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之海》结庐素然

4、康城

　　这次，甄同磬没有特意起身去追海市蜃楼一般的身影。他用力扯了扯手里的丝线，晃了晃手里的口琴，对着那个身影大声问道：“喂，你要听我吹口琴吗？”

　　那头的身影如上次那般，只对他扯丝线的动作有回应，对他的话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甄同磬没有管那么多。他坐在原地，吹起了口琴。这次他把曲目换成了a小调圆舞曲。

　　轻快的乐章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那身影原本定定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听到了琴声，还是因为丝线随着手而动牵连到，竟然开始缓缓转身。

　　“你能听到吗？”看到那身影有动作，甄同磬一些兴奋，他大声问那身影。

　　可是身影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哪怕转身，他还是看不清模样。但这一个小动作，甄同磬依稀看出这是个女性的身影。

　　他又扯了扯丝线，那个身影也开始跟着动。看来，和身影的沟通只能靠丝线，刚才白吹了一首曲子。不过甄同磬倒也没觉得泄气，反倒有些高兴，自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练习地，还能自言自语自己的心事。而且他好像知道怎么才能进入这个世界，只要一个人坐在一个无人之地吹夜曲就可以。

　　不过这个空间消失得也很快。这次大概只停留了十分钟左右就消失了。他又回到了原来的世界，还是午后的海边木麻黄林。寂静的林里，只有风吹树叶哗啦啦的响声。

　　他呆呆地看向那片海，现在自己的同学在做什么呢？杨东被安排进一个单位工作，毕业后几乎没有见过面；音乐学院的同学在北国毫无音讯；Moira呢，现在知道她还活跃在舞台上，也仅仅是依靠电台偶尔的节目放送。

　　这一刻，甄同磬觉得自己像是被这个世界割裂开了一样。这个世界，正面临着一场洗牌，今天的联盟，也许明天就分崩离析，但这一切，甄同磬都在被动接受。他坐在宿舍，教师，家里，海边，幻想着如果音乐可以治愈伤痛该有多好。

　　如果真的存在纯粹的音乐世界，该有多好。那Moira，是不是其中最活跃的一员，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发挥自己的力量，他也可以自由地在台下为她欢呼。

　　回到江城，又要开始继续上学。甄同磬不再去音乐学院旁听，繁重的学业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每天晚上电台的音乐节目成为了他唯一的慰藉。

　　春节前夕，甄同磬收到了来自温颖的信件。这封信是女孩一年前就寄出去的，漂洋过海一般才在今天送到自己手上。他打开信件，温颖娟秀的笔迹只有寥寥数语，说自己现在在东欧，但一直无法顺利和江城的家人联系，写信也一直没什么回音，所以如果很晚才收到信件，自己先抱歉。但她分享自己在欧洲旅行的时候听到了一首曲子。信件背后是曲谱，甄同磬哼了几句，听出了这是Moira自己作的曲。

　　自己多想再听一听那晚难忘的音乐会。收到这封信的这一刻，一个坚信的信念在他心里生成。他开始找近几年公费留学学生去的学校和国家，争取第二年的公费访问机会。

　　“未来想继续留校还是留在国外深造？”看着学生递交上来的访问申请书，导师问道。

　　甄同磬不假思索：“老师，以后我想留校。但是现在，我更想去外面看看。”

　　导师一直都很欣赏甄同磬，这个孩子适合深造。他比其他学生更早入学，成绩却一直都是专业第一。能留下来成为他的学生，也有他自己争取的一部分。

　　现在学生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是最好不过的机会了。不过现在的情况，去北国不太容易，去欧洲其他国家几率更大。

　　生长在小镇的青年，第一次踏入异国他乡陌生的土壤。甄同磬刚下船，就看到学校安排接他的人。

　　是他的一个师兄，也是导师的得意弟子。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了访问的学校，现在还是学校的博士生。师兄很热情，让甄同磬想起了大学室友杨东。刚好在自己出国之前，杨东听闻他要留学访问的消息，还专门请他吃了个饭。

　　才工作一年的杨东好像瞬间变了个人似的，嗓门没以前大了，说话还带着些似乎是习惯性的老到。甄同磬有些不适应，杨东好像也没太在意他的笑里藏着一丝勉强，还拉着他讲最近的一些国际动态。

　　“你可要小心哦！”杨东喝得半醉，捏着酒杯朝甄同磬面前晃了晃，“那里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到处都是等着吃人的鬼！”

　　甄同磬自然是不会百分百相信杨东的话。喝大了后的话不能信是其中之一，更多的还是他对现在言论的方向还感到迷茫，信谁都不对。

　　师兄带着他坐上去学校的火车。路上，望着窗外的风景，一望无际的平原，稀疏的村屋，远处连绵的山脉。和自己生活上学的小镇城市完全不一样。收回视线看向周围，一副副异国面孔毫无表情地坐在位置上，看报纸，看书，低声交谈。

　　这还是他第一次坐火车。二十二年来，他只听杨东说过他坐火车回老家冰城的经历。

　　“可热闹了。”杨东展开双臂，表情夸张地形容里面的环境，“没位置坐的，就席地坐在走廊，有个冰城的大叔还给我分馍馍。大家坐在一团，有小孩会哭得大声，周围人都一起上前逗他。”

　　说着，杨东的表情又有一些伤感：“不好的一点就是，我上次带回冰城的建筑模型，就被一个三岁小孩给捏坏了屋顶尖……”

　　如果杨东坐在欧洲的列车上，他的模型应该不至于被弄坏。

　　甄同磬正愣盯着斜对面认真看报纸的老人，忽然一个年轻的身影擦过老人的外套，瞬间消失在另一节车厢。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老人已经发现不对劲，报纸被扔在一边，对列车员大喊自己遭贼了。

　　车厢一下乱套，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摸自己的衣裤口袋，包括坐在对面的师兄。

　　“正常，正常。”检查几遍自己没丢东西，师兄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安抚他。“现在环境不好，车也没有检查什么人的身份。”
　　确实，如果杨东坐在欧洲的列车上，他的模型应该不至于被弄坏，但可能下车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以后你在这坐公共交通，别带贵重物品。”下车后，师兄提醒他，“不然很可能会被小偷盯上，尤其你还是外国人的面孔。”

　　甄同磬点点头，那被偷了东西的老人家正跟着列车长去火车站点，也有几个警察蹲在月台上，准备瓮中捉鳖。

　　学校不在城市里，而是在郊区。这一整个村落不像是村落，更像是人烟稀少的小镇。基本上都是学校的学生在这附近消费。村子安安静静的，更是给这块地方增添了一些庄严肃穆的气息。

　　公费访问的学生会有专门安排的宿舍。甄同磬第一次住这种小单间，面积不大，但稍稍布置一下也能住人。

　　学校附近有一家咖啡厅，师兄说这家咖啡厅很受学生欢迎，里面东西不贵，而且经常会有乐队演奏。

　　甄同磬没去过咖啡厅。小镇没这个东西，江城有，但他不喝咖啡，也不会去。

　　但奈何不过师兄的邀请，说咖啡厅不只有咖啡，体验体验也是好的，才答应晚饭后一起去看看。

　　一推门，门口上的风铃发出清脆伶仃的声音。咖啡厅面积不大，装潢也很像中世纪的风格，整体暗调。橘黄色的灯光洒在桌面，风铃余音渐去，他听到了非常熟悉的乐曲萦绕店里的每一处角落。

　　音乐声很轻盈，客人们一边享受咖啡一边看书，还有几桌学生模样的人讨论着什么。甄同磬没听太明白，也没太在意。这熟悉的、来自Moira演奏的原创小圆舞曲已经把他的注意力完全吸引了过去。

　　师兄知道他不会点单，自己过去到前台点。甄同磬则好奇地往角落的一架三角钢琴走过去，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又期待又害怕地探头看向钢琴背后小圆舞曲的演奏者。

　　微微卷的头发松散地披在身后，头上是布制的发箍。演奏者今天没有穿优雅的晚礼服，而是一身简洁干练的衬衣，搭配阔腿裤和一双黑色的便鞋，看起来和这边学校的大学生别无二致。

　　时隔近五年，他和Moira再度相遇。还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如果不是师兄的坚持，或许就和自己的偶像擦身而过而不知了。

　　一曲奏完，没有如雷鸣般的掌声。Moira却也没在意。在这里弹琴纯粹是为了消遣自己在这里度假的时光，无须一定有人坐在一旁欣赏。

　　她抬起头，迎接她的是温和的掌声，还有那熟悉的面孔。

　　五年不见，她竟然会在这里和那个江城海岸边吹口琴的少年相遇。

　　看起来贫困的少年，怎么今天会穿着这么正式出现在她面前，还是在一个欧洲小镇的咖啡厅。

　　仔细想想倒也不难猜测，这村的名字还是学校名呢，也许他现在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好久不见。”她主动用中文和甄同磬打招呼，“还记得我吗？”

　　甄同磬身后的师兄惊讶得差点把手中的咖啡杯摔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