咬去了一个跟后,又在春天被猫叼走了另一个跟,家里没钱为他补鞋,怎知这双鞋居然苟延残喘到了今年夏中。东京的卫生环境很不好,因此他的脚跟就没有一天是干净的。这双脚自打走路起就受了太多委屈,不是在冬天遭了冻,就是在夏天挨了扎,从来不见得治愈。阿古丁来自北海道的卖报世家,听说祖上是从新罗?迁徙来日本的“渡来人”?,几十代下来流传在阿古丁身上的朝鲜血脉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然而他的父母却仍然坚信自己身上还留着朝鲜的血液。明治年间阿古丁父亲在北海道的海边渔村和捕鱼打交道、讨生活,维新后,渔村逐渐覆灭,阿古丁家供不起他念书,就随同他父亲来东京的工厂做工。前些年日本突然暴发瘟疫,阿古丁父亲宁愿留在瘟疫之中不再醒来,也不愿面对工厂,阿古丁就此在东京没了依靠。他将父亲的丧事报给北海道的母亲后,母亲告诉他,日本人都是可怕的恶鬼,他们不仅夺走了朝鲜人的土地,还虐待一个又一个朝鲜人。你身上流着朝鲜人的血,不要忘了你是谁!
阿古丁找到份卖报的工作,由着他的伶牙俐齿,居然成了每日卖报最多的孩子,报社那头常常对他赞赏有加。阿古丁拿了属于他的工资,大摇大摆走出报社,都要快速迈向报社旁边的小巷,狠狠地朝墙根吐口唾沫,说道:“我呸!拿你们的钱是为了活命,不然谁愿意给你们这些黑心的狗打工!”
夏季的天气阴晴不定,上一秒你见老天爷闷着脸、憋着口气,下一秒就见他放了晴。阿古丁觉得这老天爷简直娘儿们唧唧,不高兴了就要发脾气,高兴了就摆好脸色,可惜天下凡人都要顺着他的脾气,否则绝对得吃不了兜着走。巷口的屋檐底下,阿古丁扒开自己的鞋底,倒出鞋底的脏水,拧干了鞋布,随即闻见手上有股鱼臭味儿,他翻身爬进身后咖啡厅厕所窗户的动作灵敏得像只猴子,一骨碌就滑了进去。报社让他们这些报童卖报前都会给他们一张东京地图,加上阿古丁平日里喜欢乱窜,他对这里的建筑简直了如指掌,哪个地方该长什么草,哪个地方该开哪朵花,他都一清二楚。
咖啡厅厕所的装饰令阿古丁很快明白这里的东西一定价格不菲,厕所里点燃的香薰如北海道春天里最香的花朵,阿古丁跳进厕所洗手台前恍惚地以为是跳入了花丛中。他留心到镜台前放着女人的手提包,又瞧了瞧镜子里乌漆麻黑的自己,脸上红一阵烧一阵的。洗手台前边放了两三块洗手用的香皂,闻起来隐约有蜂蜜的味道,阿古丁拽了两块塞进脏绿色的挎包里,又掰断了剩下的那块,把手来回搓干净。途中他还时不时得盯着门那头不要进来任何女人,焦急的动作让香皂在他手上一如蜂蜜般打滑,他拧开水龙头洗完手又搓了把脸,掏出炭笔把洗手台上那个做工精美的皮包画得乱七八糟,这才心满意足地翻出去。
然而他并没有如愿以偿地落地,或者说,当他的脚板触摸到地砖的刹那,又弹跳回了半空中。阿古丁拽了拽自己的衣领,猛烈摇晃起了身体,看向那个拎起他的男人:“你干什么!”
“我倒想问,你个男孩怎么会从女厕的窗户翻出来?”这个人翻开阿古丁身上的挎包,掏出了那两块蜂蜜香皂,“盗窃罪会处以监禁刑或拘留刑,如果你不想去警视厅,就跟我坦白交代。”
阿古丁咬了口这人的胳膊,抢回香皂,落到地面上又灵敏得像风一般。他听见那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原本早已跑出了巷子又不得不折返回去,挨近那个人英气的男人,怯怯问:“我就咬了你一口,这么疼?你难道是水做的?”
他话还没说完,那男人忽然紧紧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拖进了小巷深处,“我是个私家侦探,你可以叫我工藤新一。稍后我会问你些事情,如果你没说一点假话,这次我就饶了你。”
“你从我身上套不出什么答案来,毕竟我穷得叮当响。”
工藤没有顾及阿古丁的话,从口袋里拿出纸笔问:“你清不清楚你们报社每天都会卖什么类型的报纸?”
“我不识字。”
“不识字?”他重复道,“不识字怎么能把报纸的内容夸得天花乱坠,难道是胡编乱造的?”
阿古丁吃瘪,闭上了嘴,选择沉默。
“除了市面上热门的报纸,你有没有推销过《白桦》?”
闻言,阿古丁的脸上忽然变换了神色,他警惕地瞪着工藤新一,脚步开始慢慢向后退却。“谁会在大街上卖一棵树!”他使足了蛮劲儿甩开了工藤新一的手,老鼠似的窜了出去,钻进人海。一旦脱离了僻静空旷的小巷,就很难再追到阿古丁,他能够迅速隐入尘烟。从大街道一直跑到尽头,拐进几条小巷,他跑飞了破鞋也不敢停,生怕被工藤追上来。他这样身材矮小的孩童,势必斗不过那个高大侦探的步伐,刚才只是那么一揪就致使他动弹不得,不知道被工藤新一抓住后还要经历什么!阿古丁停下来,打了个寒战,他实在跑不动了。挎包里的报纸还剩着一堆,他在街边商家的台阶上坐下,狠狠骂了几声工藤,这日本人不仅使他丢了自己仅剩的鞋,还害得他无法卖报,他心里渐渐地又肯定了母亲的话——日本人就是可恨的!
但他的心里响起了另一些声音在劝告他并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是可憎的,那“秋兰”女士就是仙女般的存在。阿古丁居住在大型的贫民窟内,各家中间只蒙上一层布帘,下边积水,上边漏水,夏天倒还好捱些,冬天到了只能与西北风硬扛。秋兰女士来得很突然。那天阿古丁正在床上为自己的衣服打补丁,忽然听见外头响起一声接着一声的海浪,他扒开帘子,看见一位穿着素朴的女子从外头走来,带来一阵花香,一阵阳光。她具体对贫民窟里的人说了什么,阿古丁记得不清晰了,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秋兰女士身上。他知道秋兰女士办了《白桦》,开始向一些报刊亭私下问取,走上街推销。阿古丁识些字,不过仍然读不太懂隐晦的文章和诗歌,为了读懂秋兰写的文章,他捡起从前的课本开始识字。
工藤新一的到来可使阿古丁太恐惧了,凡事不是空穴来风的,一定是有人泄露了他的行动或是工藤新一自发查出了他,决定从他入手揪出《白桦》和秋兰女士了。这些政府老爷不会为了他们的幸福着想,只顾着自己的前途和命运。阿古丁愤愤地拍了下大腿,决定暂且辞掉报童的工作,当他决心决意站起来,路旁高速驶过的汽车溅了他一身的泥水,周围人看见狼狈不堪、一脸哀怨的阿古丁,都纷纷笑了起来。
三
暗里的春天
独自走着,走着,走着
走在这寂寥的幽巷。
我期望逢见
一位秋兰一样地
盛着明媚的姑娘。
然而我什么也没有遇见!
只有天上的残月
在描摹我的心境
黄豆一样,
那么小,那么阔
滴在半空
多少人的眼里忧愁。
毛利兰听见屋外的声响,立刻将桌上的书本和报告收起,塞进抽屉深处。她点开灯,悄悄将屋门拉开了一个缝儿,警惕地环视了周围一圈,发现是夜里的风吹倒了窗台上的小盆栽。家里没人,父亲毛利小五郎常年因公留在警视厅,母亲妃英理忙于公事而很久没与她联系,而新一与园子更不可能这时来找她,都各有各的事情要做。毛利兰走出去扶好歪倒的盆栽,手指勾过柔软的植物叶片,心下软塌塌的,有种想流泪的痛感。如果植物能听她说话,她一定要把自己近年来的怨言全部倒出来,然而她害怕连植物都会将她的秘密播撒出去。毛利兰靠在窗台上叹了口气,心里烦乱。
几年过去,本以为新一不会再次提起“秋兰”究竟为何人,然而随着西门子事件的解决,《白桦》与“秋兰”再次暴露在新一眼底下。她一面懊悔是自己的唐突通信害了浅仓胜夫等人,一面担心新一会从信的残片上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这些天来,她偶尔会在门口碰见新一,对方看她的眼神却越来越深邃,仿佛要洞穿她的灵魂。他们通常会一块走到车站,编辑社离家的距离太远,需要乘坐电车去;警视厅距离较近,新一走几步就能到。每到车站前,新一总是会陪着毛利兰多站一会儿,有时聊聊天,有时什么话也不说。等到毛利兰上车,新一这才会离开。电车向东方走,新一向西方走,毛利兰向外望,电车缓缓移动的速度与工藤新一的脚步交相编织成一条丝线,慢慢把他们越拉越远。
约莫就是昨天的功夫,城市淹没在清晨的细雨中,毛利兰站在车站底下数着滴落的雨珠,从旁的工藤忽然开口道:“我想见见‘秋兰’,兰知不知道他的消息?”
毛利兰心下一紧,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捏紧了衣角:“听说‘秋兰’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作家,界内从来没有他的消息。”
“来无影去无踪……一个幽灵,真像一个幽灵……”工藤新一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一个幽灵,真像一个幽灵!
她就像一架钢琴,在这个大部分人都被砍掉手的国度,她就像是一架悲鸣的钢琴!
窗前的盆栽又倒在风的吹奏里了,毛利兰再次扶起,这回她没有再停留在窗台边,而是朝亮着温暖灯光的卧室走去,翻找出了东京几乎所有工人农民概况的报告和一册《平民新闻》。她重新锁上门,坐下,盯着刊物上两幅大胡子画像,额外出神。我这是要走上歧途了,周围没有人会发现我在这条路上,或许只有当我死了他们才会明白。小沙弥看透了我的真心,才会对我念出《往生咒》,可我必须得走上歧途了!这是不得不走的,这是我想去做的!……
毛利兰利落地展平书页的一角,在伏案工作之前,她调亮了灯光。这样,灯光才使得她仿佛身处在一片光明之中。
四
天上打起了暴雷,老天爷或许是碰着了什么事情,要对这人间大发雷霆,宣泄宣泄满腔的怨气了。黑羽快斗在空中与滑翔翼争斗,见到脚下有高大建筑,控制滑翔翼向那头飞去,脚刚着地,豆大的雨珠就噼里啪啦地扔了下来。他靠在这栋巨大建筑的外壁上,硬粉末堆砌刷成的外壁剐蹭着身上的怪盗服,黑羽拍去高礼帽上的雨珠,扒住墙壁,企图寻到一处落脚点好下去。他注意到大距他约五米处的地方有扇窗户,里头亮着微弱的灯光,窗台没有堆积杂物,或许扒住那里可以跳到楼下的窗台去。
他一步一步站稳了移动到窗台边,探了个头,隐约看见里头堆着一本本的档案,初步判断这地方或许是某个公职人员的办公室。黑羽不想惹上麻烦,正想往下跳,却听见里头响起了谈话声,他迅速捕捉到“吸血鬼”和“魔术师”的字样,又听到了“明治年代”。
一个人说,本以为这次吸血鬼案件是明治年代那个魔术师捣的鬼,没想到人心叵测……
另一个人说,怎么可能?那个吸血鬼魔术师早就被烧死了,如今再出来作怪那真得是妖精!
档案里记录了那个魔术师就是“怪盗基德”,如今这个“怪盗基德”,该不会还是……
嘘!这不是你我能谈论的问题!
人声消下去了。
黑羽快斗跳上窗台,尝试撬开锁扣,然而眼前这间屋子的锁芯似乎太过复杂,他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在渐渐握不住工具,他抹了把额上的水,不知是汗还是雨。他掏出枪对准了窗户,又担心声响会引来追逐他的人,今晚工藤新一也跟在人群里,实在难以摆脱。黑羽快斗摘下了一向冷静的面具,连着捶打数下窗户,摇晃它的锁扣。那鲜活的锁耐不住他的晃动而发出报复般的呻吟声,摘下礼帽,雨浇湿了他的头发,浇湿了披风,浇湿了手套,他想贴近那扇窗户,又恐怕会留下一串痕迹,只能尽可能地挨近雾蒙蒙的玻璃。他的眼睛扫过一排又一排的档案,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他的心在火上跳舞。这是他第一次离父亲那么近——又那么远……
里面的人终于听见了锁扣的声音,那两人一见是怪盗基德,都以为对方是听了他们的嘀咕寻来的,立刻拔出枪朝他射击。黑羽被迫跳下窗台,抬头望向那方小地方,知道那里是他应该去的地方,作为怪盗基德寻找“潘多拉”这么多年,从明治找到大正,他等的无非是父亲去世的真相。现在他找到了,真相就在那里,它不会走,也不会跑,它会一直等在那里,等待黑羽快斗拿到它。
他挥一挥披风,穿了身便捷的装束,逃到蓝鹦鹉后门,刚跌跌撞撞地撞开帘子便看见工藤新一坐在吧台前,似乎是刻意等他回来。门口晾着正滴水的雨衣,雨帘沙沙的,一抛一甩,门后的雨掀开轻飘飘的帘布,一阵阵、一阵阵、一阵阵……浇湿了黑羽快斗的脊背,一点点、一点点,熄灭了工藤新一眼里的期冀。他觉得他一生中遇到的可恋的事情都长了翅膀在凉润的雨中淅淅地飞去。
“我知道你会来,所以等了很久。”工藤新一从巨大的黑暗中走来,“黑羽快斗,你去哪里了?”
黑羽此刻不敢直视工藤的眼睛,他只想抱住自己,他这么做了。工藤新一没有回应,像是舞台下的观众般面无表情。他觉得这淅淅沥沥的雨犹如黏滑的丝线,徐徐织成了一张网,将这覆盖了命运的夜,网住了。
五
给远方的平次:
见字如晤。
你在大阪怎么样了?夏天的日子总是很难过的,特别是今年这样的夏天。这几个月里我没有来信,觉得你会担心我,这才偷偷写了一封。我在写下这些文字时,几乎能够想象到你焦急的神情,在事务所像无头苍蝇似的踱步,冲进我的家里问我爸爸为什么我没有给家里来信?这些事情,我想在下一封信里再和你说。
小兰和园子最近好不好呀?你有没有见到工藤身边那个奇怪的酒吧老板?我好想大家,好想大家,好想你……我在平原医院里总是被巨大的声响吵醒,而且每天都要面对成百上千个病人,简直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应对这些事!不过一想到我在忙的时候,你或许也在为某个棘手的案件抓耳挠腮,我心里不自觉就有了想坚持下去的感觉。你不知道,在医院背后,翻过那座墙再直走几公里,就是一片宽阔的大平原,那里尚且没有人烟,恰是夏天,白日里那里会飞出一团团的蝴蝶,我经常躲在山坡顶上的一棵大树下乘凉,听一听鸟啼,幻想自己已经回到了日本。你不知道,欧洲的风不像日本那样暖和,反而十分燥热,叫人吹了就想跳进河里洗澡,但是这里的天却蓝极了,很容易让人想起南欧连绵的阿尔卑斯山脉,那种如诗如画般的景象,我很喜欢,也很向往……
我真想回去啊……我想你,每到夜里我就会想起你在港口的模样,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拉住你的手……
……
我知道你的心意了,我很明白。如果我能从欧洲的战场上回来,到时候就请你紧紧拥抱住我吧!
祝愿远方的你安好。
远山和叶
1914年8月28日
大正三年八月二十八日
注释:
①【新罗(公元前57年~935年)】朝鲜半岛历史上的国家之一,其母体为三韩之中的辰韩,首都位于金城(今韩国庆尚北道庆州市)。
②【渡来人(とらいじん)】是古倭国(中国对日本的旧称)对朝鲜、中国等亚洲大陆移民的称呼,这些从外地迁移到倭国的人口被考古学者称为“渡来人”。渡来人通常是因国内战争频繁或随文化交流传播而移居日本,这些拥有高度文明的渡来人传入诸如农耕技术、土木建筑技术,以及烧制陶器、锻铁、纺织等农业文明,战前叫归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