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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在春天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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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啊,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他,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待你的亲吻,等待你的亲吻,等待你的亲吻!
——徐志摩《半夜深巷琵琶》
第十二章在春天里
一
春天的风尘过去了,夏天的多情会不会来?我的有情人,我竟是如此地思念你!我想你的眉眼,想你的动人,想你的百态,连你的月下的影子都在我的梦里长存。
又是一个雨翩翩的深夜,东京街上的灯光正被这轰轰烈烈的暴雨融得醉人,略显枯败的柳枝在河岸边飘得百转千回,竟然有了些与风雨旖旎的影子。这路上的行人大抵也因着这份醉人的姿态,纷纷全身心地沁在瓢泼的大雨里头去了,走路都瞧着脚底打滑,有些飘飘然的,然而从酒局上离席的宾客依旧是红彤彤着脸的老样子,勾肩搭背地走离酒店,有些人微微叹息今夜这么好的月亮是遭了雨不解风情的破坏了,有些人却赞叹这雨下得真是好时候,为暗淡无光的夜晚平添了几笔浓墨重彩的亮堂。
工藤新一走出警视厅是雨下得正大的时候,他杵在刮着凉风的门口打了个哆嗦,低头盯起淋了雨的皮鞋尖,立刻回头向在警视厅加班的佐藤美和子借了把伞,这才完完全全迈出大门。他在回家的路上路过银座,梦幻绚丽烙印着浓重大正色彩的酒家灯光在他的眼里闪烁,灯光幻灭成了朦胧明媚的烛光,那一盏幽幽燃烧的窃火不知在他心里烧了多久,灼烧得工藤新一最近精神都有些衰弱。当他路过春天里曾和黑羽快斗一块吃过饭的居酒屋,窗边的影子居然凝成了黑羽的形状,令工藤心悸难耐,撑伞快步逃离了那里,直直奔向家。他想,一定是春天里太忙碌了,迟来的情意忽然找上了门来,导致对情的思念居然在夏天朦胧地迸发,并且有些一发不可收拾。工藤新一到家后径直躲进卧室,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唇,想起几天前他曾吻过黑羽快斗的额头,那会儿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脑袋里恍恍惚惚全是黑羽快斗的脸——在圣洁的月亮底下,在雨中的大阪火车站,在薄暮时分的白鹿寺外,他落寞、孤独、完美、明亮同时又充满神秘,短短几个月,黑羽的影子已经无时无刻充斥了他的生活,留下了不朽的痕迹。这太难遗忘了。工藤新一在意乱情迷之间想抱一抱黑羽,那一刻他胸口紧得慌,就仿佛被黑羽抓住了似的,非得要去留下个什么痕迹他才能轻松。
至于趁着明亮的夜色而亲吻了黑羽快斗的额头叫工藤新一反思了许久,当天晚上他回到家后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旦闭上双眼,脑海里会慢慢描绘出黑羽在雨幕里的那张脸。近来只消看见飞旋的雨滴,他就会思念起黑羽快斗。雨滴有什么好想的?真想问问当时站在大阪火车站站台外望着雨神情迷茫的黑羽快斗,雨究竟有什么感觉?在工藤新一看来,雨是自然界新陈代谢后的产物,是天气变化的代表,是人类农耕文明的推助器;偶尔那雨也有不同的形态——在春天里,它和风细雨、朦朦胧胧,是女子如花的笑靥,宛如开春时节女孩们会特意挑选穿上身的花裙,明媚亮丽的在空中洒落下一段优雅的弧线;在夏天里,它有些在暴躁,常常出现在溽热的夏日午后,人热得奄奄一息时它就耍着小脾气来了,骄躁蛮横地肆意下过一场狂风暴雨后才心满意足离去,雨后的土地会默默洋溢出青草的芳香,沁人心脾;在秋天里,它略有些冷淡了,在泛黄的城市里发挥出金黄的光泽,浇湿了泥土,带走了夏天里的酷热;最后到了冬天,它指不定以那种形态出现,或雪或雨,大都在深冬的夜里泛着银白的调子,为隆冬的夜晚又覆盖上一层迷离。这雨就这样如常地下了百年千年,轮回数个物种的更迭,人世间的苦与幸、生与死,大地上的人在爱恨情仇中走了千年,而天上的雨,却以那四个形态的变幻,默默注视人类的离愁别恨。
工藤新一有些理解黑羽快斗何以用如此忧伤的眼神看待自然风光。人类的生命太短了,短到有时只有一眨眼的瞬间就能灰飞烟灭,而永恒的灵魂却生生不息,存活千年,这可比短暂生命的人类艰难得多。不知黑羽是否想象过自己是长生的人,工藤新一小时候想过,后来他做了一个噩梦,梦里身边的亲人朋友都在离他远去,而他依然是年轻的模样,最后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他一面觉得这荒谬,一面又在暗地里可怕这种感觉。
现在,他临在窗前,为自己那个朦胧夜色里的举动反思。那时候虽嘴上说处理完案件就去蓝鹦鹉酒吧好好休息几天,然而他将进一步的报告交于警视厅后,又在那地方梳理了许久,再给服部平次拍电报交换讯息,对方说藤野由美子与山下川也有联系,他马不停蹄又搜寻了藤野私底下的活动,越找越发觉这起案子背后的恐怖令他有些脊背发凉。方才从警视厅走出,就是他将目前收集来的总进程报告交给目暮十三,所有的工作这才暂时告一段落,和黑羽快斗自然是好几天没见上面。
不过倒也没勇气去见黑羽,工藤新一不晓得自己见到对方后会不会再度做出什么出格行为,如今的他就像是一只无头苍蝇,在夜色里来回打转。工藤新一在侦破案件上的确是顶级专家,但在爱情这件事上却常常犯难,不知该如何去应对。
月光渐渐潜入卧室,窗前的人竟在难耐的焦急里不由得原地打起转来,工藤迅速推开卧室门,又倒退回去,来来回回磨蹭了半个钟头,终于是“唉”了一声长叹口气,愧疚斗不过思念,他想快斗想得打紧,想得嘴里泛酸。工藤新一借着月色跑在前往蓝鹦鹉酒吧的路上,刚下过雨的天,空气总是润得厉害,跑起来阵阵热风扑拍在脸上,他心跳就更快了,如同店里长明不灭的烛火那般跳动不停,以至于有冲破胸膛的冲动。路上水洼里的月亮招致了工藤新一心急的踩踏,原本温婉的玉盘碎成了一层层涌动的波纹,荡漾成了工藤的心波。当他迫不及待推开蓝鹦鹉的门,黑羽快斗仍然一如既往地坐在吧台后读他的书,店里播放着的古典乐朦胧又迷人,此处没有丝毫变化。
黑羽快斗没有料到工藤会这样有些狼狈地前来,招呼他坐上老位置后接了杯水,调笑道:“我还没见过这样狼狈的名侦探。”
“原本说是想来你这里休息几天的,可光整理报告就耽误了很久,今天好不容易脱身又下雨了,回到家本想睡一觉,但是……”工藤将那杯水一饮而尽,躲避着黑羽的目光,刮了刮鼻子,“但是……但是……实在是忍不住总想起你。”
黑羽快斗哽住了,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应对,适时地向前倾去,“你怎么会想起我?”
此时此刻,此时此地,依旧是这个覆盖着暧昧氛围的店内,不过是那日的倏忽熄灭的烛火成了今日幽幽燃起的工藤新一的心像,他甚至怀疑是黑羽快斗故意想看他惹个红脸,从而不紧不慢地说出这些话。“从正常关系来说,你是我的合作伙伴,我和你无意间都被卷入了东京的棘手事件中,想起你完全是出于案件需要,说明我可能需要与你共同讨论案情;从非正常关系来说,一个人总想起另一个人大概率是出于好感和认同。”工藤新一摸着发烫的耳朵,“换而言之,我可能对你有些好感。”他说完这些等待审判似的盯着黑羽快斗,谁知对方只轻笑了下,连手上擦拭酒杯的活计都没有停下。
“我可是披星戴月的存在,”黑羽有些忧伤,“更何况你连我这个人的来历都不清不楚,谈何好感?”
“既然我会说出这些话,自然就说明我对你已经有一定的了解了,快斗。”
黑羽快斗擦拭的动作突然停顿了,他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工藤新一的推理能力。他的身份太多了,无论是“土井塔克树”,还是“怪盗基德”,甚至是“黑羽快斗”,这三者一旦有了联系,工藤新一就能轻而易举知道他的秘密。土井塔克树就是怪盗基德,黑羽快斗就是怪盗基德,十四年前的土井塔克树曾与工藤新一朝夕相处过,十多年过去,黑羽快斗怎么还会如此年轻?
“我倒想知道你对我究竟有多少了解。”二人锋芒毕露,气氛一时变得剑拔弩张,只消往空气里抛根火柴就能引燃整间店面。黑羽快斗放下手头的工作说:“我们拭目以待吧,名侦探,我非常期待你能够用我的故事来击溃我……到时候我们再谈感情也不迟。”
他目送工藤新一眼里慢慢闪现出兴奋的光后快步走了出去,想也知道是计划彻底理清他的过去了。黑羽快斗拿起工藤新一用过的水杯,像是抓住了春天的流水一样,艰难隐忍地一遍遍抚摸着留有工藤新一温度的杯面,来回反复在心底责怪这个永恒的灵魂不该对短暂的生命动心。可是明知如此,那时尚为土井塔克树又为什么要轻易对侦探许下坚守的誓言,又为什么要冒着暴露秘密的风险去试探侦探的真心?黑羽快斗亲吻杯壁,对前几个夜晚、这几夜令他辗转反侧的吻做了一个回答。
夜半的时候,黑羽快斗往往睡不着觉,雾蒙蒙的夜色把他的心境渲染得凄凉极了。夏天早晚温差实在是大得要命,哪怕是裹上厚重的毛毯也抵挡不住凉风习习。窗台的百叶窗被风打得唰啦啦响,在本就宁静的夜晚街道上扩散得愈发嘹亮,屋檐顶上发出滴水的声音,每到一阵雨过后,屋檐就会在雨的修饰下变成一架琴,任它随意用水滴演奏旋律,孤寂的灯火笼罩着黑羽快斗的全身。他浑身都沁染在白惨惨的月光底下,高举酒杯,眼里挂上了一层雾的帘,十分后悔方才没有接受工藤新一的好感,否则他现在就应该是在与新鲜的情人畅谈风花雪月,讨要一个吻或者一个拥抱,而不是孤零零对月饮酒、倾诉衷肠,百年孤独。唉唉,可是我该如何告诉你我的来历?我这迷惑的、卑鄙的人!
他觉得心不顺,披上斗篷,连夜驾车赶往幽静的东京郊外。那里萤火盘旋,兰草飘香,露水在草尖滚动,蝴蝶在振翅飞舞,溪流在歌唱哀婉的旋律,夜幕里的星空闪闪烁烁,数以万计的星星点缀了漆黑天空的衣着,像是姑娘衣裙上镶嵌的钻石,像是无数双眼睛在好奇地凝望着地上的人。萧瑟的风吹得黑羽快斗脸上冷,他手上捧着三盏花形的河灯,蹲在溪流边细心点燃放了出去,听说在中国,河灯会承载已逝之人的亡魂流向西天极乐世界,好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好过些,不然河灯翻覆,魂灵就会失去船只,随水流四处飘荡,再也不能轮回重生。黑羽手上这三盏河灯是他自己折的,他记不清父母和寺井黄之助死去的具体日期,就用自己的生日当作他们的忌日,每年都来郊外的三座无名坟前扫扫墓,擦拭擦拭墓碑,清理小土堆顶上的杂草,由于他都是在晚上来,又是放河灯的好时候,每次就借此机会一块放了。起初,那三盏灯堪堪停在黑羽面前,紧紧贴着他的手指,任你如何推也推不动,这时候黑羽快斗就会说:“好了,好了,老爸老妈、寺井爷爷,我过得很好。”那三盏河灯才像是有意识地依偎着依依不舍离去。它们在河中央盘旋、翻覆,行行且止,仿佛是那两个顽皮父母的灵魂在河灯上浓情蜜意,追追赶赶,黑羽动情地注视着动荡的河灯,嘴上带着笑,眼里带着艳羡。随着那三盏河灯渐渐飘向远方,直至消失在溪流尽头,他眼里温亮的烛光也渐渐熄灭了。黑羽起身回到坟墓前拨去荒草和枯枝落叶,让它们焕然一新,然后重新在墓前躺下,天地倾斜,温柔星空包裹了他,犹如父母彻彻底底的拥抱。他觉得旷野的大地正在下沉,满眼的星星化作父亲母亲的手来召唤他,而天上的星星在那一刻总给他一种流泪的感觉,每一缕星光都仿佛是莹莹泪水凝聚而成的。回到蓝鹦鹉后,黑羽总是有无限惆怅和伤感,觉得心在滴血。
百草在风中摇动,挠得黑羽快斗的脖子和脸颊奇痒无比,他在翻身的时候又想起了工藤新一,靠在树底下将就着睡了一宿,趁着太阳升起前赶回了蓝鹦鹉。那时候他在想,如果工藤新一下次还来找他表明心意,无论对方知不知晓他的底细,他都已经做好完完全全去爱的准备了。
二
大阪帝国大学医学部的实验进行得如火如荼,彼时正值季节最热的时候,下午两三点的空气更是闷热得要命,急得人的黏糊汗都湿答答挂在衣服上头,一些介意的学生向教授打了个假条,提早回宿舍换衣服去了,实验室里只有两个学生仍在马不停蹄地忙着最后的工作,他们在观察培养皿中的繁殖情况,并适时写下实验记录,当培养皿中的呈现优良态势时,两人相视一笑,兴奋地在报告上写下最后完美的一笔。
远山和叶长吁一口气,不断扇动起白色实验服的衣襟,向来人感谢道:“真是要谢谢福城圣学长不远万里来到大阪协助我们实验,没有你的经验是不可能这么快得出实验结果的!”福城圣闻言微微颔首:“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也多亏了和叶你的能力呀。像你这样厉害的女孩我确实很久没见了,不知道你今天有没有时间,我们两个正好一块吃顿晚饭,庆祝庆祝实验成功。”远山和叶听完脸迅速涨红了,笑盈盈婉拒:“不用了,今天平次约我出去吃,他知道我被选入大阪医学培养小组后,就说一定要办一个庆功宴。”“原来如此。”福城圣做出认输的表情,“不过我在函馆尚且没有听闻什么‘大阪医学培养小组’,你是如何被选中的?”“按成绩高低排列。今年我本该毕业,把总结档案提交上去后就入选了,校方宣传是为国家培养更多优秀的医学人才,救死扶伤嘛。”福城圣拧了拧眉头,表示他不相信天上会有这等掉馅饼的好事:“等你的那个竹马来,你们俩一定要好好商量下这件事,毕竟我不太好插手你们情侣之间的事情。”福城圣言毕,也没有留给远山和叶任何反驳的机会,收拾好实验用品兀自走出了门,留下原地闹了大红脸的和叶不知所措。
虽说平次与她还没有进展到恋爱,但和叶对此事已是心照不宣,只是不清楚服部平次对她究竟是什么感觉。远山和叶在服部平次身上能够捕捉到在意她的痕迹,跟她打过交道的毛利兰曾说,服部私底下望向她的眼神,总是怜爱而隐晦的,你若不去有意观察,他就会如此默默伫立守候;可你若望向他了,他必定会及时扭过头去看他物。经毛利兰点拨后,和叶的确发现服部会在不经意的角落温柔地望向她,眼底是缠缠绵绵说不尽道不完的情意。远山和叶催促自己尽快遗忘这些多余的猜测,换下实验服,在衣柜里择出一件桃红色无袖连衣裙,外套一件牛仔夹克,在梳妆镜前简单地用桃红色发带扎起了高马尾,这才心满意足离开实验室。
刚走出实验室的阴影,尚且还不能够适应夏天下午强烈的太阳光,远山和叶眯起眼睛,模模糊糊瞧见服部平次朝她挥着手,大步走了过来。服部平次今天穿牛仔夹克和棕色裤子,里衬一件黑色短袖,戴一顶棒球帽,与远山和叶的打扮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惹得路上的来人见了都纷纷对着他们笑。服部大约是意识到不对了,他瞧了瞧和叶的衣着,又低头瞧瞧自己的,脸上逐渐露出了忸怩不安的气色,和叶笑笑,大大方方道:“我们穿衣真是碰巧!平次,你今天打算怎么办庆功宴呀?”按照服部的习惯,这顿庆功宴想必是在服部宅邸开办了,然而服部摇摇头,说:“我物色了一家餐厅,我们待会先四处走走,晚上一道去就行。”
这个回答属实让远山和叶深感意外,一来一去,二人并肩而行在校园内。由于放了暑假,学校里除了些年迈的教授和远渡重洋的留学生,几乎看不见什么本地学生,偌大的校园在每年的此时是最为静谧祥和的时候,恰巧是紫阳花和菖蒲花的花季,学校里头万花丛中偶尔冒出一簇簇鲜艳的红,很是惹人喜爱。服部平次联想到和叶桃红色的连衣裙,不禁觉得她也如那些娇嫩的紫阳花一样,是万花丛中的一点红,是皇冠上的明珠,是最为耀眼璀璨的存在。和叶高翘的马尾犹如一根绳索似的时刻牵绊着服部平次的心弦,那簇柔软的头发只消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服部心绪不宁。在服部的印象里,远山和叶永远是山能寺樱花树下唱歌民谣,头戴美丽的发饰,身穿繁华的和服的女孩,世上一切的污浊都与她毫不相干,像樱花的纯粹与柔和,轻轻一飘动就能使服部平次一筹莫展。
午后很快过去,二人前往服部定下的餐厅时夕阳已经沉沦,天边隐隐约约镶嵌了一层魅人的玫红色,晚星隐隐在深沉的暗蓝色天空现身了,服部特意选在靠窗的位置,以便欣赏夜里大阪亮起的万家灯火,菜式由远山和叶自行选择,说是为了满足和叶的愿望。餐厅是传统和式的装修风格,三味线的乐声散在四周,门口悬挂的方形灯笼正在柔顺的晚风中摇摆,蛋黄色的灯笼穗飘得十分凌乱。
远山和叶点完菜挽起碎发,想来今日福城圣跟她提过的事情,便压低了声音问:“平次,你有没有想过‘大阪医学培养小组’是谁在负责管理?”
“这是大阪府面向全大阪高校的计划,听说入选后优惠很多,你既然喜欢医学,这回还能去深造,多好的事情。”服部平次合上菜单,“不过我倒是听说,有一年的培训期,之后的计划再看安排。”
“这么一听实在神秘,不会是什么有去无回的工程吧?而且我喜欢医学不只是……”果不然她遭了服部平次的一记爆栗,对方唯恐她一语成谶,赶紧把不干净的话全都吐干净,和叶自然而然就没好意思坦白学医的另一个原因。“你真的打算在大阪开一家侦探事务所?”
“那是当然,当侦探是我的梦想。”平次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像是想到了谁,叹了口气,“不过我那个远在东京的好友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工藤和他的本家分歧很大,本家的意思是希望他走从政的路,而他自己本人的意思是进入警政厅工作。说起来,最近工藤和我共同调查的‘吸血鬼杀人案’总算有了眉目,前几天刚拍电报来。”
“嗳,‘吸血鬼杀人案’不是你们两个人在调查吧?我记得还有个叫……黑羽、黑羽快斗的人和工藤新一一块在东京应付。”
服部平次揉着眉心:“这个人太奇怪了,乍一眼看上去年轻得很,实际上说话做事却相当冷静老成。”
远山和叶对“老成”一词忍俊不禁,她还没听过服部平次用“老成”形容过一个人。服务员趁他们闲聊的间隙将菜统一上齐全了,每样都味美色鲜,受酒店灯光的渲染变得十分诱人,和叶执起筷子时瞥见窗外飞过几只乌鸦,呆头呆脑地停在灯上去啄那纸糊的灯面,过不了一会儿那灯就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地灭了,店家看见是几只吉利之鸟?光临本店,兴冲冲地等乌鸦走后多点了几盏灯,宣布本店茶水今日免费。远山和叶瞬间放下筷子道:“我想起来啦!不然怎么说‘黑羽’这个姓氏很熟悉呢!平次,你知道闻名世界的魔术师‘黑羽盗一’吗?大约在幕末时代,随着西洋魔术传入日本,他就已经到欧美各国进行巡演了。传闻黑羽盗一从不在白日演出,而是特地选在深夜。他的魔术可厉害得要命,连欧美人都要甘拜下风,你不知道他很正常,毕竟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但他应该有个孩子,不过自从他死后就渐渐退出了大众视线。”
“他是幕末时代的人……按最晚的年份算,也都过去快半世纪了。他去世的详情,你还记不记得?”
“盗窃幕府财宝。他被当街擒获,就地处死了。”和叶往碗里夹菜,“但是坊间也有传闻,说他是吸血鬼云云,当时抓住他,忽然暴露在太阳底下就全身着火,活活烧死了。”
服部平次向来不相信吸血鬼的传闻,但是听到此处仍然是打了个冷噤,将脑海里的猜测挥去,劝和叶及时打住话题。后来他们谈到要给远山和叶送行,服部平次嘴上说不在乎,实际上难过得打紧。他得有段时间看不见他的和叶了。
三
工藤新一:
展信佳。
一些话不方便在电话里说,打出电报来也是一塌糊涂,我得知你最近在调查黑羽快斗的背景,所以一并将从和叶那里听来的传闻告知你,顺便向你说些烦恼。
对了,还有必要说一说吸血鬼案件的进展。你传来的报告里说,案件后两名死者被杀害的手法很简单,现如今的主要任务是找到凶手和动机。我知道你引出当局和德意志西门子公司的意思,你怀疑当局收受西门子公司的贿赂,担心浅仓胜夫、藤野由美子等人揭露他们的罪行,所以就将其设计杀害,也恰好趁此机会对国内民本主义人士进行一次清算。既然你如今发现了是当局与德意志西门子公司在作祟,这件事就不再是简单的刑事案件了,我的建议是找到当局受贿的证据,利用大众和舆论的力量破解这次案件。
言归正传。烦恼其一,是和叶入选“大阪医学培养小组”一事。我对此事的态度实在有些拿不准,大阪府对各高校的宣传均是为国家培育更多优秀的医学人才,然而我觉得这样的借口实在太堂而皇之,有谁会突然征集这么多医学生集中培训,而且还不在本地高校?最近巴尔干的局势并不好,欧洲那边乱成了一锅粥,德国人、英国人、法国人、俄国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恨不得扯烂敌人的胡子,现在那里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火药桶了。上两个月刚签订的《伦敦和约》?,在六月又变成了一张废纸,该打的还是在打,战争有一触即发的可能。
烦恼其二……我不说给你,你肯定会笑话我不开窍!
回到你所关心的问题,“黑羽”一姓在魔术界比较有名。佩里舰队来航后,各种西洋文化传入,魔术也无一例外在幕末时代的日本流行起来。当时,日本有个叫黑羽盗一的人天才般地迅速掌握了所有魔术,并走向欧美进行巡演。他的妻子早死,留下了一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我目前还不清楚。遗憾的是,幕末时期,黑羽盗一因盗窃幕府财宝而被当街擒获,就地处刑。虽然有些荒谬,但在坊间的传闻中,这个黑羽盗一是名副其实的吸血鬼,平素白日里出行要戴斗篷,大多是夜晚现身,和你那位朋友是不是有点相似?他被抓时有人急于看他的容貌,就一把揭开了他的斗篷,谁知道太阳光照下来他就全身着火,最后给活活烧死了。他死后,那个孩子慢慢淡出了大众视线,消失在人群中了。哪怕黑羽盗一死于1868年,到如今,四十五年过去,实在是太远了。现在基于这个荒谬的传闻,我会告诉你一个更加荒谬的猜测:我认为,黑羽快斗就是黑羽盗一的孩子。
不过以上都是我不切实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猜测,你可以不用当真,用你自己的证据去找他的过去。
服部平次
一九一三年七月二日
四
到了三伏天气,就算是临海的天气也变得酷热,早晚上的温差荡然无存,城市成了四方空旷的大火炉,闷在里头的人简直是待在蒸笼里,成天冒汗。工藤新一收到服部平次的信件是七月初,到初伏天他特地观察了黑羽快斗的行踪,对方确实不在白日出行,或者迫于压力必须出行,就戴个硕大的斗篷,这样走在街上太引人注目。起初工藤新一不相信服部的无稽之谈,超出科学的物种怎么可能会存在于世?但在几次相处过后,他又难免会用“黑羽快斗可能是吸血鬼”这样的结论先入为主地与其相处,愈看愈觉得对方的确是吸血鬼。
他揉了揉眉头,近旁的高木涉或许是感受到工藤新一浑身的牢骚,回忆起昨天下午工藤新一向目暮十三递交报告后,后者黑着脸从办公室出来的情形,以为是案件进展不佳。高木涉平素跟随目暮十三出任务,自从去年十二月目暮总负责吸血鬼案件后,他就跟随佐藤美和子一块行动了。虽然不清楚目暮十三负责案件的底细,不过有回听目暮的埋怨,大抵也知道这案子复杂难以理清,但能难倒工藤新一的确实不多,高木涉仔细打量起工藤,看他时不时翻卷宗,又点点桌上某个证物袋,觉得他真是出神入化。
大概是高木涉的注视太过炙热,工藤新一扭头说:“高木警官,最近二课的中森警部还在调查怪盗基德的案件吗?”
“当然还在了,怪盗基德一现身他就会前往案发地点。”高木涉说,“虽然怪盗基德如今不归他负责了,但他不相信怪盗基德会犯下刑事案件,不过我们也不能与特高抗衡,于是只能私底下调查了。他和毛利前辈见面时,还说希望一课能够尽快破案,还基德一个清白。”
高木涉清楚面前这位工藤新一的家世背景,与他交谈不禁会带上些许谨慎和敬意,但见工藤毫不在意的样子,也就慢慢放开了手脚。因为工藤毕竟从国中时代就帮警视厅破案,他首次见到这个年轻人还是在一艘去往美国的游轮上,那会儿工藤还有些冒冒失失,渐渐就冷静下来,成了大正年代的神话。
时候行进到日薄西山,夕阳染红了夏日的余韵,中午狂躁的温度终于平息了些。白昼的风尘过去了,黑夜的风情会不会来?工藤新一拎包走出警视厅,一阵风吹得他的头发乱了,待他理清过后那起风的地方现出了黑羽快斗的影子,他见来人不禁压抑不住嘴角的笑意,快步靠近过去。往常都见黑羽快斗穿和服现身,今晚相当罕见地换了身干练的白西装,有了几分简洁的意味。工藤新一一见他,身处苦难纠结的思绪都一扫而空了,心情好转,眉眼舒展。
今天又相约,说白了还是想借机会与黑羽快斗多待一会儿,工藤从毛利兰那里听说银座近期新开了家甜品店,就计划与黑羽一同前去看看。彼时他们都还没有吃晚饭,饿着肚子走在街上,欣赏远方街景上亮着茄子紫的天空,夕阳的金光就像是茄子上喷香的淋油和蒜末,馋得人直想咬上一口。路上的行车来往大多都匆忙,今天打不到车,二人只好步行去银座。走在路上,扑面而来的凉风裹挟着一股股闷热的气息,天边那抹喷香的金黄迅疾地消失,反而凝来了一朵朵焦黑的乌云,随后一线霹雳的闪电,又来了一声轰隆的雷声,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了!
等不及工藤找到躲雨的地方,那雨就轰隆隆迅速倒了下来,浇得二人身上湿漉漉的,黑羽快斗临时起意,拉过工藤的手向蓝鹦鹉奔去。这一路上他听见周围有人在推开窗户喊:“哎呀!下雨了!暴风雨——暴风雨——来了!”末了,他便察觉到工藤趁机扣住了他的手,同他一块在雨中不成调地跑,这情景像极了十多年前工藤新一拉着他从府邸逃出,朝月亮呐喊:“我不要去做太阳——我要去找月亮——土井塔克树,我们一起去找月亮!”风雨扑拍在二人脸上,凉丝丝的,把心都浇得七零八落、无比复杂。奔到蓝鹦鹉门口,他们都成了落汤鸡,狼狈地相视一笑,进到里头去后,门口的风景在风的振动中叮叮当当唱歌了,那一声声暴风雨的声音又急忙在黑羽快斗耳边回荡,他在来不及点灯的室内看向工藤新一,对方也是慢慢地问:“你有没有听见什么人在呐喊,‘暴风雨——暴风雨——来了’?”
室外刮着狂风下着暴雨,在一瞬移的闪电之间,他们都看见了对方神色上的动情,在雷声到来前,黑暗中的影子拥作了一团。两个饥肠辘辘的人在忘情的雨夜相拥,直到第二阵闪电劈开了黑暗,这暧昧的夜终于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他们纵情地吻在了一块。
注释:
①【吉利之鸟】乌鸦在日本的寓意与在中国的不同。在日本,乌鸦被视为吉祥之鸟,是日本的国鸟,代表着智慧、勇气和保护家庭的意义。
② 【《伦敦和约》】《伦敦和约》是1913年5月30日由巴尔干同盟各国(保加利亚、塞尔维亚、希腊、黑山)与土耳其在伦敦签订的结束第一次巴尔干战争的和约。
③【佩里舰队来航】指1853年日本黑船事件,美国威逼日本打开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