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案齐眉》夭*

32、新不如旧

　　卓蓁倒是想多看梁鸿几眼，然外厅有学生在，她留着这里不但于理不合，也于梁鸿的名声有损，是以孟敛急急出来，将她引进内室。
　　卓蓁盈盈跪坐下来，孟敛看着心中不免叹了叹，到底是贵族，一举一动都姿态袅娜，便是普通的跪坐，看着也别有一番风情，挺得笔直的腰杆，露出的曲线美好的白皙颈项，处处透露着“脆弱的坚强”，让人看了心中怜惜不已。若是男子，自然是要心动的。孟敛忽然想起那位身份更为尊贵的小侯爷，那人从来都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却永远都是姿态撩人，眉间三分魅惑。正如她母亲张氏所说，小侯爷若是女子，便是世间罕见的美人，说起来，比眼前这位的确要美得多。
　　孟敛奉了茶，见卓蓁身边的丫鬟皱了皱眉头，怕是嫌茶劣，怕她喝不惯，便客气道：“家中贫寒，这茶是伯鸾爱喝的，还请卓娘子不要嫌弃。”
　　茶是早就煮好的，每日都是煮给梁鸿喝的，孟敛并不嗜茶，且家中条件的确不好，便只让梁鸿喝，自己却不喝。
　　卓蓁细眉微挑，不冷不热地说道：“孟娘子客气了，上次我便说过，伯鸾吃得，我便吃得。”
　　孟敛闻言，面上一讪，不由想到这位卓娘子上次也是这般说，可只吃了几口便咽不下去，匆忙走了，心道原来如此佳人也喜欢逞强。
　　卓蓁抿了口茶，不经意地抬眼便看到了孟敛的表情，顿时明了她在想些什么，面上不由一滞，心中却是有些恼怒。
　　卓蓁这厢不悦，孟敛那厢心里头也不痛快，原因无他，卓蓁今日头上可没簪着白花，怕是心怀不轨，当下提起十二万分的心思应对，生怕让她钻了空子。
　　“卓娘子今日来可是有事？”孟敛小心问道。
　　卓蓁淡淡一笑，道：“我在平陵人生地不熟，只认识伯鸾一人，伯鸾要教导学生，我也无趣得很，于是来找你闲话家常。”
　　既然人生地不熟，就早些回去罢，何必折腾自己折腾我们？孟敛没好气地想。
　　孟敛不想跟她置气，便笑问：“这茶如何？”
　　卓蓁也笑：“其实茶中的珍品我大抵都是尝过的，伯鸾虽然家境贫寒，但在洛阳之时也是出了名儿的才子，自然也是尝过的，如今他能喝得这茶，我自然也能喝得。上次我匆匆离去，并非无法咽下饭菜，而是想到当年他意气奋发，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尝过，如今却只得用这些粗制食物，觉得心酸不已。”
　　这便是对上次失礼离去的解释了，但孟敛却对她三番两次强调能与梁鸿同甘共苦很是反感，这个女子，若不是她的错觉，必然是对梁鸿旧情难忘的。
　　“你在缝衣么？”卓蓁忽然问道。
　　孟敛见她看到自己放在一旁缝了一半的衣裳，有些赧然地点点头，还未开口，卓蓁的丫鬟苑儿便将那衣裳取了呈给卓蓁，如此失礼的举动已然令孟敛生怒。
　　卓蓁打量之后，笑道：“可是给伯鸾做的？”却忽然“咦”了一声，道：“这针脚？”
　　孟敛顿时想找个洞钻进去，强笑道：“我的手艺不太好。”
　　卓蓁轻笑一声，接过苑儿手中的剪刀，当着孟敛的面儿就将她几日所得毁了个一干二净。孟敛惊道：“卓娘子，你这是作甚？”
　　苑儿不高兴地回道：“你没瞧见么？我家娘子这是帮你拆了重做呢。”
　　孟敛已经顾不得去计较她的无礼，急道：“拆什么，我做了好几日呢！”
　　“做了好几日才做了一半，你这手艺……”
　　“卓娘子，这里是梁府，是我家，你这丫鬟区区一个下人，竟敢对主人出言不逊，实在是好家教啊！”孟敛冷笑。
　　苑儿一惊，立即闭嘴不语。
　　卓蓁被人当头一喝，顿时失了面子，然却是自己理亏了，当即露出歉意，柔声道：“这丫头是从小就伺候我的，被宠得无法无边了，今日她有眼无珠对孟娘子无礼，我替她向娘子陪个不是，回去我定好好教训她！”
　　苑儿闻言立即跪道：“苑儿无礼，与我家娘子无关，请孟娘子息怒！”
　　孟敛看不惯她那作态，冷声道：“卓娘子此言差矣，主便是主，仆便是仆，岂有主人宠坏仆人的道理？卓娘子心慈，可下人是需要管教的，如贵府下人都如她一般，外人看到如此仆人，会如何揣测主人的德行呢？”
　　卓蓁被孟敛这一番话说得有些难堪，当即喝道：“还跪着碍孟娘子的眼作甚，去屋外守着！”
　　苑儿委屈地含了一泡泪，应了声是，便急急退了出去，屋内顿时只剩下卓蓁与孟敛二人。
　　“我已将她赶出去了，孟姐姐你就别生气了，好么？”卓蓁盈盈笑道。
　　孟敛倒没兴致与一个丫鬟计较，若是没有主子默许，一个下人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只是卓蓁方才的称呼突然惊了她一下，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方才唤我什么？”
　　“孟姐姐呀。你是伯鸾的妻子，当年我也是唤伯鸾一声‘梁兄’的，如今唤你一声‘姐姐’也不为过。你与伯鸾同年，我却是比伯鸾小上几岁的，是以你比我年长，这声‘姐姐’并未唤错。”卓蓁理所当然地说道。
　　孟敛很想说我阿爹阿娘只生了一个我一个闺女，我真的没有失散多年的妹妹。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的话丝毫挑不出错处，她若是不同意便显得不大度了。她讪笑着点点头，却看见卓蓁不但丝毫没有将手中衣裳归还的意思，还顺手缝了起来。
　　卓蓁果真是个七窍玲珑的，手里缝着衣裳，却还能注意到孟敛的目光，笑着说道：“姐姐，你别看我是个双手不沾阳春水的，这女红却是打小就要学的，祖父对家中孩子管教甚严，女孩子即便读书极好也还是要学女红的。”
　　孟敛见她动作熟练，小小的针在她手中似活了一样，飞得极快，心中不由赞叹。孟敛是极善织布的，但缝制的手艺就差了许多，当年她见方秀一手好绣工，还曾嫉妒得不行呢。这是她第一次为梁鸿做衣裳，做了好几日了，想着再过几日便能做完了，谁知三下两下就毁在卓蓁手里了。
　　“你不需量一量么？”孟敛好奇地问道。
　　卓蓁笑着说：“不必了。当年我也是常为伯鸾做衣裳的，他现如今身材与当年变化不大，应是不会出差错的。”
　　孟敛心中一堵，未出阁的娘子为男子缝衣，怎么也于礼不合呀，当年他二人的关系真是匪浅呀。
　　卓蓁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便解释道：“姐姐不要误会，这种事自然是不能让别人知晓的。只是他那会儿在太学时是一个人，即便是与他同龄的鲁肃都是有母亲跟着照料的，我见他衣裳破了，便偷偷为他做上几件。”
　　即便知道自己得到的答案会堵心，孟敛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与伯鸾是在长安认识的么？伯鸾提到他当年在长安太学时，卓太傅常去指导太学生。”
　　卓蓁闻言失笑，手中针线不停，“自然不是。前朝时太学是设在长安的，建武五年才迁至洛阳。伯鸾在长安太学时，我年纪尚幼，怎会跟祖父一同前去？不过我倒是经常听祖父提起伯鸾的，说他极其聪慧，才学极好。”她顿了顿，面上露出几分嫣红，笑着说道：“我与伯鸾第一次相遇是在洛阳。建武六年的乞巧节，我学着那些小本儿上的做法，女扮男装偷溜上街。呃……那种小本儿外面是没有的，本是一个落魄文人写给一位贵族娘子解闷用的，后来便在洛阳贵族娘子之间兴传开来，姐姐你明白么……那种讲儿女私情的……”
　　孟敛颔首，“我明白，孟家经商，得到不少稀罕物，那种小本儿我也看过。”
　　卓蓁见她明白，便不再解释小本儿，继续说道：“我与伯鸾是在一个灯谜会上相遇的，我俩都善猜灯谜，便都注意到对方，相视一笑。”
　　还挺诗情画意的，孟敛点点头，问道：“后来便认识了？”
　　“那倒没有。后来我们在一场诗会上又见面了，原来他文采是极好的，他吟一首，我便和上一首，于是我俩惺惺相惜，互问了姓名，我唤他一声‘梁兄’，他唤我一声‘卓弟’。”
　　孟敛闻言有些牙酸，此处更诗情画意了。
　　“然后呢？”
　　“然后便是经常结伴出游，探讨古人诗赋……”
　　孟敛堵着心，听着卓蓁说了半日，说到二人最终结局时，卓蓁叹了口气，落下泪来，终是没有讲完。她不说孟敛也明白，若是好的结局，卓蓁便不会另嫁他人，她也不会嫁给梁鸿了。正欲违心安慰她几句，却见她将线咬断，袍子却是做好了。
　　孟敛大惊，这……这还是人么？她见过的手工最快的一件袍子也要做上一日，这位养尊处优的卓娘子竟然在半日内边聊天边将一件袍子做成了！
　　卓蓁抖抖袍子，有些哀伤地说道：“成亲之后，他身子不好，我闲来无事，多是做做女红，打发时日，这一过便是十年。”
　　十年？孟敛一惊，不自觉地问道：“成婚十年，膝下没有一儿半女么？”
　　卓蓁闻言面色一黯，低声道：“他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自小便体弱多病，后来便是常年卧病在床，哪来的一儿半女呢？”
　　孟敛见她如此，不由心酸，世上女子皆苦，尽管从私人原因上这位娘子并不讨人喜欢，但孟敛还是为她感到难过，嫁给一个病秧子十年，几乎就是守活寡了，丈夫无用，一个弱女子在那等高墙大院里怕是极辛苦的。
　　孟敛有些不解：“既然他身子不好，你又为何要嫁给他呢？”
　　卓蓁抖袍子的动作一滞，许久才道：“这要问伯鸾了。”
　　“问我什么？”梁鸿笑问。
　　孟敛朝外看了看，原来天色已晚，想必那些学生都回去了。孟敛正要回答梁鸿，却见卓蓁迎上前去，将手中的新衣给他，让他试试合不合身。梁鸿见那料子正是孟敛做了好几日的，便未细看，只以为是孟敛做的，高兴地去试了试，看在卓蓁眼里极为开心，可看在孟敛眼里却刺目得紧。
　　“光，想不到你手艺这般好，这袍子很是合身。”梁鸿心里明白孟敛面对卓蓁总有些比不过的心思，便想当着卓蓁的面儿夸她一夸，好让她安心，谁知却是刺中了孟敛的心。
　　梁鸿夸了许久都不见孟敛应声，不解地回头看去，却见孟敛面色很是不好，卓蓁却笑颜如花，顿时心中“咯噔”一声，顿觉不妙。
　　果然，还未待他开口相询，卓蓁就含羞笑道：“这袍子是我做的，伯鸾喜欢就好。”
　　梁鸿这才仔细看了看，那特殊的针脚，的确是卓蓁的手笔，顿时有些哭笑不得。然他不愿卓蓁多想，便板了脸，道：“光，你太失礼了！怎可让客人做这等琐事？”
　　卓蓁闻言，面上一僵，顿时有些委屈。
　　孟敛也极不开心，我倒是不想啊，可及得上人家的动作哟！
　　此时便可看出贵族娘子的坚韧，卓蓁虽然委屈，却还是圆场道：“伯鸾，你别怪孟姐姐，是我有些怀念昔日时光，主动帮你做的，你若是不喜欢，就……就扔了罢。”
　　梁鸿暗暗叹了口气，既是人家一番心意，他怎好扔掉，况且这料子是孟敛亲手织的，若他扔掉，她怕是要恼怒的。遂和声道：“多谢卓娘子一番心意，只是此事有违礼数，卓娘子日后还是不要做的好。”
　　卓蓁面上白了一白，遂道了声“是”就转身离去。

　　卓蓁在孟敛还能忍着，卓蓁一走，孟敛那张脸便完全黑了下来，梁鸿苦笑，立即将袍子换下来，等她发问。谁知她却一言不发，翻箱倒柜，他起初还有些不解，随后却见她取出两件袍子，冷笑道：“我道你这两件袍子真是宝贝，藏得那么紧，原来都是出自佳人手下！”
　　以孟敛的利眼，又怎会看不出那两件袍子的针脚与今日卓蓁做的那件是一模一样。不等梁鸿解释，孟敛便冷哼一声：“真真是新不如旧！”
　　说罢，她袖子一拂，连收拾也懒得收拾，两手空空，潇潇洒洒地回娘家了，留下眉头紧蹙的梁贤士面对一室清冷。

作者有话说

　　依旧卡文中。。。不过下一章痴情的王郎君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