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之海》结庐素然

5、星盘

　　“记得……”甄同磬此刻恍若梦中。他以为现在的自己就是在做梦。

　　“你们认识？”师兄走到两人跟前。他不认识钟灵，以为是甄同磬的哪个同学。

　　不是说人生地不熟吗，怎么这时候突然冒出了一个熟人？

　　“不能说认识……”甄同磬解释道，“就之前见过一面。”

　　钟灵大方地站起身来，朝师兄伸手，用英文打招呼：“你好，我叫Moira Chung，是钢琴演奏者。”

　　师兄怔了怔，也伸出手轻轻回握了下：“你好，我叫Ming Lu，是康大的学生。”

　　说着，另一只手也轻轻拍了拍甄同磬的背。

　　甄同磬立马回过神来，伸手用略带青涩的英文介绍自己：“那个，你好，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Tongqing Zhen，是刚来康大的交流生。”

　　果然是这里学校的学生。钟灵庆幸自己猜得挺准，没想到这个少年这么厉害，几年不见已经是世界名校的交流生了。想必原来的学校也很厉害，看来以前是自己肤浅，以貌取人了。

　　师兄鹿鸣邀请钟灵一起喝咖啡，但钟灵有些抱歉地回应说自己等下有事情，现在不太方便一起喝咖啡。快要离开咖啡厅前，她在一张便签上写下一串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递给甄同磬，说他这几天有空可以打这个电话。

　　愣愣地接住便签纸，甄同磬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直到师兄疯狂用手在他眼前晃了许久。

　　“师弟，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啊？”他非常好奇。

　　甄同磬还有些走神：“啊，很久之前了。她来江城开过音乐会。”

　　康城是钟灵叔叔一家度假的地方，也是钟灵最爱来的地方。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清晨起来，还能欣赏远处被浓雾笼罩的群山，也能躺在草地上听鸟儿鸣唱。叔叔和婶婶也很喜欢钟灵，她来这还能和自己同是演奏者的堂妹一起在度假的屋里组织音乐沙龙。

　　今年是钟灵二十五岁的生日，她想在生日会上举办自己的私人钢琴会，只邀请叔叔一家和好友。那晚之前，她的一个朋友要回北美照顾家人，无法参加她的生日会，空出的一个名额刚好递给了甄同磬。

　　这一切来得是多么巧妙，钟灵欣然一笑，却没有感到很意外。

　　生日会之前，钟灵在伦蒂城的剧院还有一场演出。这场演出她直接赠票给甄同磬，邀请他坐在前排听自己演奏。

　　夜晚，宿舍窗外只剩下路灯的亮光。甄同磬坐在窗边，他想起了家乡的海，想起了大学母校，想起了好多好多人。

　　带着他熟悉江城的杨东，音乐学院的伙伴们，还有支持他的家人，老师。

　　伴随着这些在生命中来来往往的人，他逐渐和Moira有了越来越多的交集。甄同磬低头望着手中有些旧了的口琴。他想起了冬天的江城，他坐在岸边吹着夜曲。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Moira安静地等待他吹奏，在路灯下为他鼓掌。

　　口琴依旧能发出悦耳的声音。甄同磬坐在窗边，面向月光，吹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乐章。

　　初秋，微风摩挲万物。二十二岁的青年在一个人的房间里，再度进入了那个陌生的空间。

　　那个影子愈发明亮，但就是无法看清那是谁。甄同磬手腕上出现了熟悉的丝线，他恶作剧一般用力一扯，那影子也随着他的动作动了一下。

　　至今为止，甄同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放下口琴，盘腿坐在原地，对着那影子自言自语。

　　“不管你是谁，你能不能听见，我都想在这说几句话。”他说道，“我似乎找到了想要的归处，也逐渐在实现自己的梦想。我从一个小镇走到大城市，再来到异国他乡，这一路都不容易，但是也很快乐。这一份快乐，来自于我周围待我好的人的施舍，也来自于我心目中最神圣的音乐和人的施舍，如果没有他们，或许我无法如此努力。”

　　“是夜曲带我来到这个地方，夜曲是我梦开始的声音，如果这里是能实现梦想的地方，我的梦想就是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去追求我想要追求的事物。”

　　漆黑的空间穿插着五颜六色的光芒，远处那道身影，依旧安静。她听不到，也无法回应甄同磬所有的话语。

　　但甄同磬并没有觉得哀伤或是生气。至少有这么一个空间，能让时间停滞，能让自己彻底安静下来，他已经很满足了。

　　六十年代中的伦蒂城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钟灵在大街上轻盈跃步，她正欢欣地欣赏着剧院门口专属于自己的海报。海报背景来自于她的手笔，灵感来自于她后天演出的代表曲目。

　　儿时爸爸妈妈坐在沙发上，认真听着她稚嫩地弹奏着自己最单纯的创作。那曲子算不上好听，这么多年，她改了无数回，从五岁改成了二十五岁的版本。这是她最为珍藏的原创《星之海》。

　　她不常在公演弹奏《星之海》，只在特殊的时候会加入节目单。例如这次。

　　因为她又多了一个在台下倾听她演奏的熟悉的人。她很快乐。

　　当然，不常弹奏《星之海》，也是因为她有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五岁那年，钟灵坐在钢琴凳上，第一次奏出稚嫩的曲子时，她身边便开始逐渐被黑暗环绕。

　　一开始她很害怕，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但有一个温柔的女声会安慰她，让她止住啜泣。

　　“这里是你的命运。”女声说道。

　　“什么是命运？”钟灵不知道声音来自于哪里，但声音很温柔，她并没有感觉到害怕。仿佛这声音来自于她最安心的地方。

　　“命运就是你的一生。”女声回答，“你的演奏奏响了命运之歌，你的一生需要命运之歌的提醒。”

　　小小年纪的钟灵当然听不懂这些话。但随着《星之海》的逐渐成形，这漆黑一片的空间里，也逐渐点亮了丝丝光芒，直至星空灿烂。

　　直至在自己二十岁那年，远处出现了一个银白色的身影，她手腕上的丝线和那身影牵绊。

　　“他就是……命运？”钟灵扯了扯手腕上的银丝，那身影也跟着动了动。

　　“是的。”女声回答。

　　女孩觉得有趣：“他好像听不见我说话。”

　　“他也看不见你。”女声接着她的话。

　　“我们会很快就能相见吗？”钟灵问道。

　　“一切会有安排，所有的存在不会是例外。”女声的回答依旧抽象。

　　钟灵低头看了看星盘上的彩线，这一刻，宿命星落在了她意想不到的一处。

　　那颗星的经纬度落在她的家乡，江城，她依稀听到海岸边琴声的地方。

　　她似乎知道星盘里影子是谁，那个年轻的男孩坐在岸边，忘情地吹着口琴。尽管音调不尽准确，胜在感情到位，钟灵不禁听得入迷。

　　很快便到了伦蒂城演出的日子。那天上午，甄同磬便早早起床，他第一次无比精心打扮，从头到脚穿着带过来的最好的衣物鞋子，还费尽心思整了一个康城大学生流行的发型。

　　他几乎没怎么出过康城，还好这次有鹿鸣带着，才在下午顺利抵达伦蒂城。除了轮渡到港那会，甄同磬就再也没有来过这座城市。他连自己国家的首都都没去过，却来到了异国的首都。

　　Moira在信件里跟他约定演出结束在后台见个面。甄同磬期待地坐在剧场前排，等待偶像出场。

　　今天的Moira穿着一袭端庄的长白纱裙，微微颔首致礼，坐在聚光灯下的钢琴面前。

　　她的第一首曲子便是甄同磬再熟悉不过的夜曲，优雅的曲调流水般倾泻而出，在场的听众都安静地倾听着，仿佛一切都沉浸在温柔的夜里，吹着浅浅晚风。

　　一曲落下，掌声雷动。灯光逐渐亮起，没一会又逐渐暗去。甄同磬趁着灯还没完全暗的时候迅速看了眼节目单。接下来的这首曲子他从未听过，翻译成中文的话应该叫做《星星的海洋》。

　　一个轻快的音符响起，所有人屏住呼吸。紧接着，一串欢快的音符蓬勃而起，整个大厅仿佛进入了一个可爱梦幻的童话故事中。

　　但甄同磬很快就觉得不对劲了。他周围的黑暗正一点一点把他包围，直至被全部包裹。

　　他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一阵银白色的光芒从眼前划过。他下意识抬手捂住眼睛。等他再移开手臂时，发现自己正身处每次吹夜曲的时候进入的空间里。

　　但这次，空间里不只有他一个人。

　　还有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出现在他面前，是正在台上认真演奏的Moria。

　　Moira看见了他，故意抬起右手，轻微又不失力气地扯了扯手腕上的银丝。

　　甄同磬毫无防备地差点整个人被扯了过去。

　　牵住这根银线那头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偶像Moira！

　　来不及说什么，却看见Moira带着欣喜的表情，开口对他说道：“终于见面了！”

　　年轻人惊讶不已的神情逗笑了钟灵，她就期盼着对方有这样的表情。惊讶，不解，等待她揭晓答案。

　　“这个空间是我们的精神空间。”钟灵向他解释道，“我们能在这里畅所欲言，而不会被外界知道。”

　　“我来过这里，每次我一吹夜曲的时候就会来到这。”甄同磬站了起来，“我也在这里见过你。”

　　“那真的是太好了。”钟灵笑道，她大概也能猜出甄同磬进入过她创造的空间。“第一次进入这个空间，是在我五岁时第一次创作《星之海》。”

　　说着，她站了起来，走到甄同磬面前侧腿坐下。就像是朋友一样狡黠地看着他。

　　“这片空间不那么黑暗，也是因为这首曲子一直在改进。这个地方叫做星盘，地面这些五颜六色的交叉线是我们的命运线。你看，现在我们的命运线已经并到一起了。”

　　钟灵指了指地上缠绕的线，发着七彩光芒的命运线此刻汇成一束束光，照亮了这一片空间。

　　繁星点缀，流星坠落至星盘以下。看不到的地方隐隐有海的声音。

　　她看着甄同磬抬头，眼睛明亮地看着这一切。对于他而言，这片光景应该还是很新奇的。

　　“我不懂星盘。”望着这景象，甄同磬感慨道，“但我们的命运指引我们相聚在这个灿烂的空间里，我觉得这一切真的好幸运。”

　　“我也觉得。”钟灵点头。她第一次有了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的想法。

　　《星之海》即将落幕，钟灵走回她的钢琴面前，对甄同磬说道：“快要结束了。等演出结束，我们再在现实世界里见一面吧！”

　　甄同磬点点头：“好，我会去找你的。”

　　他看见Moira坐在钢琴面前，弹奏着落幕前依依不舍的曲调。

　　曲终，一切恢复如初。甄同磬坐在原位，钟灵也坐在原位。但一曲之间，他们的距离被拉得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