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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存活千年 ...

  •   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
      ——辛弃疾《水调歌头·我志在寥阔》

      第十五章存活千年
      一
      宽永十七年 1640年
      “海啊,是大海!父亲,快看哪,海里有蜡在燃烧!”
      “快斗,那不是蜡烛,是月亮。它不在海里,而在天空。我们托它的福气,才能出来走走。”
      海浪在沙沙地席卷谁的脚背?一个稚童。看样子年纪并不很大,约莫七八岁的模样,正正好好高在他父亲的大腿边上。海上明月初升,黄澄澄的大月亮蛋黄一样流进了海里,到了夜晚,黑羽快斗才能被允许摘下斗篷,父亲黑羽盗一自打他出生起就不允许他见太阳。
      但是,那可是太阳啊……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农民谁不靠他讨口饭吃?谁不向他祈求祝福和神谕?谁敢不敬畏他?他们是天照大神?的子民,是太阳的孩子,谁要是敢不听她的话,天就会降下惩罚。黑羽想,这几年一定是有人惹神明不高兴了,否则哪儿来的连年大旱,使他们收成不好?
      黑羽家是下野诸藩?中的黑羽藩,黑羽盗一为藩地大名?,位席柳之间?。作为谱代大名?,黑羽盗一的俸禄高达一万石以上,所以黑羽快斗自打出生就活在蜜罐里,不愁吃喝、不愁享乐,唯一发愁的就是见不得光。起先家里人都告诉他,黑羽家族是受到了太阳的诅咒寄生了一种疾病,迫使后代永生永世无法与太阳相见;到他大了该走出屋子时,父亲不得不告诉他一个定义:你不是纯粹的人。
      什么是纯粹的人?
      人是一个纯粹的生物个体,是基因和遗传的造就。
      人是复杂的个体,是道德的标榜,是善恶的凝结,是白昼与黑夜的交错。
      快斗问,人是什么?
      黑羽盗一说,人是时间中的刻痕。
      快斗又问,什么是时间?
      黑羽盗一这次为快斗穿戴好黑斗篷,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说,我们就是时间。
      按照历法算,到了入秋的日子,海水总该祛了夏天里的温热,泡胀了凉意。黑羽快斗卷起裤腿,挽起水干?宽大的袖袍,高举双手,那盘丰盈的圆月宛如被他捧起的水车轮,滴溜溜把海水卷得“哗啦哗啦”响。秋天的月亮是最凉的,它莫不是那种冬日的冻冷,而是自然生发的饱经了风霜的酸凉,叫人远远瞧上去不禁打起寒战,搂紧袖子。黑羽没有放下水干衣袖,痴迷地望着天空,望着月亮,望着漫无目的的天际,恨不得一头扎进水里同流动的海水融为一体。他想漫游在水中,听一听海的歌声,听一听风的交谈,最好不要遇见可怖的鱼群。这样的生活跟随他许久了,久到快斗门前的花谢了又开,开了又凋,零落成泥碾作尘,春去秋来,只他一个人永远呆呆地圈在屋子里,不敢伸手去碰屋门前的花。
      什么是“人”?什么是时间?什么又是永恒?这些对于涉世未深、不经世事的黑羽快斗而言,太过遥远了。你突然叫孩子去定义一个渺茫无边界的东西,他这一生还没走过一半,要如何定义呢?黑羽快斗唯一能捕捉到的是千影面庞上的坎坷,他说,好像过去很久啦,老妈变了样子,为什么我还是个小孩?千影大多会宽慰快斗,告诉他,你很快就会长大,到时候想做什么就能去做什么了。快斗说,那么,我就是能去追太阳喽?狭窄的室内装不下一个闹腾的黑羽快斗,他又说,那么,我就是能和老妈去追太阳喽?父亲也能和我们一起吗?我们一块坐在草地上、稻田里、大树底下,我是不是还能和朋友们玩了?这样可太好了,真好呀、真好呀!我能不能快点长大?如果我睡上一觉,明天是不是就可以长大了?千影坐在一片哀愁中,眉头一下一下拧得跟绣花针似的。屋外阳光片片的,透不进室内,也自然找不到黑羽快斗,可小孩眼里亮闪闪的,好像装进了一整个太阳。
      “这次回去,准会碰上天气不好。”黑羽盗一叫停黑羽快斗耍水的兴致,唤他过来,捏开快斗的口。父亲每个月会例行检查一次他的牙齿情况,这种检查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有时是在梦中忽然摇醒,有时是在洗澡间,有时趁开饭前,对于父亲突如其来的检查黑羽快斗不是没有做过反抗,但结果甚微,父亲依旧我行我素。每次他掰开快斗的嘴巴,总要检查上齿的两颗尖牙。听父亲说那是他们的象征,以后会越长越锋利。
      快斗扭了扭脑袋,示意检查令他不是很舒服,咕咕哝哝说:“意思是……收成会不好吗?”
      “歉收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再这样下去会闹饥荒的。明天我们回去后,先给你妈妈煮药,过几天设置救济点,以防万一。”
      一听要开救济点,给黑羽藩内大部分难民提供救济粮,快斗的脚都乐得推开了一泼水,“太好了!又可以见到朋友们啦!”
      开设救济点是黑羽藩不成文的规定,大抵到了灾年,黑羽藩下设富裕的大名会连同黑羽本家一块儿开设一个月的赈济点。按说前两年春夏之交,九州地区爆发大规模牛瘟,波及江户地区多地歉收,全国上下各藩地的大名为此还走了遭朝廷,见了番将军,可黑羽藩却有数不清的存粮,不光能养活黑羽藩的农民,凡是跟黑羽盗一走得近的,也不免上书朝廷拜托他拨点粮,不然实在难活。黑羽家做事如他们的家徽一般,乌鸦就是庇护这块土地的神鸟。但凡是开了救济点的,那周遭的小孩都会和黑羽快斗打个照面,有的是献礼,有的是切磋,大多谄媚,黑羽快斗准儿知道那些人在背地里都是如何议论他这个不能见光的小孩子的,所以能同他玩的几乎都是不在意他身份的孩子。
      平级的小孩子会谄媚他,多是为了照顾家族的面子,小小的年纪就得承担大人的规则。黑羽快斗不爱听这些,母亲黑羽千影嫁给了父亲,却从来不说什么门当户对,当年千影不是什么大名的女儿,貌似只是个平凡门第出身的姑娘。他父亲钟情于千影,两人相爱,也不顾身旁人的阻拦轰轰烈烈在一起了。黑羽当然也认为,大家本身是人,又何来规矩和等级一说呢?
      日本最不缺的就是海了,好阔的海,阔到隔天黑羽坐在马车里眺望,那卷动的海面飘飘起起地闪在陆地的尽头。黑羽盗一点着药包里的草药,与快斗一同披着斗篷,两边的窗户钉了钉子,马车里烛光幽幽的,火舌弹得厉害极了。车轮子驶进一条道时像是碾上了什么东西似的,立刻发出“咕咚”一声沉闷的呻吟,为此整个车厢都颠簸起来,黑羽攀上窗户打算打开木窗看看究竟碾到了什么,车夫又为何不停?他刚攀上去,黑羽盗一把他揽了回来,说是今天外面起了大太阳,是不能贸然见光的,快斗十分委屈地坐进角落里,又埋怨起自己为什么不能见光。
      “我不见光,那些大名家的孩子说是我的朋友,实际上指不定都嘲笑我是怪胎呢!跟我走得近的,好多人都是觉得我比他们强……他们能在太阳底下蹦跶,为什么我们会被太阳诅咒?”
      黑羽盗一并不理会快斗置气的话,只听见外头车夫“吁”的吆喝,奔腾的马蹄停了,紧接着车轱辘也停了。他父亲拿上药包,捂住快斗的眼睛,父子二人慢慢地走了下去。快斗在黑暗中感到父亲的手掌心冰凉凉的,比秋天溪流里的水还要滑凉,他踏上土地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只听得见周围鸦声一片。车夫眼见黑羽父子下了车,甩了甩疲惫的马鞭子,一声不吭地赶马去了后院的马厩。马车一走,这昏暗暗、白惨惨的街上袒露了它的原貌,车辙遍布的黑印底下躺着一具具饿得脱了相的人。
      快斗今年数过了,来领救济粮的人,数不清。他坐在家门口台阶上,旁边就是谷铺,排队的人格外多,一连串能排到海里去。父亲没有露面,母亲千影从去年大病一场后,身子骨愈来愈弱,短短一年的功夫整个人都病脱了形,像一根虚挺的竹竿。比起坐在谷铺旁数人头,黑羽快斗更想回去照顾千影,但千影自打病了后就不愿意见快斗,连黑羽盗一照顾她也是勉为其难才答应下来的。快斗曾问过父亲,为什么妈妈不让他们见她?黑羽盗一再次选择了沉默。
      快斗的童年是在沉默中度过的。问起人类,他们沉默;问起生命,他们沉默;问起宿命,他们沉默;问起太阳,他们沉默;问起尖牙,他们沉默,快斗厌烦了这些沉默,所以常常跑到原野上去,那里没有沉默,草地会回答他的生命问题,鸟儿会回答他的宿命问题,树叶会回答他的人类问题,溪流会回答什么是太阳,什么又是月亮……
      “快斗!”
      从一溜排的谷铺边跑来的几个快活的影子,快斗拍开屁股上的灰,站起来,看见来人是几个大名家的孩子,又坐了回去。
      “你怎么又坐回去了?来吧,好不容易碰上这种日子,就算你不喜欢出门,跟我们几个聊上几句也行啊!”
      快斗叹了口气:“可你明里暗里都在说我跟你们不一样。”
      “我哪儿有呢!”开首那个男孩挽起衣袖,几个孩子穿着丝绸衣服,仍然站着,“地上多脏哪,你这么坐,不怕把你的衣服坐脏了?”
      “坐着看路过的人才有意思呢,你高高站着,反而看不清他们。”快斗回屋里头搬来几个蒲团,扔在地上。
      那开首的男孩脸上顿时青一阵红一阵的,给身边几个孩子使了个眼色,安安分分坐了下去。这一坐,这几个孩子简直如坐针毡,四处摇晃起他们的胳膊和肩膀,拂起腿上的灰尘。
      一个穿戴整洁的女孩说:“最近家家户户都在传,前几年的牛瘟,今年的歉收,肯定是山上的‘鬼’闹的!”
      “‘鬼’?”快斗的两根眉毛迅速揉起来了。
      原先那个男孩继续道:“是啊,这个传闻从很早时候就传起来。爷爷说,‘鬼’从圣德太子?那会儿就有了踪迹,一直活跃到现在。他们专吃人肉,吸人血,强取豪夺、无恶不作,快斗,你们家小时候难道没用这个传说哄过你睡觉吗?如果你不听话,大人们就会说小心食人鬼半夜三更把你抱走……”
      快斗听完笑得捂紧了肚子,差点一头栽倒,他洋溢的笑声流进那些孩子的耳朵里,惊得他们不快。“不信,不信。我每天都很晚才睡,怎么没见过你说的鬼?如果真的有鬼,那也请他来见见我吧,我倒想问问他们,你们之前难道不是人吗?鬼怪是凭空而来的吗?”
      孩子们弹起来震悚地瞪向黑羽,他们抓起了衣服,丢下了蒲团,如释重负地拍干净身上的尘土,指着黑羽快斗的鼻子叫起来:“怪胎!你果然是怪胎!”
      “你是见不了太阳的怪胎!”
      “你是跟穷小孩玩的怪胎!”
      “你是晚上不睡觉的怪胎!”
      “你是帮怪物说话的怪胎!”
      “怪胎,怪胎!你果然是怪胎!”
      黑羽快斗像是被谁当头抡了一棒,摇摇晃晃地歪站起身子,恨不得剥下斗篷给他们瞧瞧,他快咬碎了牙,只感到脸上噌噌发热,连嘴边的尖牙也在急遽增长,他吓坏了,立刻捂住嘴,收起蒲团下逐客令:“都走,都走!”那群孩子便扫兴而归了,谁知道他们原本来这里是想做什么,多半为了故意激怒黑羽,让他生气罢了。
      他悻悻然回屋坐了一阵,听门外人声来了又去,全然没有往常那般鼎沸,觉得日子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屋内上上下下都是为母亲奔忙的影子,黑羽理应去看望看望母亲,他现在无比渴望母亲能够抱一抱他,过去很多年有人说他是“怪胎”时,千影都会抱住他。他在屋里头默坐了半晌,到底没去看母亲,多半原因是不敢,担心母亲见到他会抗拒,只能落寞地迈出屋门回到原来的台阶墩子上,百无聊赖地数起天上的飞鸟。一只,两只,三只……花儿谢复开,月儿阙复盈,鸟儿一去却无影踪,快斗在这辽阔的天底下站着、蹲着、坐着,身边的人来了去了,留下的痕迹都太浅,像被大海的浪花淘过一样,人跟沙子似的,很快就没影了。
      “哇!”又是个和黑羽年纪相仿的女孩,她艳羡地大叫,看了看蓝天,指了指黑羽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把天空塞进去的?快教我!我也想要这么好看的眼睛!”

      二
      1914年大正三年
      雨是那样酸凉,浇湿在人的身上,只惹得人心打战。蓝鹦鹉酒吧门口那张如夜色深的雨衣正滴滴答答挂着水,工藤新一鬓角还流着雨水,想必是刚来不久,可他的身上却寻不见一丁点雨的痕迹。
      “我知道你会来,所以等了很久。”工藤新一临到黑羽面前,“黑羽快斗,你去哪里了?”
      “不过是出门办了趟事情。”
      “好吧,”工藤新一终于消灭了希望,像是卸下了什么似的,从西服外套的内口袋里摸出一块嵌有蓝宝石的怀表,“或许我该换个称呼。土井塔克树,你为什么要走?”
      土井塔克树,土井塔克树,这个人有太多神秘,这个人有太多未知。他的来历我们已然知晓,他的过去我们从未发觉。他是路边摆摊贩卖糖果的老板,是夜行在空中的怪盗,是徘徊在时代的烙印,黑羽突然觉得眼前的工藤新一正在剥去他一层层的皮,非要逼上绝路,否则绝不善罢甘休,连同那皮下鲜血淋漓的肉都将端到工藤面前。蓝鹦鹉后门雨帘构成夜里凉津津的丝线,一点一滴扑在黑羽后颈上,闪烁的,泛着点点滴滴银光的,好像要绞紧他的脖子。
      黑羽举起双手呈投降状,笑道:“我现在还有狡辩的机会吗?”
      “所以,‘怪盗基德’——”
      黑羽摊开手,示意他是对的,发觉工藤的神色更凝固了些。
      “这是去年发布的通缉令,”他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叠折成方块的纸张,工工整整地展开给黑羽快斗瞧,“据传闻‘你’在明治年间就有活动。当然,这个‘你’是否就是你,尚且还不能盖棺定论,我在结识你后相当冒昧地拜托过服部私下打听你的消息。黑羽在魔术界相当有名,曾辉煌一时,可惜明治年后慢慢地没了消息。黑羽盗一想必就是你的父亲了?我利用些个人权力得到了警视厅官方文书,文书写:‘怪盗基德’终于被捕归案,当街处死。现在我们摊开来算算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文书中提过黑羽盗一有一个儿子,假设你当年到了接受小学教育的年纪,距离你父亲去世已过去近半个世纪,你能不能告诉我,理应年过半百的人为什么还如此年轻?”工藤没有等待黑羽的回答,继续叙述下去:“官方流传的文书自有它的一套说法,服部给我的讯息里却还有一套民间传说,我不相信那套超越科学讨论范围的说法,于是向东京上了年纪的老人打听也打听过。可结果只有一个——”
      “和我一样,也穿戴斗篷,不能照射阳光。我说过了,这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病’。”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你心知肚明。”
      雨帘砸碎了这个奇幻迷离的夜晚,工藤新一知道黑羽快斗的故事已经展露无遗,打算倾听他身上所有非科学故事,然而黑羽快斗学着他父亲的沉默,将手挪到工藤的心口边上,发声问:“你认为,什么是纯粹的人?”

      三
      宽永十八年 1641年?
      洛中洛外乞食人充斥,自去年夏时起便是如此也。皆云,以往六七十年之中,不见有如此饥馑,是去、前两年农获不丰之故也。德化不降于末代耶?祈年奉币以下,近年皆断绝,是有如此不敬神佛之力耶?至于饿死者甚多,忘人道,或弃子于轩下,或放七八岁幼童于路边,多有不得养而自然饿死、为犬所噬。寄人门户乞食者千万人,不得施之。上不施圣德不可解。今日行至东河原出在家边,有力车数辆,非人赖其车下寄宿,张草席隔风雨。此车明日将出,仅宿一夜也,可谓草露贱命之理哉。无车寄宿者则直卧泥土中。此外,诸寺门下寄卧者不知其数。可悲之世也。不可说不可说。
      不可说,实为不可说也!天下饥馑,百姓疲敝,那冬天的雪即将来了,四周死气沉沉,了无生气,天上飞着乌鸦,地上跑着野狗,鸟还丰盈,狗却空挂着一层皮。没人收的,就任他倒伏在路上让狗吃了;有人收的,拿回去煮了吃了,但凡走出去多是卖儿卖女讨口饭吃的,若是实在卖不出,就丢进川沼里自生自灭,灾民从这个藩流到那个藩,从那个藩流到这个藩,流到最后总算无地可去,又只得被幕府叫去干起了劳役。从宽永十五年的“岛原之乱”?到宽永十八年的饥馑,从牛瘟到歉收,从九州到江户、大阪,无一幸免,哪怕是天皇时代居住的京都,也是饥民倒卧、幼童枉死。放往日里黑羽藩应有的生气和活气,这时不免也被一股死气笼罩了。从前行在街道中央的呼着顺口溜的贩子,到如今消失了踪影;和柳树做伴的吹哨的老头子,不知去向何处,没了哨声做伴的柳条,受着寒风的摧残,柳枝条冷冷地日复一日抽打树干,像是化了人形在埋怨老头的不辞而别;酒楼子里再没有文人骚客的吟诗作画声,没有了和歌,没有了精神。去年黑羽藩尚能供给灾民丰裕的口粮和种子粮,可口粮吃得太快,种子粮种不起来,到了今年,黑羽盗一迫不得已对内外宣布藩内存粮告急,黑羽藩内的人也就破灭了最后的希望。
      临到清晨起了大早,东方泛白时,黑羽快斗听见室外传来父亲的说话声,他猛然想到今天是江户各地大名需入畿内参加祭祀的日子,父亲起了大早,想必是在打理束带??。快斗掀开被窝,屋里烧着火,就算离了被窝也不怕冻,他披上毛衣推开门,隐隐看见父亲在门前对仆人嘱咐黑羽千影一日三餐和用药安排,亏他还以为父亲还在打理朝服,不承想老早就穿上了。父亲头戴一顶透额繁纹垂缨冠??,身穿深黑色轮无唐草纹阙腋袍??,腰扣玛瑙石带,脚踩厚底乌皮履,无比威风,他一面捏着笏板??,一面仍然放不下心地钻进屋里嘱咐仆人如何如何照顾千影起居,没一会儿隐约听见千影的责怪,说是自己尚且能动就不必把她当废人照顾,他才退出房内走向快斗这边。黑羽快斗无比羡慕父亲身上的朝服,料子摸起来柔软而厚实,高顶的垂缨冠绣有黑羽家的黑鸦家纹。由于他尚未到年纪,只允许穿水干一类的孩童服,总期望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够穿一穿父亲的朝服,那该是多么潇洒快活的事!
      外面飘起了雪花,今年的冬天真比往年要冻得多,黑羽冻得吸了吸鼻子,裹紧了毛衣。“快斗,遵照将军和天皇的规定,从今天开始我得赶往京都参加祭祀仪式,祈求来年收成丰盈。你在家里不要乱走动,出门一定记得穿斗篷,也记得替我照顾千影。”父亲说,“那个和你交朋友的女孩现在怎么样?”快斗调皮地眨眨眼:“葵子还好,她有时来找我还会捎上些药草……比其他人真是好太多了。”黑羽盗一对此讳莫如深,只道:“你要小心。”说罢便收拾好行囊,走出庭院了。黑羽快斗追到路边目送父亲上车,眼前乱飘着雪,心里乱刮着风,庭院里的红山茶在雪中飘得红艳艳,仿佛开出了一捧捧的血,父亲的影子隐没进风雪中,车辙下轧过的是雪,还有些堆积而起的雪包。
      父亲对葵子的态度非常不明媚,去年黑羽快斗在救济点边上数天上的飞鸟,便有个女孩嚷他的眼珠好看,塞下了天空,问他是如何办到的。黑羽快斗当即说:“我的眼睛就是有天那么广阔,让我教你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女孩没有姓氏,只叫葵子,终日披散她那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只消她从快斗身边走过,他都能闻见葵子发间的芬香,经她介绍是在洗头时用了家里磨成的花粉抹上去,久而久之自然香得惹蝶。葵子对黑羽似乎没有坏心思,她不像大名的孩子嘲笑他、谄媚他,也不像其他普通人的孩子畏惧他,有些时候,快斗认为自己是上位者而微微得意,葵子反而会瞧不起快斗。去年他们一块游山玩水,在饥馑还没闹得那么凶时,几乎走遍了黑羽藩的每个地方,并不局限于城市,像是乡村、山里、大平原,都留下了他们的足印。直到饥馑大规模爆发,葵子不常来了,快斗担心她会被卖掉,时常坐车去看她。父亲对葵子不满意的原因,黑羽快斗一直不是很明白,他也不是没问过,黑羽盗一却翻来覆去地说“小心为上”,他不明白哪里该小心,又为什么该小心了。
      这几年来,黑羽快斗对自己身份有了隐约知晓。黑羽盗一从来不告诉他到底是什么,只对外藏着掖着,将他易容,一会儿说他是亲戚家的孩子,一会儿又说他是哪个大名的公子,约莫过了三十多年,黑羽盗一这才使真真正正的黑羽快斗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是他的亲生儿子。说来也奇怪,三十多年过去,不见得长大,然而凡是他所见过的孩子都在一日一日地长。他既见不得光,又长得慢,还有尖牙,从父亲口中得不到答案便只能去问葵子。
      “如果我是传闻中吸食人血的鬼,你还愿意看见那样的我吗?”
      “那样我会跑开的,因为鬼怪会吃人,我还不想死。”葵子意识到说错了话,“可你不是!”
      “不跑才怪,这是正常反应,你用不着安慰我,更何况我——不是。”
      “你不是,当然不是!谁信那种虚无缥缈的传说,你已经过了需要听故事睡觉的年纪了。”
      早上用过餐,跟教书匠念过书,黑羽披上裘衣斗篷上车要求前去葵子家。他手里攥着暖炉子,马车恹恹地走,路上风雪掩盖了车辙,除了风的紧刮声,车夫应和的几声咳嗽,还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车顶的闷声,车走到一段坎坷不平的路,颠簸了半炷香的工夫,车夫掀开帘子示意葵子家到了。他顶着风,率先被灌了满鼻子刮骨的冷风,赶紧敲门。来开门的人自然是葵子,这时家里没人,大多都出门乞讨去了,留葵子一人看家。
      一进门,黑羽将手中的暖炉塞进葵子怀里,窜进屋内:“好冷哪!”葵子不搭理他,闷闷戳亮了火,往里头又添了柴。“家人还是打算……”葵子噔地站起,丢下铁钳道:“你以后不能来了。”黑羽愣了,接过葵子递来的炉子,问:“你还是认为会遭他人的闲言碎语吗?”“当然不是,你不是还和其他人一块儿玩吗?我担心是家里人打你的主意,我们这些人不想死,想活。”火焰把葵子削瘦的脸勾出了轮廓,她两颊间的肉同风雪一般飞去了,面色跟黑羽家熏肉的墙壁一般蜡黄。黑羽快斗不是没想过施以援手,但葵子不接,就算接了,也是以物换物,不想欠他的,令快斗相当苦恼。
      “我向你伸手,往后会要更多的,要多了不好,到最后我该拿什么东西去跟你换呢?”
      “你拿天和我换吧,把天空装进眼睛里,这样你也喜欢,我也彻底教会你了。”说到这雪正好停了,太阳冒出半个头来,快斗拉上葵子奔到外面去,“现在就开始,抬头,不要去想怎么果腹,你一心一意看天吧。”
      天上有什么?有太阳,有云彩,有海。天边盘旋着的飞鸟从云的一端穿梭至另一端,从山的那一头,飞到山的那一头,而云呢则更显得精灵古怪,它揉一揉浑圆的身体便在瞬息之间滚成一团全新的模样。那远处的懒懒地趴在山峦上,成了山岚,这近处的高高地悬在人头顶,成了遮阳伞。云挤满了葵子的眼睛,她恍惚地忘却了烦恼,全身扑进一团温暖的阳光中,张开双臂。
      “快斗,你也来试试!脱下你的斗篷,试试晒太阳,试试追太阳,你不试过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惧光?”
      葵子的话催得黑羽拽紧了斗篷,他仰起脸面向太阳,只感到一丝毛绒绒的暖,仿佛母亲温柔的掌心,黑羽揭下斗篷,站在太阳底下学着葵子的动作展开双臂,想要拥抱太阳。
      可太阳拒绝了他,太阳把他推开了。黑羽顿然感到脸上浮上了一阵阵、一阵阵、一阵阵刀割般的痛感,像是热油滚到了脸上,他一声惊呼滚进草丛里,身上更是生发了剥皮的痛感,随着头顶云彩的挪移,太阳更是直直地照在黑羽身上,那人的身体上立刻“嗞啦嗞啦”地飘起了青烟!葵子一见吓得不能自已,上前托起黑羽,却只见到一双血红的眼睛、一对狰狞的獠牙!她一把推开黑羽快斗,无意之中甚至踩到了黑羽的手,飞似的窜进家中,倒挂上锁,一气呵成。而黑羽呢,没有反应,伸手左够右够总算够到了揉成一团的斗篷,它被揉得很碎很皱了,黑羽的右手遭了一顿碾,左手遭了一顿晒,如今仔细一看两只都毁得变了形。他不由分说爬进斗篷底下,哆哆嗦嗦一阵便穿上了,然而没力气站起来,只得孤零零地躺在草里揉脸。
      他很缓、很缓地顺着墙根走了,一言不发,回以沉默。
      回程的路上黑羽都靠在车上,奄奄一息,眼皮都没法抬。家里的仆人见了,抱起他冲进屋里,手忙脚乱地给他敷药,问他做了什么,黑羽只说是被火烧的。
      “乖乖!你莫不是直接跳进火塘里,不然怎么会烧成这样!”
      屋外山茶花开得红艳艳啊,雪又泼下了,一絮一絮的,满天满地的毛绒雪花,和调屋外烟囱隐隐飘起的烟气揉进了人家的屋檐顶上。黑羽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留在青瓦屋檐结出的冰凌上,尖锐的,一伸手,好像就能刺破。几个手脚麻利的仆人争先恐后地给他裹成药粽子,原本阴森森的屋里立即生起了火,黑羽推开仆人,只说是不小心而为之,不要惊动千影,更不能惊动远在畿内的父亲。仆人拗不过黑羽快斗的牛脾气,忧心忡忡地进来,满面愁容地悉数走出去,他们的碎步把木板奏成了乐曲,簌簌簌簌,更像是雪落下的声音。
      仆人们把门关上了。“砰——”好嘹亮的一声响,这一关关得黑羽眼里的冰凌也随着门缝的一间消失了。他爬将起来,布带捆得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发痒,一阵一阵的,忍不住去抓,于是他很快扒住了门框。“砰——!”黑羽拍上门板,半个身子靠上去哈气,烧伤和烫伤都是一样的,患者总忍不住去抓破皮的地方,但皮肉都被裹住了,只能抓挠门格子里的糊纸。“哗——咚——!”黑羽不但不挠不抓,反而推开门,迈出去,漫天的雪花飘絮一点一点堆在山茶花顶上,他动容了。
      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雪是灰色的,在一片死灰之中,走出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雪白。
      黑羽一眼抓住了隐在灰蒙蒙里的一团光亮,一跺脚,迈开大步子追上去。
      “哎哟,黑羽殿下——!”
      厢房里的仆人大腿一拍追出去,喊声连连!
      “黑羽殿下!”
      “黑羽殿下!”
      “黑羽殿下!”
      黑羽从走廊东头奔到西头,从北厢房闯进南厢房,仆人追得上气不接下气,黑羽仍然矫捷如风。这一路奔,这一路跑,太阳不见了,雪下得更飞了。这边来个仆人,那边来个厨子,家里鸡飞狗跳、上下一心总算抓住了黑羽快斗。
      “区区一颗太阳,我怎么不能去抓它?!”
      周遭的仆人笑笑,瞧瞧他们的黑羽殿下又说胡话了,纷纷拥起他回到房里,重新关紧门。
      天临到黑的时候,家里照常飘出了炊烟,千影醒来不见快斗的吵声,很不自在地去找快斗的声音。她步态徐徐,颤颤巍巍,叫来身边的奴仆喜代子问起情况:“快斗怎么不出声?”
      “夫人,殿下今天出门摔进火塘子里了……浑身上下都是伤……”她低低啜泣,“下午我们给他上了药,没多一会儿,那不听话的蛮小子打紧跑了出来。我们几个追满了几间屋子才合伙捉住殿下,然而抓到他,他还满腔怒火对天说‘区区一颗太阳,我怎么不能去抓它’……”
      “火塘子?周围的人家不见有这么大的火塘子供黑羽跳的,到底怎么回事?”千影到如今身体已很不佳,罹患重疾,自去年春天便卧病不起。人一旦病了,老就跟在身后来了,老一来,无论如何花容月貌、潇洒英俊,最后都无一幸免地死在皱纹的斑驳下。哪怕黑羽千影养护得好,眼尾还是出路了狭长的一撇,偌大的府上无人知晓黑羽快斗的身份,连快斗本人也不知底细,千影执意要亲眼去见黑羽快斗,喜代子拦不住,哭哭啼啼地托起千影的手去了黑羽房前。
      屋里点了蜡烛,蜡黄的火,影影绰绰的窗棂,统统都在蒙昧昏暗的夜里牵织成哀凉的影子,千影吩咐喜代子退下,自己一人移开了屋门。
      蒲团上端坐的正是黑羽,一只手秉烛,一只手拨弄地上滚的手鞠、抽着玩的独乐??、能飘飞的方风筝、花样多的绘双六??,以及专门辟邪消灾的押绘羽子板??。玩具们大多都破旧了,花式泛黄,泥得看不清原貌,即使如此黑羽仍然不愿意丢弃,每样都相当珍重地收在箱子里,等天放了晴,势必会捎上一件好玩的赶去葵子住处,一待就是一整天。左不过七八岁的身体,浑身上下却烧得没一处好地方了,黑羽机敏地察觉到有人推门,不承想竟然是母亲。
      “放眼整个江户,哪有比你还阔的火塘?”
      “我只是晒了会儿太阳,老妈。”
      千影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住了,瞪大了眼睛,搂紧黑羽道:“你怎么能去晒太阳……”
      “为什么不能接触日光?为什么我和父亲不会老?”黑羽又问:“为什么我是时间?什么是‘人’,人只能和人做朋友吗?”
      千影只便将他抱得更紧,一点都不希望让黑羽看见自己的脸。
      “快斗,你要记住了,从现在开始,你会知道你和你的父亲将生生不死,存活百年、千年甚至是万年……你不是真的人,人会恐惧你、躲避你、唾弃你。”
      原来如此,大家为了保命优先,都会马上逃走。

      四
      冬天削去了头,离长出春天的发也就不远了。
      隆冬的夜里,千影睡得并不安稳,总觉得气喘不上来,黑羽盗一仍滞留畿内,从他出门的包裹来看,这回出去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这年头风声太紧,除了大规模的饥荒,还有幕府不得不应对的外国传教士,吩咐来吩咐去,扰得各地大名见了高鼻梁大眼睛的外国人都烦。黑羽千影支撑起半个身子时听见窗外雪花的说话声,眉眼瞬间柔和了许多,她不清楚在黑羽盗一预计的时刻前就告诉黑羽快斗的来由是否太过残忍,可她后来想想,反正这件事总归要告诉黑羽的,那一天总是要来的,一天不说,这事儿在她身上就是一副担子,压得她浑身不自在。
      喜代子打了盆热水端进屋里,恰巧撞见千影睡不着,拧干了毛巾要替她擦擦身子。
      “那间屋的蜡烛还亮着?”
      “已经灭了。”喜代子笑吟吟,“用不着多久就要过年了,来年饥荒应该不会那么严重了吧?殿下总算不整天嚷着出去找那个小女孩儿玩了,不然我们都劳神费力。”
      “踩了次火塘,也该成熟了。”
      一般的母亲,凡是接触到孩子的伤痛大多苦巴着脸,千影说到“踩火塘”却乐呵得很,全然不像母亲应有的反应。喜代子对千影和府内上下的仆人们的反应感到很诧异,千影一会儿说是“跳火塘”,一会儿又说是“踩火塘”,火塘总归是那一个,可究竟是黑羽不小心摔进了火塘,还是他有意而为之踩跳进去,喜代子不得为之。自从黑羽快斗受伤送回屋里后,整日整日都闷在府上,时不时朝下人们打听打听外面的风声,她一度奇怪过,黑羽殿下明明过了相信传说的年纪,怎么还抓着那个食人鬼的传说不放?作为一个下人,有些话还是不要轻易问得好,千影吩咐喜代子将屋里压箱底的东西取过来,她想再看看那些旧时的东西。
      人一旦老了就很怀旧吧。千影的东西堆在长持??里,不多,很轻盈,但杂,什么都有。那些东西堆在千影面前宛如一堆堆小山包,她捧起其中一个小箪笥??,莳绘??工艺,面上画了金枝玉叶的红梅花,小巧玲珑。千影指着箪笥说:“这是盗一送给我的。”说完她打开箪笥,里面尽是黑羽快斗小时候用过的小首饰,她便接着说:“这是那个调皮捣蛋的小鬼头戴过的。”紧接着,一块写满了字的布帛,一支花簪子,黑羽从小用过的小东西,统统出现在喜代子眼前,千影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她从来没有说过那么多的话,好像病后几年的话都将在今晚说尽了。千影一道说,一道笑,这世上从没有让她如此开心快乐的事,病中的阴霾一扫而空,爽朗明亮的笑声布满了整间空屋。千影笑着笑着,逐渐拿不住东西,“哐当——”全摔在地上,她的嗓子仿佛遭什么人扼住了,“嗬嗬”地发不出声,脸色由红转白再转紫,扑通一头栽倒。
      喜代子尖叫,拉开门奔向黑羽快斗的屋,想叫醒他看着千影,自己再去叫医师。待她推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桌上散着小玩具,只一支蜡烛幽幽地跳跃。

      黑羽藩淹没在雪的黎明寒风中,浮动的雪沙吹得黑羽快斗走不稳路。他是爬上屋脊梁跑走的,没有走大道,怕碰上打更人,索性在每家每户的屋顶上跑了全程。他只好奇,这么多天不见葵子,不清楚她会变成什么模样。白日不便出行,特地挑了黎明前的夜里出去,这时候人的警惕心是最低的,大都是睡得最熟的时候,没有人会知道他跑出去了。
      这年头,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出门都不必顾虑,毕竟昏的昏,死的死。他一奔到了头,翻过葵子家低矮的篱笆墙,里头正如他所料地都睡下了。黑羽来见葵子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偷偷看一眼,或是告别这位对他来说曾经算是最好的朋友的女孩,他不喜欢什么事情没头没脑地结束,必须有个了结。
      屋里没生火,冷得冻手,黑羽疑心夜晚入睡不该不生火的,哪怕不点,也该留个火堆子。打更声和在风雪里,北风呼啸,只听见一声一声的敲锣声席卷了蒙昧的夜。葵子的家自然没有大名家庭的气派,单一个草篷子盖成房顶,冬天一来,真怕刮飞了茅草。黑羽踩着每家每户坚实的房顶来到江户的边际,一路上的情形不免使他有了些担忧。只见得路边、沟槽里、屋檐底下,冻成飘拂冰凌的柳树底下,空冷的酒楼子外边,一具具的,一块块的,横尸遍野,丁点儿的生气都没了。江户睡在了凄凄惶惶的人海之中,在黎明即起本该洒扫庭除的时刻,更显凄怆。
      黑羽怕了,他不敢再等,径直摸进屋里,眼瞧草席子裹成个人形丢在火炉子旁。他点燃蜡烛,上前拨开草席,看清了横在草席里的躯干是葵子的父母,颧骨高突,脸颊凹成了盆状,人皮包着骨头,两人的眼睛仍直勾勾盯着草屋顶,像是这一生还没望到头。黑羽心下大惊,转头瞥见风雪停了,东边腾出了红光,他知道自己不能久留了,那打更声也一阵一阵逐渐隐没进风雪中。他欣然披上斗篷,找遍了屋里的大小角落,始终找不到葵子的一根毛发。太阳在爬升,天空在显现,黑羽快斗走出窄小的篱笆门,踢到一块骨头,转眼一瞧,葵子靠在篱笆边上,脸被舔掉了半边。
      “铛——!铛——!铛——!”
      什么地方在那里打更,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家传来,一下一下的急促的梆声仿佛敲到了他的心脏上。
      太阳欢呼雀跃地爬上了山头,天地一片亮堂,朝霞的火红宛如一片片开败的红山茶花,而山头下的斑斑雪迹,就是一滴滴血滴子,从山脚下一直蔓延至山顶。黑羽盯着葵子眼里的湛蓝,想,天空已经嵌进她的眼眶里了。

      五
      1914年大正三年
      工藤新一似乎回避了黑羽的问题,仿佛又没有,顺势而为地摁住黑羽的掌心,堪堪停在心口上。“这里是纯粹的人的心脏,它正在跳动。”工藤扶着黑羽的手一路向上,抚过脖颈,“这里是声带。”向上,还在向上,摩挲到工藤薄薄的嘴唇,“这是嘴唇。”鼻梁、眼睛、眉毛、额头,甚至是发丝,黑羽在工藤的推动下抚摸过工藤新一的五官以及那颗赤忱的心脏,它铿锵有力的跳动一遍遍徘徊在黑羽指尖、掌心,飞到心中。而工藤新一没有停止动作,他牵动黑羽的胳膊,移到黑羽冰凉的心口前、脖子上、脸上,戳破了黑羽掩埋多年的心思:“人有的你都有,你怎么不算做纯粹的人?”
      他趁此机会将怀表换成了手铐,咔嚓地迅速挂上了黑羽的手腕,终于出了口恶气似的说:“你可不能忘了之前的约定——用你的故事击溃你,再谈感情也不迟。”
      “乘人之危!”
      黑羽话里话外还硬得跟石头似的,嘴角却早压弯了弧度,他跺跺脚,腿已经麻得没知觉了,不知不觉竟与工藤讲了如此之久,外边的雨是什么时候停的,他也没印象。蓝鹦鹉酒吧后门处种了山茶花和紫阳花,山茶花期到了末期,紫阳花期刚开头,两盆花一谢一开,真有些交替的意思。空气里有着一股新翻泥土的气息,太阳升起来了,这绵长的夜,终于结束了。

      注释:
      ①【天照大神(あまてらすおおがみ)】日本最核心的神——太阳女神,被奉为日本皇室的祖先,尊为神道教的主神。
      ②【下野诸藩】“藩”,是日本江户时代幕藩体制对于将军家直属领地以外大名领国的非正式称呼;这些领国源于日本古代封建体系,经过战国时代的兼并,于江户时代形成了276个地方分权单位,直到1871年明治政府废藩置县,形成现今中央集权的地方行政体系。真实历史中的“下野诸藩”的确存在“黑羽藩”,大约在本州岛江户地区附近,所以在此借用,有虚构性,与史实“黑羽藩”无关。
      ③【大名(だいみょう)】是日本古时封建制度对领主的称呼。由比较大的名主一词转变而来,所谓名主就是某些土地或庄园的领主,土地较多、较大的就是大名主,简称大名。在江户时代俸禄高达一万石以上的武士称为大名。江户时代共有200多家大名,基本分为亲藩大名、谱代大名和外样大名。江户时代的政治体制为“幕藩体制”,由幕府和藩镇共同管理国家。在幕藩体制下,将军是日本的最高统治者,幕府是国家的最高的政权机关。幕府统治全国各地的藩国。各藩的统治者是大名,效忠于幕府,幕府对他们实行交替参觐制度。
      ④【柳之间】属伺候席一种,伺候席,指日本江户时期大名及旗本在登上江户城拜谒将军时的等候席。伺候席依据拜谒者的出身,官位,幕府职位等标准分配,是对各大名家地位高低的体现。柳之间是为五品(五位)及无官位的外样大名,交待寄合(上级旗本,3000石以上),表高家(有资格司掌幕府仪式典礼且暂无职位的上级旗本),寄合众(上级旗本)划定的席位。此外,准国主在官位为五品(五位)时会被划入此间,升四品(四位)后移入大广间。
      ⑤【谱代大名】又称世袭大名,是指在1600年的关原之战以前一直追随德川家康的大将。谱代大名地位仅次于亲藩大名,大多位居幕府要职,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地位、有权力,俸禄却很少。
      ⑥【水干(すいかん)】日本古朝臣礼服,猎衣的一种。随着时代的推移,水干逐渐成为武家及一部分公家的日常服装,并很快成为了礼服的一种。由于我参考的资料太多……其实水干也是日本小孩穿的一种衣服……
      ⑦【圣德太子(しょうとくたいし,574年2月7日—622年4月8日)】日本飞鸟时期政治家。这里代指日本飞鸟时代(592年-710年)。
      ⑧参考文献:[1]刘晨.“宽永大饥馑”与江户幕府的应对及其影响[J].世界历史,2023,(05):101-113+158-159.
      ⑨【岛原之乱】日本江户幕府初期,九州岛原半岛和天草岛农民与天主教徒反对幕藩封建压迫和宗教迫害的大起义,又称天草起义。
      ⑩【束带】在日本的服制中被称为“朝服”,即官员的制服。
      ?【透额繁纹垂缨冠】官帽。缨主要有四种立缨、垂缨、卷缨、细缨,立缨、垂缨中存在繁纹和远纹。垂缨是臣下使用的一种。
      ?【深黑色轮无唐草纹阙腋袍】深黑色,日本官服与我们一致,具有颜色、纹路的划分。摄关时代以降:天皇黄栌御染,太子黄丹,亲王、王、臣下一位、王二位至五位、臣下二位三位、臣下四位黑,臣下五位深绯,臣下六位、臣下七位、臣下八位、臣下初位深缥,无位黄;轮无唐草纹,天皇用桐竹麒麟凤凰纹、皇太子鸳鸯丸柄、亲王、王云鹤纹、一位至五位轮无唐草、六位及以下无纹;阙腋袍,武官穿用的朝服。
      ?【笏板】笏板,又称手板、玉板、朝笏或朝板。上朝用的,也有祭祀用的。
      ?【独乐】相当于陀螺,色彩较为鲜艳。
      ?【绘双六】江户初期产生。游戏规则是,黑白子各15个,凭骰子的点数谁抢先将全部棋子移入对方阵地谁就获胜。由于它的棋盘上的图画多为升官图,所以它又被称为“升官棋”。
      ?【押绘羽子板】江户时代每逢正月为了辟邪消灾,大人们会向女孩儿赠送押绘羽子板。后来演变为玩具。
      ?【长持】日本收纳物品的容器。
      ?【箪笥】一种由铁艺和桐木打造的家具,类似于收纳柜。
      ?【莳绘】日本制造的或具有日式风格的描金漆器。其工艺相当于描金,或称泥金画漆,即用金色描画花纹,有的用一种金箔,有的可达二至三种,浓淡变化,模仿水墨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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