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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虚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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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了小白虎的归属问题,济安愉快地摸摸狼头就撒手走了。
……虽然小狼不是很愉快。
但这只是在商讨范围内的小问题,通过充分讨论、求同存异后,双方达成一致共识,问题得到圆满解决。
真正需要重视的问题才棘手——第三军的毛病实在太多了。
在外面待了十年之久,革风第三军的名声济安也是耳闻过的。
山寇出身,行举粗鲁,全军上下充斥着一股匪气。别说坐下来和他们面对面打交道,诶哟,正经人家听见这“第三军”的名号都要捂住鼻的。
以往这些话济安听听便过,甚至时不时还要当面发几回火。
军队是当之无愧的暴力武器,哪能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匪气?匪气怎么了?那么多艰险的战役,没有这股“匪气”撑着,士气早就垮了。
但这回自己带兵出去打个猎,简直哪哪都头疼。
不听号令,军秩混乱,作战只凭一腔血勇,以蛮力蛮干为傲,遇上顺境简直如饿虎下山,军令在这种时候是完全传不到他们耳朵里的。
这还是难得的精兵,尚且不能如臂指使,何况指挥整军呢?
济安知道,这里面固然有自己军阶过低、威信不足的缘故,但与第二军的军纪比起来,对比实在太惨烈了。
但物极必反,好处也是很有的。
军纪不堪,因此很多在其它地方听不见的小传闻,在第三军的火堆闲话里可以轻易知晓。
老革的声音因为气愤而有些沙哑:“那个文士,在雍都的时候骂朝廷,跑来革风就骂革风。名声大的很,谁都不敢动她。”
济安好奇问道:“谁?”
“王虚觉,雍都人。”
“姓王?雍都王氏?王太傅的族人?”
旁边的军士纠正道:“王太傅的女儿。她是听了咱们议长的名声来的,听说跟家里闹得很厉害,都断绝关系了。写文作诗一把好手。”
这详细的信息、微妙的语气,今晚这故事挺刺激啊。
凑在一起烤火的除了老革还有新兵,新兵是很难知道这许多故事的,这会儿都兴致大起,齐刷刷看向最开始提出这话引子的军士。
林休问道:“听起来很诚心啊,她骂革风什么?”
那老革被众人期待的目光看着,心中自得于见识广阔,清了清嗓子。
“当时撤退,咱们军有个伍长于途战死。尤其不幸的是,她是她母亲唯一的孩儿。”
没想到是由一桩惨事开头,在座本兴致勃勃的人都露出寂寥之色。这讲故事的老革也叹了口气,可能是心伤同袍,也可能是哀怜自身,更可能的是二者皆有之。
“因她母亲失了这一个从军的独女,又没有修为傍身,因此被她兄长赶出了家门。我们当时逃跑的时候有多慌乱你们也知道。”
老革没注意到他已将“撤退”说成了“逃跑”。虽然革风高层对当年的事至今没有公布一个准确的定义,但百姓不是像书中说的那么愚昧,他们有眼睛,他们自己会看,他们也会自己下一个公正的判断。
狼狈的“逃跑”是真的,“我们”也是真的。
老革继续说道:“军务司丢了案宗,按例抚恤时全靠人力排访,平常无事都容易出错,何况是人刻意冒领。那伍长的伯母冒充亲母领了抚恤金,庆幸那老妇有大毅力,竟穿着草鞋,推着破车,一路跟来了如今的革风城,在街边织席贩屦维生。”
两种声线撞在一起。
“被王虚觉碰到了?”
“被王虚觉碰到了!”
济安心虚地左看右看,假装第一句不是自己说的,直呼他人名姓是很失礼的行为,相当于指着对方鼻子骂了。
但,但这不是不知道这位字什么嘛,一时半会也想不到其它什么合适的称呼。
总不能直呼“王太傅的女儿”,那岂不是更失礼。
不知者无罪,济安悄悄直起背脊。
老革没想这么多,相反,他百忙之中给济安投了个赞许的眼神。
……为什么赞许就不要想了!肯定又是一堆无礼的冒犯念头!
“斑白闹市忙桑稻,何堪以此颂舜尧。”
老革突然吟了句诗,大伙儿正竖起耳朵听故事呢,都露出困惑的眼神,干嘛呢这是。
他看这群崽子的眼神就知道他们绝对在想“这老东西犯啥毛病了还学文人吟诗不看看自己啥德行”,直接破口大骂。
“小兔崽子想什么屁呢!这是老子能写出来的吗!那姓王的写的!写了直接贴军务司大门口上了!老子就记得住这一句!”
他拖长声音,“最重要的是,后来调查出来,这事是真的,的确是军务司搞错了人。”
嘶!
众人后仰。
假的也罢了,竟是真的,军务司的脸岂不是要被扇肿了。
身在军伍,头一个关心的肯定是自己在的那个军,身前事都在这一方窄窄的军营里解决了。
第二个关心的就是军务司了,战死军士的身后事全归它管。因此不管新兵老革,对军务司都有基本的印象,那好像是孟将军妹妹主管的司。
济安在心里咀嚼一遍。
斑白闹市忙桑稻,何堪以此颂舜尧。
至少看出来对革风大概是真心的了。
周朝立国前,天下处于大蛮荒时代,直到周太祖横空出世,扫平天下,画域五州,传国九千载。
虽然革风人都很不愿意承认,但人家的国祚确实至今未绝。
因此史册经文里都写明了,从天地乍开到现在,只有一个大贤大圣之人,那就是太祖。
但景南惯爱玩笑,在给徒弟念的睡前故事里虚撰出三个圣贤君主,尧舜禹。
传到外头,自是有人痛骂景南勃逆不为人子,胆大包天,不敬太祖。但也解读出了这是景南以贤君自比之意,有人忧心,有人叽嘲,也有“凤歌笑孔丘”的人在乡野大声叫好——景公四百岁成无相境,天纵奇才,哪里差了她姬清去?
此时光听诗句意思,有几分痛心。
果不其然,好几个新入伍的军士脸色不对了。
就算是那伍长的伯父可恨,军务司也该担起一部分责任,抚恤金发错了人,这是何等大的一件事!
若议长在世,负责此事的人统统得丢乌纱帽!人家给你指出错误,怎么能反有怨言。
老革恨声道:“若只有此事,我们自然感谢她。”
可她是越来越过分!
济安听这位的丰功伟绩听得津津有味,嘴里的牛肉干都更有嚼劲了。
老革絮絮叨叨地抱怨。
你说她好端端一个王氏子,留在雍都自有她的大好前程。来了革风,刚开始的确对她有些戒备,等查出来你是诚心诚意来投,没打算干一年就跑回家,再不留意地透露点兵力布防、高层信息等等,革风也是真心欢迎你的,来了就是一家人嘛。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抚恤金发错人这事刺激太过,让王虚觉心里那座光辉圣殿轰然倒塌。这位谁也没通知,直接干起了老本行,自己宣布自己从即日起上任革风的民间御史,像哪个司长穿了件好点的衣服,哪位将军吃了点费工的佳肴,她都骂。
老百姓还在吃糠穿布呢,你倒先享受起来了!
而且她不是风闻奏事惹人唾弃那种,是句句有根据那种,弄得人想抓她个错处再大方地表示谅解一笑泯恩仇给双方一个台阶下的机会都没有。
按革风的法规,官员的行为举措应由监察司监管,但监察司已然跟着景南全司殉国了,现在就剩下一个云游四海常年不着家的光杆司令。
换句话说,王虚觉是补上了监察司的生态位。
说实话,济安必须反思,聊了这么久,她居然一点没看出来这位老革骂人是有一套章法的。
他伸直腿,脸上还是天老大我老二的不屑,语气却褪去先前说王虚觉那点似真似假似钦佩的小小埋怨,一下子变得讥讽起来。
“要不自古人说呢,这人呐,就是贱皮子。一刻钟的功夫不给他紧紧,他就要绞尽脑汁犯个事让人赶过去抽他一巴掌。比如啊,咱们有些司长出身不堪就算了,上位的手段也跟茅房一样臭。”
这话着实,着实不成体统,听得众人一边害怕,一边脸颊晕出兴奋的酡红。
老革磕了磕靴底,“我这话只在这儿说,隔了天老子是不认的。你们谁想拿我去找哪个王八蛋邀功请赏,最好现在就跟哈巴狗儿一样快点跑过去。”
这话说得难听,许多人都不太高兴了。
与他同伍的几个老革打圆场,“老徐,你这怎么了这是,不就是说个故事吗?怎么还扯上这些了,你这老小子是不是喝多了,回去歇着去,少说疯话。”
老徐冷笑一声,“老子就看不惯有些人不择手段往上爬那样子。议长要是还在,都得斩了,都斩喽!”
新兵面面相觑,几个老革合力把老徐搀下去,捂没捂嘴济安就看不清了。
场面一下子静下来,只有火堆的噼啪声。
一个沉默到现在的老革看这群新兵个个跟鹌鹑似的,估计被吓到了,咳了两声,顺着话头给自家人挽挽尊。
“咱们革风大部分官员都是好的,被查就被查,也没查出过比抚恤金错发更严重的事。”
那就是爆出过跟错发抚恤金一样严重的事呗。
这老革不知道济安嘴也挺毒,继续说道,“她王虚觉嘴这么厉害,那老百姓胡搅蛮缠你也说说啊。她不,只盯着官吏骂。按她的道理,百姓胡搅蛮缠一是官吏教化无功,二是官吏无应变之能。说来说去,都是在两部各司军队的错,愁得人想喊她祖宗。”
“但百姓喜欢她啊 。”有一个人插嘴诉苦,“她去买鱼徐大娘都多搭两根葱!”
旁边人哄堂大笑,“他喜欢徐大娘的小女儿,人家却没看上。他嫁进去都不要,鱼一条也不卖他。”
济安大致听明白了,“就没哪个人去劝劝她?这进监察司多合适啊。”
那个恨嫁的老兵被气得说不出话,还是出来圆场的老革苦着脸道:“谁劝得动嘞?都被骂出来了,听说还骂得很难听。我听副司说,这叫器财权位不能动其心,难搞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