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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骨衙(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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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盘问完的云莱一走出衙神祠,一个面白无须,昨日曾打过照面的老书吏便将她唤去,让她今日负责带上文书到城中奔走,为十余户人家核实婚事。
最重要的是要确认双方是否已嫁娶,以免再发生类似嫁卖生妻的荒谬事。
虽然不过是个跑腿的活计,但也方便她查探情况,云莱手里拿着地图,按照帖上所抄录的地址来到离县衙最近的一户人家。
那是个低墙的小院落,她拍了拍门,没有人应答,邻家那个穿着花色粗麻布衫,将头发盘起的老婶儿倒是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
“姑娘,你找陈嫂家有事情吗,她们一早就去集市上干活了,得中午才回来。”这个邻居动作利索地撒了最后一把米到鸡栏里,用围布擦擦手后便推门而出,精明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往云莱身上转,颇有几分探究之意。
云莱寻思着向邻居亲友询问信息也是核查婚事的一个方法,于是隐瞒自己身份,宣称是她们家远房亲戚,张扬着明艳笑意,短暂寒暄后就直入正题:“林大娘,您知道张嫂的小女儿可许婚配?”
“那肯定的,小秋和她未婚夫阿远自小青梅竹马,一个是屠户家,一个是卖煎饼的,也是门当户对,小秋一及笄这小子就马上来提亲了。说起来这俩孩子都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现在终于等到能喝他俩的喜酒了。”
谈到这种喜洋洋的事情,林大娘不自觉地把声音抬高了几度,连眼角的皱纹都含着笑意。
云莱微微点头,反正她也不是真的在工作,简单再问几个问题后这户人家的婚事就算是核实完毕。
门口那棵柿子树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她的脚边,院子里断续传来鸡鸣,她站在树荫下,诡异地品出一丝岁月静好的意味。
可惜她心里明白,这一切不过都是假象。
也该干正事了。
“对了林大娘,我突然想起件小事,今天刚进城那会就听到城门口有几个老人家聚在一起在讨论什么祠礼,这里最近要举行什么祭祀仪式吗?”
没想到方才脸上还堆满笑意的林大娘一听到她这话,瞬间冷下脸,嘴角歪着,硬生生显出几分冷淡与刻薄:“姑娘,我琢磨着,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云莱为了套近乎,和眼前人靠得很近,一时没留神,这林大娘居然一把攥住她手腕拉扯了两步,她衣袖里的文书就这样掉落到地上。
“好哇,原来你是衙门里的人,敢来套老娘的话,我看你是活腻了!”林大娘看清地上的东西后,直接利索地拿起放在门口的扫帚,举起就要往云莱身上招呼。
云莱皱着眉闪开,绕到她身后用柔力将她手里的扫帚打落。
用力一踩,“咔嚓——”扫帚的长柄就这么断裂。
“林大娘,我只是前来核实张秋与何远的婚事,并没有恶意。”
可林大娘反应却依旧激烈,甚至破口大骂起来,气得连下巴的肉痦子都在抖:
“我倒是不知道,你们县衙也会规规矩矩按程序办事,不是只要给银两就能将黑的编造成白的吗?!”
说着还抬手指向巷子对面的一户看上去古色古香但已然萧瑟的府邸:
“钱老的孙女出生书香世家,她的家里也不求她所嫁之人大富大贵,只要身心健康家世清白便好。当时有人上门求娶,钱老出于信任的态度,轻信你们衙门所呈的文书,里面的内容可是把男方人品才学与家世都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结果待钱小姐出嫁后才发现,她那夫君不仅在家中纳了好几房妾室,甚至还因为日日流连烟花之地而染上无法治愈的脏病。”
“钱小姐受不了这刺激,新婚当夜便割腕自尽,幸亏被及时发现救了回来,她家里人愤怒不已,连夜搬离此地,害得我们这条街上从此又少了一位私塾先生,我孩子连书都没法念下去。”
“你们衙门干了那么多黑心事,就等着被老天收拾吧!”林大娘骂完最后一句,气差点喘不上来,她拍了拍胸口,还是不悦地盯着云莱。
云莱悄然叹了口气,她这身份如今与县衙无法割裂,也无法再辩解什么。而林大娘缓了过来又重新恢复战斗力,直接上手推搡起来人:
“滚滚滚,别在我家门前呆着,脏了我的地!”
“林大娘,那祠礼……”云莱没让她碰到自己衣衫,主动选择后退远离,可还不忘能不能再套出些话。
“我们这些市井小民哪配去供奉你们官老爷的神灵,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还是赶紧走吧!”
……
站在一条小巷里整理思绪的云莱倚靠着石墙,目光流露出几分疲惫,果然比起与活人打交道,她还是更喜欢与尸体来往。
失去了活力的生物沉默无言,任由她将冰冷刀锋划过肌肤,也全然不会提出反抗。
她揉着太阳穴,眸光渐渐深沉:“说吧,跟着我有什么目的?”
看起来像是对着空气说话,可转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尽心饰演自己角色,连走路都摆出股纨绔劲的祝学清。
他站在云莱对面,掏出腰间的纸扇摇呀摇,站姿也很懒散:
“我也没事干,本来想在衙神祠外等那小姑娘,可等了许久也没见她出来,便离开衙门了,没想到居然能在这碰见你,还真是凑巧。”
云莱才不相信他说的偶遇,可眼下她更在意另一个问题:“小苗昭被困住了?!”
她身形微动,似是要折返回县衙,一把纸扇虚虚挡住她的去路:
“你心里也清楚,若她真的身陷死局,你我都无法插手。”
“还是暂时先别管这个了,既然我们都是礼房的,有没有兴趣合作来过支线任务?”祝学清含笑着与她对视。
云莱开始整理方才混乱间散落的长发,语调有些散漫:“谈合作,你准备用什么当筹码?”
“我不能用钱财贿赂别人获取消息,可抵不住消息自动送上门来。”祝学清用扇柄敲了敲下巴,“有个长着一脸谄媚样的宅役为了讨好我,知道我需要做任务,主动提供信息给我。”
终于吸引了眼前人停下动作,开始正眼瞧他:“行,我知道这次祠礼需要准备的物品,接下来要去找具体获取方法。”
“那我正好知道该去哪里找,”祝学清笑容更大了,“那宅役提到,每年的祭祀物品若是数量准备不全,县衙里都会派人去江隐义庄里去取。”
“江隐义庄?”云莱从袖子拿出那张地图找了一圈,“它在城北,我们现在在城南,得走挺远。”
“我们现在就过去?派给你的差事做好了吗?”祝学清视线落在她手里那沓文书上。
“管它那么多,反正当时安排的时候也没给我个ddl。”云莱将长发高高束起,身姿潇洒地径直往目的地走去,被抛在身后的人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也跟随前去。
*
县衙往东走不到一百米就有一家医馆,傅苗昭此时几乎全身都敷满伤药,两条细白胳膊被包缠成木乃伊状,在李暮辞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从医馆里走出来后,还没踏入县衙,李二就像一堵墙般矗立在他们面前:
“奉孙师爷指令,你们两人今日需要将整座衙门都打扫干净,若是没打扫完就不能回房休息。”
一把泛着霉味的扫帚连带抹布塞进她的怀里,傅苗昭哭丧着脸,默默看向已经大步离去的人:“这绝对是公报私仇,居然把我们当成杂役使唤。”
身旁少年眉眼生得极好,哪怕手里拿着扫把也不减他的气质,他看了眼已经有日沉之势的天边,掂量了一下这打扫工具,像是想到什么事情,偏过头看她:
“我有点事要办,你身上还有伤,随意扫扫后院里的地,剩下的等我回来再清理。”
只是才刚转过身,长袍的衣角就被一只苍白的手轻轻拉住,傅苗昭抱着大得夸张的扫帚,有些怯生生地问他:
“你去哪里,能不能把我也带上?”
经过上午那事后她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这样一个各方面都很废的新人,如果没有老玩家的指点,她怕是很快就得命葬于此。
李暮辞看着她这张被清水洗干净,心思都摆在明面上的脸,神色微妙:“我不喜与别人一起行动。”
傅苗昭慌忙举起一只手信誓旦旦地表示:“我保证绝对不会成为你的拖累,必要情况下你把我推出去挡鬼怪都行。”她也是豁出去了。
眼前人嘴角翘起,也没挣脱她攥着自己衣服的手:“我也不至于窝囊到要拖别人当替死鬼。”
他微微弯下腰身,傅苗昭亮得可怕的黑眸里倒映着他的身影:“要带着你也可以,可我不喜欢愚笨的人。”
“你说说我接下来要去哪里?”
“啊?”傅苗昭蹙着眉,脸色变得有些为难,她缓慢地眨眨眼,“能不能给点提示?”
“是想去文书室里查找卷宗吗,可那些地方有人看守,哪怕我们负责打扫,不该进去的地方还是进不去。”她悄悄朝那边望了一眼,文书室门口的两个差役依旧尽忠职守地守在门口。
“呵,”李暮辞倒也没有故意刁难她,“如今我们知道公堂里的骨灯是关键线索,可刚才在医馆里,无论如何旁敲侧击,我都没法问到关于那盏骨灯的来历。”
“那个大夫和药童不肯告诉我们,是因为他们与县衙既没有利益冲突,也不需要倚靠他们。”
“所以他们是中立方?”傅苗昭试探性地开口。
“没错,”少年点头,“与县衙有利益关联的人不肯告诉我们真相,而与县衙没有联系的人同样不会告知真相,那剩下能打探消息的对象唯有?”
这般循循善诱的口吻让她能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县衙的对立者,这些人肯定迫不及待想要将真相告诉我们!”
李暮辞又站直了身子:“如今我们的活动范围只有整个县衙,那要去……”
“大牢?你接下来要去大牢里?”傅苗昭看他露出有些满意的神色,双眼弯成了小小的月牙。
“还不算笨,那趁天黑前我们走一趟吧。”
她盯着少年清瘦挺拔的背影往某个方向走去,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却有些纳闷:“这个方向……不是去茅房的吗?”还是说她记错了?
李暮辞已经撕下衣袍一角绑在自己口鼻上:“大牢里还有别的差役,你难道还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问到消息?”
傅苗昭盯着那臭气熏天的恭桶,顿时恍然大悟。
……
江隐县衙大牢里。
“大爷的,什么玩意儿这么臭?!”楚三和楚四是一对孪生兄弟,都在这里当捕役,今日正好轮到他俩看守牢房,坐下来正准备把买好的酒肉打开饱餐一顿,就被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晃了心神。
定睛望去,两个小厮打扮的杂役低眉顺眼地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一桶……排泄物。
“禀告二位爷,孙师爷命小人今日前来打扫这里,请您行个方便。”李暮辞故意掐着嗓子说话,嗓音细细的。
“你打扫就打扫,带这臭烘烘的玩意儿过来干什么?”楚三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他嫌恶地捏住鼻子,还不忘把熟肉塞回胸膛里,生怕沾上这臭味。
“二位爷,如今江隐城中开始流行使用夜香来进行消毒,据说可以将病菌与毒物害虫都熏走呢,您莫非还没听过这法子?”他悄悄抬眸,又有些惶恐地低下眼。
楚四模样看起来比哥哥斯文些,他摆了摆手:“我们当然知道这新鲜法子,就是没想到你们那么快就应用上。”
傅苗昭快要被这几人胡说八道的话给折服了,她用力咬住下唇,才不至于让自己的笑意泄出:“您二位要不先去外面休息一下,我们很快就能清理完毕,不会烦扰到你们的。”
“行,你们赶紧打扫完。”牢里空气不流通,楚三几乎要被恶臭熏晕了,他拉着楚四快步离开,连头也没有回。
李暮辞赶紧把木桶放下,与傅苗昭对视一眼后就走进牢房深处。
犯了小罪的犯人不是他们这次想找的对象,他扫过牢房里的各处编号,最终目光锁定在一个身上血迹斑斑,被单独关在一间牢房,手脚处还带着镣铐的重刑犯身上。
那人名叫赵天霸,满脸络腮胡,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看起来手上沾染过不少人命:“你们是谁,看起来有点眼生,是过来带我去处决的人吗?”
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他却依旧是淡定地盘腿坐在地上,四处都是乱糟糟的干草,环境很是恶劣。
“不,我们不是这县衙的人,相反,我们还对县衙里的人恨之入骨。”
赵天霸冷笑着呸了一声,往地上吐出一口血沫:“对老子用刑时从老子嘴里撬出的东西还不够多吗,现在又改别的手段来套话了?”
傅苗昭感觉到他对他俩的抵触,心下着急,突然灵机一动,把自己两只手的衣袖掀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哥,我们真不是这县衙的走狗,你看,他们平日里虐待我,把我打成什么样了。”
“可怜我这副身子病弱,他们还胁迫我干各种脏活累活,是要把我往死里折腾呀。”
“更可恶的是,孙师爷那个十恶不赦的混蛋,诬陷我家人,让他们含冤而终,我辛辛苦苦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搞垮县衙里所有恶人,为我亲人报仇!”
她攥紧拳头,两行泪落下,眼尾鼻子都发着红,配上这满身的伤,看上去十分可怜,还在卖力表演:“我可怜的爹娘呀,是孩儿不孝,拖着这副残败身子,不能为你们报仇……”
李暮辞抽了抽嘴角,凑近她耳边:“行了行了,戏别太过了。”
傅苗昭抬眸一看,见赵天霸视线落在她缠满布条的胳膊上后,悄然松了口气。
果然,他沉吟一会,还是不情不愿地开口:“听起来倒是挺合理,你们想从老子这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