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且听风吟雨》瞳关柚子

2、Coriander 02

　　托马斯问完话，后退几步继续背抵墙面。他眼皮懒得抬起，细细地数着大理石瓷砖的横竖条纹。屋子太大，冷空气弥散至他的身躯四周，狠狠地打了个寒噤。
　　他缓缓支撑起自己的头颅，客厅的吊灯打在他头发上。顺着棕色细丝一滴滴流淌下来，细碎的暖金光只勾到他的半张脸。
　　不过，足矣。

　　距离他七八米仍对准他凝神的——刚才换过件丝绸缎面睡衣的男人，依然一成不变的黑色。
　　气氛中尴尬，又带有一丝丝的诡异。
　　他的长相张扬冷酷且极具攻击性，起码让托马斯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不适感。
　　凉透的空气和透凉的他，放一起倒很合适。

　　托马斯俯视坐着的握住喝完牛奶的空杯子的某个人，瞪视久了忽而那人——邪魅一笑。
　　笑得，怪害怕的。
　　托马斯汗毛立起，背后逐渐湿润。
　　估计三秒钟后，他直起身将手里的杯子重重砸向自己，没有一点含糊。
　　或者，他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如果今夜自己没死，那么——语文课上老师讲的请君入瓮——会在他身上完美呈现。
　　时间逆时针转动，托马斯后背拱起手肘摁在墙上。暖光灯延伸至他的左半边脸，形成一条立体的明暗交界线。
　　连根根分明的睫毛，都被灯光临幸。

　　对立面无厘头地说了句：“我叫莫怀雨。”
　　托马斯：谁在意了？

　　从莫怀雨的角度看，托马斯的五官是完美无瑕的，近乎于完美地过分。
　　他那张脸是比波提切利的名画《春》里面的美神维纳斯更漂亮，更胜一筹。他的锁骨，比所有摆在卢浮宫内的雕塑都更具有吸引力，他的全身媲美米开朗基罗震惊世界的大卫雕像。
　　不对，大卫怎么能和他相提并论！
　　世间任何美好的东西，都只能用来衬托他。

　　面对痴痴地望着他那一览无余的莫怀雨，托马斯：疯了，这人绝对是疯得厉害！
　　《莫怀雨论》中清晰地写（说）道：单凭外貌，是不够的。
　　屋外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空气中除了阴冷还有湿润。一分钟后转为大雨，五分钟后转为暴雨。哐啷啷地，连同闪电大风打雷齐轰轰地向这栋楼发起攻击。
　　楼：惨败，勿扰。

　　空气因子里有某种兴奋剂，莫怀雨的眼神陡然深切，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这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是——是……是季风的味道！
　　虽然，他知道事情不太可能如此玄乎，可是——

　　莫怀雨仔细地嗅了嗅，香味确实是从托马斯身上传过来的。对他来说，不亚于晕头转向的猫咪闻到猫薄荷的香味。
　　以至于他的下面……不自觉地昂首挺胸，与天并肩。艹了，真他娘的无语。
　　咬咬牙，坐回去。

　　“喂，”托马斯双手环抱于胸前，笔直站好，“我能去洗个澡吗？”
　　？——没反应。
　　？——又高兴上了？喜怒无常的人最可怕。别站起来好吗，坐下坐下！
　　？——又坐下了？神经病吧。
　　搁这平白无故做蹲起吗，谋杀我之前的……娱乐观赏节目？

　　“啊，可以可以。”莫怀雨慌得步子乱成鬼画符，引领他去往浴室。路上还喋喋不休地：“浴衣在左手边第二个柜子上，毛巾在架子上。你放心都是新的，前不久洗过一次。晾晒时间超过四个小时，杀菌很到位。”
　　浴室门口，他的嘴没有停下的意思。托马斯扑哧躲进浴室，哐啷一声门锁响起。被隔绝在外的莫怀雨：太见外了……需要我帮你调水温吗？
　　该死的，热水器的水恒温保持在38 ℃。由他亲自调的，又蠢又笨。

　　“那什么，”莫怀雨敲了敲门，“东西都能找到吗？洗发水沐浴露，都能吗？”
　　托马斯大声回应：“能！”
　　“真能假能？”
　　一扇门之内，托马斯窥视四周。摆放地整整齐齐的洗浴用品，“……”
　　拿他当弱智耍？

　　雨点愤愤地，齐齐砸向浴室窗玻璃。人间洒下的甘露，太多了点。
　　伴着室内恒温的洗澡水，美妙到虚空的地步。水温不错，房子是个加分项。
　　他努力攒攒钱，说服莫怀雨卖给他。
　　兜里，兜里只有四十块了。再撑两天，就两天。他去问问牛肉店里需不需要刷盘子的，切肉的或者扫地抹桌子的。

　　他用掉的洗澡水，暂且算作一块钱。38℃的洗澡水，若是换作食物定比香菜还要可口。
　　低一度高一度，托马斯的皮肤都会起红疹。学校里的澡堂太差了，要么停水要么水温骤降。
　　哪儿都没有这里好。

　　他转念又想，莫怀雨为什么对自己好？无论哪里，自己都没有一丁点利用价值。难道是杀鸡儆猴，卸磨杀驴？
　　身材高大魁梧的杀手，真是他？不至于她雇佣他，大张旗鼓地寻他千百遍吧。
　　浴室内雾气缭绕，宛若人间仙境。托马斯悄无声息地出来，遛着门口罅隙找人。没有声音没有凸脸，他抱着烘干的校服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回到房间关灯上锁，有序进行。四处洒漠可以堵门的物件，他不相信莫怀雨没有门锁钥匙。他，只是不相信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床头柜置物架什么的应有尽有全部堆砌在门后面，一层挨一层排列规整。啤酒瓶堆砌至最高点，一共十八个分开摆放。
　　做好这些，他的手里多了个可折叠的医用小刀。
　　是他口袋里仅有的利器。

　　门外的莫怀雨听墙角，心说：睡了吗？什么动静都没有，应该是睡了。
　　“季——小托，你睡了吗？被子潮不潮，需要换床新的吗？”
　　托马斯打开窗户，头颅朝下看。十层目测三十米，不像俄国边境的老住宅区的排水管道建在楼外面，情急之下顺杆下滑。
　　外头黑洞洞的，看不清是水泥地还是草坪。丈量完毕，最坏不过是死。
　　托马斯躺下，盖好被子。

　　紧贴房门的莫怀雨，调大音量：“冷了开空调饿了冰箱里有吃的喝的，我……”他似乎还有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
　　托马斯关上窗户，立刻回道：“好！”
　　声音穿透无数层隔阂，诸如啤酒瓶子古董书此类的，弯弯绕绕地绕进莫怀雨的耳朵里。暗道：“他奶奶的，小没良心的。”

　　‘没良心’的托马斯，注定失眠。房间不是很大，关了灯什么都看不清。门口那堆表演杂技的破烂物件，黑灯瞎火显得诡计多端触目惊心。
　　他有幽闭恐惧症，黑暗和狭小一旦被放大，他就会全身发抖。
　　托马斯不停地深呼吸，与厄运交响曲同频。雨点打在床上的频率变慢音调变小，半小时后安静下来。

　　枕头底下放着的那把可折叠小刀，他伸手就能够到，拇指固定旋转轴食指翻转，朝上空挥舞。脖子上的血液哗哗淌出来如同浓缩石榴汁，一击致命。
　　被误认为是杀手，正掀书看了一页睡着，美其名曰陶冶情操实则为了和季风有共同话题的莫怀雨：“啊嚏！”
　　他认准了，托马斯就是季风。

　　他们家小季风，可爱学习了。为了早日拿下他，莫怀雨准备每天背诵一篇《高中必背古诗文》。
　　额——来惩罚不学无术的自己。
　　被自己的喷嚏吵醒了。哪个做贼的在骂他，滚出他的梦里！

　　拨弄起倒扣耳边的书，继续念：“海客谈瀛洲……是赢吗……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是读炎吗……”
　　读字只读半边的人，再次睡着了。
　　只求李白少写点。

　　不愉快的早晨，是从莫怀雨沉闷的敲击声中响起。啤酒瓶不堪重负，怪异士兵大逃亡似的哐当当～散落一地。
　　“托马斯，你开开门！”
　　“再不开门，我踹门了……”
　　“上学迟到了！”

　　凌晨四点才睡着的托·普罗米修斯·马斯闷闷地拽断几根头发，反应极快地摸出枕头下的小刀，手背向身后。“别敲了，我不上早自习。”
　　待莫怀雨偃旗息鼓，托马斯一件件换好衣服，校服拉锁拉上。望而生畏的这堆破烂，不知如何应对。
　　早知道，不摞太高了。
　　轰隆——

　　这是托马斯试图从中取出一个细小零件失败的昂扬高音。
　　哐啷——
　　这是莫怀雨听见大动静应激后不顾一切踹断门的绝世低音。
　　四分五裂的红木家具，木屑满地飞。

　　门外的莫怀雨和门内的托马斯赤裸相见：“……”
　　确切来说，是只有莫怀雨赤裸。
　　上半身。
　　宽肩窄腰，肌肉纹理条条分明。他的皮肤小麦偏白色，很健康的颜色。鬼里鬼气地笑起来，露出标准的八颗牙，眼尾上眺带有轻浮感。步子大开大合，惯是走T台的。

　　托马斯愣怔半秒，一只手掰过他的脖子成功锁喉，另一只手亮出小刀顺势将他逼退到门框边。他比183的托马斯高半个头，保持双臂上扬的姿势很累。
　　莫怀雨不怒反笑，插科打诨道：“小托同学，认识第二天就这么不见外了。”
　　小刀进一步贴近，血液一滴滴流出来。
　　“再废话，宰了你。”

　　他吃惊的是，莫怀雨紧闭双眼。主动靠近锋利的刀刃，喉结滚动。“来吧，来杀我。”
　　嘴上依然是鬼见愁的笑容。
　　托马斯稍稍松了松手上的力气，缓缓收回小刀。

　　“我没有要杀你，你进了我的房间让我很不舒服。你的地盘你做主，要么你改要么我走。”
　　“我改。”
　　桌上的银耳莲子羹冒出香甜的热气，菜煎饼里裹着的全是香菜和沙拉酱。其实还有别的吃的，比如鱼翅佛跳墙、牛奶炖雪蛤之类的名贵膳食，满满一桌子。
　　他只看到两样。

　　小口小口地吹着热气，吹七下喝一口。喝完一口吃两口菜煎饼，半个菜煎饼吃完就饱了。
　　他的肠胃消化系统只能默许他吃得极少，千疮百孔的胃受不了一点肉味和凉性水果。
　　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几乎都不吃。
　　旁人看来，他是一个完美的信奉佛教的人，因为他连鸡蛋都不吃。

　　可能是体质特殊，托马斯闻到肉味就想吐。可这些，就成为了那群人眼中的异类，他们为了逼迫他大口吃肉喝汤，使他的身体更加羸弱不堪，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般轰然倒塌。
　　托马斯余光上游，试图从莫怀雨的脸色找到愕然新奇甚至嫌恶的表情。没有，都没有。
　　冥冥之中，仿佛本该如此。屋外乌泱乌泱的蝉鸣和车笛声、呲溜拐弯的阳光落脚处还有屋内吃饭发出细碎的声响，全部自然而然。

　　明显感到自己的呼吸节奏被抚平，无形的熨斗将校服从内至外变得平整。
　　瑰丽奇怪，通俗易懂毫无章法。
　　《聊斋志异》。

　　莫怀雨清了清嗓子，打碎了泡沫的幻想。“你上学，要迟到了。”
　　“嗯。”
　　“不爱上学吗？”
　　托马斯扯了扯脸上的皮，不带笑的。“爱上。”

　　莫怀雨：靠蛋的，要是在上头加个你字，就完美了。
　　花了半小时时间，小托大少爷…大托小少爷…莫怀雨爱念啥念啥吧，嘴巴张张合合止不住地要骂人。原因如下：
　　托马斯不坐副驾驶。
　　托马斯闭上眼睛拒绝和他眼神交流。
　　托马斯一点都不喜欢他。

　　“你的车——”
　　“你喜欢我的车？送你——”后面的话未说出口，缩成芝麻球堵在喉咙眼儿里。
　　劳斯莱斯闪灵正疾驰在马路上，莫怀雨暗自窃喜。终于，终于找到个鸡娃的物件了！

　　“你的车？”托马斯歪了下脑袋，客观评价道：“很一般。”
　　莫怀雨怒气憎憎往外窜，尽可能地压制。轻盈的话语偏偏挂在利剑上，框哧砸烂人的脑门。他只听到：很一般啊，你的车和你的人一样一般。
　　遏制，千万遏制爆粗口。“你他，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一般。”

　　托马斯打开半截车窗，风气发丝浓乱。“不用试，跑车里面不出众，线条也不流畅。至于性能，中规中矩靠近及格吧。”
　　暴躁值+100000000。
　　莫怀雨：不能打不能打，在追人在追人。
　　“我对车的看法，仅做参考。”
　　郁闷值+100000000000000000。（抓狂emoji.）
　　“毕竟，我不喜欢车。”
　　猝死。

　　莫怀雨急切地想要胸口碎大石，车窗外头黑云创飞太阳，暂且获得压倒性胜利。道路中萦绕着窒息的霉味，浠市的烟雨朦胧被一张巨大的网编织，形成流沙薄雾。窸窸窣窣的雨滴悉数洒在车窗上，托马斯摇摇头。
　　三天两头的下雨，下下下——有本事下一年。
　　“到了。”
　　发丝被雨水吞噬半截的托马斯猝然睁大眼睛，“谢谢，多少钱？”

　　莫怀雨：冷静冷静，不和孩子一般见识。我文韬武略天下第一，宽容忍让绝对不吼他。
　　静……静…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远…远……
　　托马斯瞅着他不对劲，身形飞起打开车门逃窜速度堪比猎豹。莫怀雨的后脑勺只能凑乎看到一串胳膊肘的闪影。
　　大嗬道：“艹！”

　　他穿过银杏叶长廊，路过斑鸠雕塑（学校招牌），一步一步踩在草丛中铺好的石子板上。他选择绕路去高三六班，沐浴在小花小草的海洋里。
　　然后悲喜交集地去上课。

　　教室门口。
　　响亮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哟，我们美人仙来了！掌声欢迎我们外国的天菜，托托。”
　　边说，边从里面出来。
　　托马斯：哪壶不开来哪壶，撞霉运了！

作者有话说

　　[彩虹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