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且听风吟雨》瞳关柚子

1、Coriander 01

　　“三世情缘，不过尔尔。”
　　几个高三学生讨论最近大热的电影，暑假档尤其火的《归故里》被他们谈得翻肠拆肚。
　　话很少的托马斯，通常对待不感兴趣的话题保持沉默。
　　周围人叽叽喳喳地声音攻击他的耳膜，他才说出此等话。
　　电影，他是没看过的。

　　不过像前世今生，他不信佛不信耶稣，自然更不相信。他是个严苛的唯物主义家。
　　人活一辈子，哪来的弯弯绕绕。
　　顾好眼前，别回头。

　　众人听了他的话，纷纷安静。只剩喘气声。给夏天的下午增添更多的热量。
　　浩浩荡荡的学生群正赶往幽灵街尽头的一家牛肉面馆，托马斯夹在中间，被裹挟得密不透风，酷暑的燥热在他额头显现。
　　汗水逐渐洇湿了他的白色短袖，他略有不安地甩甩胳膊继续走。

　　街道逼仄崎岖不平，水泥石头沙子和成粥铺开的，像是施工大队犯了懒修出来的‘阳关路’。
　　面馆不大，招牌掉一半。只剩牛肉二字。许多顾客以为是牛肉店，都进去买个一斤两斤。面馆的生意反而越来越红火。
　　掀开门帘，里面不少学生吃面。托马斯揉揉耳朵，跟进去。

　　高中的学生抢座一级快，三下五除二坐得满满当当。
　　啧，真麻烦。
　　他一个转校生，而且是外国来的转校生。在浠市毫无竞争力，浮漂着慢慢适应。
　　总比在俄国强多了。

　　不论男女，他在密不透风的人堆里显得鹤立鸡群。
　　“托马斯，来这坐。”
　　“托马斯，跟我坐。我头顶有电风扇，很凉快。”
　　“托马斯，我们三缺一。”
　　……

　　天花板摇摇欲坠的风扇，大声对托马斯宣告主权。
　　嗡嗡嗡，吵的他受不了。
　　很多女同学，对他诚挚地发出座位邀请函。托马斯退避三舍，就近找了个座位。

　　那桌客人刚走，他趁机坐下。他的手摸摸鼓起的裤兜外面，安心地双手张开撑于桌面。五分钟后，他同桌到了。
　　徐致远倒是不客气，一屁股坐凳子上。“谢谢托同学帮我占座。”
　　“不谢。”
　　对面的女生抛媚眼给他，他置之不理。
　　俆致远大刺啦啦地坐正，肥硕的小腿随之抖起。又大刺啦啦地张嘴：“中午吃的辣椒粘屁股上了，不使劲出不来便秘了。”
　　——人和人之间要有距离感，大可不必什么都对人说。
　　托马斯目光一滞，旋即停留在内壁糊满辣椒油的铁杯子上。他抬臂将这红乎乎的东西推远点，再远点。

　　前桌的女生直接疯了，摁动手机咔嚓一顿拍。
　　她们把他当外国稀有帅哥，谈到就是赚到。像浠市这样的落后城市，八百年见不到个外国人。好不容易来一个，必须加倍守护。
　　托马斯确实稀有，冷白皮眼窝深邃。蓝色的眼睛里似有星辰闪烁，又如大海般湛蓝深邃。瞳孔大、眼窝深显得眼睛大且具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鼻梁高挺颧骨略微突出，立体感的同时更给人以冰冷和傲慢。
　　偏偏他的嘴角上扬，弱化了他五官的立体度，磨平了棱角感。
　　是在E国都难找的帅哥。
　　唯一的缺点，比较瘦。遇到爱吃的疯狂吃，不爱吃的宁愿饿死都不吃。

　　按规矩，谁占座谁第一个去点餐。
　　托马斯站起身，不疾不徐地朝面店老板走去。饭点，人多到老板抡锅铲子抡到冒火星。
　　中国人遇到外国人，不管哪国。先来句:“嗨。”
　　走的是洋文味儿。
　　托马斯镇定点头，说:“你好老板。要碗牛肉拉面，不要牛肉只要香菜。”

　　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眼睛永远眯起。此时，应该是汗水进到眼里的缘故。
　　托马斯感觉，他在闭眼炒菜。
　　中国功夫，名不虚传。
　　老板重复:“不要牛肉只要香菜。孩子，不能只吃肉——”
　　他打断道：“我不吃肉。”

　　“哦对对，”他捏住脖子上毛巾的一角，擦擦满头的汗，接着说，“你瞧我这脑子，忙废了。”
　　托马斯没别的表情，只淡淡地说:“没关系，不着急。”
　　“听你口音，本地人吗？”老板难得见个外国的，聊到就是赚到。
　　“不是。”
　　“哪国的，来中国几年了，适应吗，同学什么的相处愉快吗？”

　　老板跟电风扇过不去，特意练就了滔天大嗓门。锅叉子在他面前，也要拜三拜。
　　托马斯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对老板说:“我听不清。”
　　本以为老板会放过他，听不清就不说了。

　　结果老板用了比刚才三倍大的声音又重复一遍，这下子怕是捂住耳朵也听得见了。
　　“老板，我刚来到中国。”托马斯尽量装的不懂中文，用手比划半天，老板来不及看终于放过他。
　　长舒一口气，回去叫徐致远点饭。

　　两人等饭闲聊，他们不同于普通高中生。徐致远学音乐的，托马斯又是外国考生。他们俩，都完美地避开了晚自习。
　　尤其是托马斯，不认识字的作业都不用写。
　　等于没有作业。

　　老师可以为难学生，但不能为难好不容易转学过来的外国学生。
　　稀有程度+100。

　　屋子里其他学生全部回学校上晚自习了，只有他们俩闲情逸致还在等饭。
　　其余桌全部走后，徐致远开始啃勺子，口水沿勺子淌出来。很像微信某个表情包:饭来饭来饭来饭来……
　　托马斯抽出几张纸，遮住视线。没眼看，他犯恶心。

　　帘子被拉开，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皮鞋的哒哒声甚至盖过电风扇的摇摆声。
　　托马斯放下抽纸，抬眼看去。
　　狼尾发型，前面微分的头发盖住眼睛。每走一步，都坚定无比。
　　噔——噔——噔——
　　直到他坐下，脚步声消失。
　　在他看过来的瞬间，托马斯用抽纸迅速遮脸。餐馆里的白炽灯统一在六点半钟亮起，廉价的抽纸薄薄一层，它的作用大可忽略不计。

　　“托，别用白布盖脸，不吉利。”
　　老板叫号，叫到S15和S16。他们端面回来，俆致远吃得满头大汗。
　　徐致远的眼珠子恨不能掉进他的碗里，没见过世面似的说:“你碗里没有牛肉，一碗二十。大哥，你要亏死了。”
　　“我吃素。”
　　“怨不得你瘦。”

　　钝感力极强三两口吃完所有面条的那位，急切地在寻找神秘目光的来源。
　　“哎，”徐致远敲了敲他的碗，“那边那位，在看你。”
　　托马斯不耐烦地点头，继续一根一根嗦螺他的面条。
　　他结巴地不像话，抖得成了骰子。“我，我和他对视。然后……就是……嗯……他他他他那个…我我我我…害怕。”
　　无心安慰，只道:“你别害怕。”

　　徐致远快哭了。“我害怕。”
　　——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呀！
　　托马斯挑起一根面条夹断，断掉的两截面条齐刷刷掉进碗里，不少牛肉汤溅出来。托马斯安然无恙，对面的人半条胳膊上全是汤。
　　俆致远被烫到缩手，一时分不清是面瘫男的更吓人，还是生气的托马斯更吓人。
　　他哭的鼻涕眼泪一泻千里，嗓子眼里蹦出几个字：“我害怕我害怕呀，托。”

　　托马斯撂下筷子，眼尾瞥见那个男人找老板要个碗又继续坐回原位。
　　他埋头，继续切割碗里的面条。

　　俆致远分不清他碗里的究竟是疙瘩汤还是面片粥，嘴里哆哆嗦嗦地冒字出来。“你不吃可以给我吃，我爱吃。”
　　那男人提起醋壶，倒了满满一碗。
　　一口气全部喝光。
　　徐致远震惊地无以复加。“你不好奇吗，都不看他。”
　　“不感兴趣。”

　　“他在喝醋，喝过一碗了现在又满上了。”
　　托马斯斜睨对面一眼，“他喝一缸都和我没关系。”
　　他们不再交谈，他也停止喝醋。
　　托马斯笑得邪魅，蔚蓝色钻石的眼睛里懵懵懂懂，实则满是馊主意。“俆，你一会儿去哪我和你一起。”
　　俆致远:“我回家。”
　　托马斯:“我跟你回家。”

　　一身黑的男人将面前的醋端起，一口吞下。
　　托马斯搅动面前的‘粥’，不理会俆致远的言辞凿凿。
　　果然，就跟他想的大差不差。男人不再喝醋，却不停地往他们这里探。
　　“你不是缺个打游戏的？”
　　徐致远眼里放光，“是，我们俩通宵去。”

　　那男人继连干三碗后，他的脸色更臭了。简称上吊的入坟脸。
　　托马斯偷瞄了眼，这面相——他家里是不是只剩他一个了。
　　“你家几个房间？”
　　“三个，咋了？”
　　“你家的的床软和吗？”
　　“还行。”

　　duang地一声巨响，碗砸到桌子上，碎的稀稀拉拉。
　　徐致远的泪珠伴随着砸向地面，“托...他不是好惹的…□□……我们走吧。”
　　托马斯的手搭在桌沿，“不走。”
　　“你还有事？”
　　“闲来无聊，训训狗。”

　　徐致远抹了把鼻涕，四处寻找。弯下腰在桌子下面找，边找边说:“哪有狗，哪呢我怎么没看见？”
　　坐正的瞬间，猝不及防地和黑衣男的来个眼对眼。
　　“托求求你了，求你回我家好吗？”
　　托马斯嫌弃的眼神毫不掩饰，抽张纸递给他。“好啊。”
　　拉面店的老板叫住他们，“小同学先别走，有人给你们点了餐。”
　　托马斯:“谁？”
　　“是那桌的那位先生，”老板指着空了的桌子，“刚才在这呢，怎么走了。”

　　他端上桌的不是别的，是整整一大碗香菜。
　　徐致远:“恶心谁呢，点个鸡毛的破香菜。是捉弄我们——”
　　坐下的托马斯抽出两根筷子，细细地咀嚼生香菜。“要是有沙拉酱就好了。”
　　俆致远:“不是，哥你真吃啊？”
　　对面的人不再说话，活活把一碗香菜吃成饕餮盛宴。
　　两人出了拉面店，被叫住。

　　“嗨，等你们很久了。”声音悠长地仿佛来自天际。
　　男人单脚撑地，掐灭烟蒂。狠狠地踹了俆致远的屁股，拽住托马斯就走。
　　徐致远揉揉踹红的屁股，“托…我……我我我呜呜呜……报警你撑住……”
　　说罢，没了人影。

　　托马斯被‘温柔’拖到小巷子里，那人双手抵着他的双肩。周围漆黑，只有一盏将要熄灭的蜡油灯冒点微光。
　　他不喜欢有人挨他太紧，接近于厌恶。
　　特别是打着旗号为他好的人。
　　他竭力地在脑子里摸爬滚打，试图搜寻完整的极具攻击性骂人的话。
　　托马斯偏头，拿出爆粗口的架势。脱口而出:“你，有，病。”
　　脑袋里骂人字数为0，但架不住气势十足。他对于中文，只停留在文明用语上。

　　男人的笑声与暮色混为一坛，黑发与晚风融为一体。骇人的笑声拍打在巷子的四面八方，愈远愈强烈。托马斯看来，这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他呼出的热气全部喷洒于托马斯的脸上，旋即开启憋气模式。“小火车，你跟我回家吧。”
　　神特么的小火车。

　　“我认识你吗？”
　　“认识认识就认识了。”
　　托马斯无语。
　　男人的眼睛太黑了，类似鸦羽。托马斯总感觉他在嘲笑他，带着上位者的审判与凝视。
　　“我去找徐，他胆子小别倒路上了。”
　　黑雀般的男人脸黑到不能再黑，如同暗夜里的神邸。
　　“你倒关心他。”

　　“他是我朋友，你是我的谁？”
　　“你——家人。”
　　托马斯不语，静静地和他对视。灵魂逐渐被抽空，他放软声线:“说说吧，怎样才能放我离开。”
　　“跟，我，回，家。”
　　他的话成功刺激到托马斯，自己也把话撂地上。学他的样子，言辞狠厉:“不，可，能。”
　　轻飘飘的话语被巷子里的暖风吹散，片甲不留。

　　男人托住他的肩膀向前翻，他的力气太大了，托马斯只得被牵着鼻子走。
　　“为什么是我？”
　　“因为，喜欢。”
　　托马斯听到‘喜欢’两个字，就跟听到什么见不得人且荒缪的笑话似的。嘴里吐出两个字:“呵呵。”
　　他不能冷笑，他们之间的距离过近。近到他向前一厘米，就能碰到黑衣服的鼻尖。
　　他讨厌和任何人触碰。

　　托马斯再次把话愤懑地撂地下，又连带踩两脚，确保不被风刮走。“放我走吧。”
　　“我家的床，很舒服。”
　　他剧烈地挣扎起来，男人的双手如同坚实的枷锁将他控制牢固。“我不喜欢男的！尤其是你！！！”
　　黑衣服好似听不懂他的恼火，手指摩挲他的眼睑。蓝钻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正视他，他在做打架前的准备。
　　“不喜欢也没关系，我会保护好你的。”
　　托马斯察觉到他乌漆麻黑的眼睛里居然有，悲怆和哀鸣？？？

　　什么意思？
　　把他当成谁了？
　　“我们认识吗？”
　　“不好说。”
　　黑不断在他的距离线上横跳，随后便说：“不是要训狗吗，去我家随你训。”
　　……

　　托马斯嫌他聒噪罗里吧嗦，闷闷不乐地跟在他身后。
　　并不是因为他说的他们家有很多很多的香菜一辈子都吃不完，家里的床海绵垫子鸭绒被，家里的洗澡水恒温用不完。
　　托马斯觉得他一个人怪可怜的，勉强和他做个伴。
　　等自己住够了，就回家去。

　　不是，他恍然记起自己没有家了。
　　自己只是个黑户。

　　黑男人的家里是大平层，五百二十平米。要什么有什么，有什么给什么。
　　“你住哪间？”
　　托马斯观察四周，选了个比较大的。
　　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插上电源。
　　电话铃声响起，徐致远哭着喊他:“托，我去救你吧。”

　　啪的一声，猜测应该是徐的屁股和瓷砖地面来了个亲密的接吻。
　　下一秒，“哎呦，我的屁股蛋！”
　　季风:“……”
　　人无语的时候，总会很无语。
　　“不用了，我挺好的。回头学校说。”

　　黑站在琉璃餐桌前倒牛奶，边倒边说:“小托同学。”
　　托马斯打个冷战，惊雷从头劈到脚。
　　“过来尝尝我特调的牛奶，蜂蜜加浓缩橘子汁。”
　　托马斯沿墙壁缓慢拖动身体，与黑保持安全距离。桌上的橙色胶体，充分展示未化开的乳浊液。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干了这杯牛奶加悬。是死是活随他吧。

　　喝完，托马斯咂咂嘴。
　　橘子牛奶，竟该死的好喝。

　　“小托，你高几？”
　　“高三。”
　　“明天，我送你去学校。”

　　托马斯短暂沉默过后，问:“你多大？”
　　男人的面相，看不出多大。说二十也行，说三十貌似也OK。
　　黑认真地想想，回答道:“数不清。”

　　“切。”
　　不告诉就不告诉，还糊弄他。
　　没事闲的。

作者有话说

　　托马斯:？？？[白眼]
莫怀雨:喜欢，喜欢！喜欢的不得了！！[星星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