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自残 ...
-
其实还是有点臭的。
济安熟练地屏住了呼吸，并且把目光从远处田地里可疑的黄黑色半固体上移开。
林家村地偏多山没特产，村里老人还总爱坐在树下摇着大蒲扇念叨“人杰地灵”四个字，屁大点的小孩听了都脸红。
地灵不灵尚有分说的可能，人杰它是铁定的半毛钱关系打不着啊。
住在这儿三年了，除了小芽，济安就没见到谁身上还有灵根。
……所以这件事也很奇怪。
灵根虽说是天生地养，非人力所能逆转，但身负灵根的婴孩出生时，根本不会有传言中天降祥云、地生金莲、龙凤呈祥种种奇兆。
而如何检测体内是否有灵根的法决又被监管得死死的，虽是修仙者人人皆知的基础功法，但若想在凡间听个皮毛，都是大为不易。
所以凡人压根儿看不出自己孩子究竟是不是“仙人转世”，说不定许多身具灵根的孩子就死在田地里、河水边、灶台下。
——为何那种狂热仍然如热浪一般吞噬了所有父母的理智？
林家村穷山僻壤，物产极度匮乏，丰年只够温饱，灾年户户白布，很难养出腾云驾雾的神仙苗子。
至少就林夫人所知，近百年从未听说哪家出了有灵根的孩子。
身是凡人，却还是对修仙趋之若鹜。村里信奇门怪方舍尽家财塑造灵根的人比比皆是，为了“高人”、“仙长”几句狗屁不通的话甘愿抛家弃子的人也多如牛毛。
济安初闻时惊得摔了竹筷，这太……太荒唐了。
不知是不是报应，林家村很穷。
最穷的有穷到一人一天一碗稀饭、家里五口人一件短打衣服，谁出门给谁穿的地步。
——一家子从没有两个人一起出过门，任谁听了不说罕事。
最富也不过小芽家这类，有房有田有一柄祖上传下来的铁剑。
但林夫人日常也要纺织卖布补贴家用，连脱产的标准都够不上。若不是济安因缘巧合到了这里，家里送孩子去城里念书都是有些困难的。
既然大家都还在温饱线上挣扎，村里的路自然也是充满了原生态。
什么石板就别想了，就是纯黄土地，全靠人力压出一条路来。
不光是牲畜的排泄物，还有家家户户产出的废水垃圾，大家为图方便不管是什么都往土路上泼。
在秋老虎慷慨的照射下，蒸发出的酸臭气格外令人作呕。
济安小心翼翼走在路上，觉得和这股味道对比起来，飞尘都显得格外可爱。
——再可爱，灰尘毕竟还是灰尘，更别说扑到衣衫上的灰尘不定沾着什么东西，比如田里那些……
她手僵了一下，抓住交领抖了抖衣服，决定回了家便打水冲冲身子，再换件衣服——就那件林夫人送的布衣吧。
那件布衣是黑色，很耐脏，也很结实，还很巧合地符合她的喜好，于是济安眼睛弯了一下。
小芽的心思在那一番连消带打之下应该也压下去了，至少在大选结束之前不会再来胡闹。
所以今天出现的所有烦心事，能解决的都解决了。
真是个好消息。
济安于是有了闲心左瞅右瞅周围景色。
这里离林夫人家差不多有三里，脚下的土踩着很厚实——是指与跟其它地方相比——不像其它地方一样土壤瘠薄，下面十几寸就是嶙峋山石，踩上去总有点坑坑洼洼硌脚的感觉。
这儿地形多山，这片稍微平整点的土地就格外金贵。
谁也不愿意自家地里少种一株麦苗，因此就只能委屈行路人了——走到这儿，原本的土路变成小埂，宽度仅仅是一个脚掌的距离，得特别留心才不至于一脚踩空。
人摔了倒没什么，毕竟人没多金贵。
但是压坏了麦苗，就等着主人跑来你家门口吐你一脸唾沫星子吧。
想到这里，济安不由自主地皱起脸，想搓又不敢搓——她倒没摔下去过，但窄路走多了，总能摔一个。
那位被压了麦苗的老翁骂人骂得极有创意，她兴冲冲跑去看热闹，结果被口水溅到了脸上。
洗了好久心里还是膈应。
虽然只有一点点，而且也不知道是谁的，但还是很……那个。
虽说如此，但正值秋收，放眼望去一片金黄还是颇让人心旷，近处溪水汩汩作响，远处山色斑斓。里面的鸡雉吃得正肥还不自知，时不时就有几只格外蠢的跑下山来，让某个馋鬼可以打打牙祭。
甚至是破败的草屋、水沟边的野草，只要不靠近了细看，也是能夸一句野趣的。
济安当时决定留在这儿的时候就在想，其实这里倒也算得上山明水秀。
若是位置好些，或是有哪位世家子想仿效王太傅年轻时隐居林泉的雅致，说不定又是一个“宿松下”。
这些村民也有可能承蒙贵人恩泽，再不必忍饥挨饿——他们会成为那位世家子的财产，而贵人对自己的所有物从不吝于照看。
就像王太傅亲手设计的第一个园林，现在叫“宿松下”，风雅极了。
可以前似乎是叫什么石坝子村，也没比林家村好听到哪儿去嘛。
心里稍微不恭敬地揶揄了一下那位高在云端的长者，离自家破木门也只有三步了，济安眼里含着笑推开门。
里面却不是以往的样子，阳光下一片通透轻尘，有人已经躺在她的躺椅上，正无聊地轻敲扶手。
那个人听见动静，转头看过来，很自然地抱怨道：“师姐，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外面气味难闻死了。”
语气抱怨，但她笑吟吟的，赤服金带，腰上挂着白玉，即使姿态很放松，也瞬间让这间草屋烨然生光。
济安脸色开始变得不对劲，那人眉头轻锁，似是有些担忧，站起身就要走过来。
济安用力闭了闭眼，可能是刚才田间的气味终于在此时冲了上来，她在明见秋陡然难看的脸色中弓下腰。
“呕！”
明见秋被气走了。
只留下摔门的巨响和拼命发出吱呀吱呀反抗声音的木门。
那躺椅还在轻轻上下摇晃，像是不满人怎么突然走了，济安瞥了一眼，转而坐在床榻边。
她感觉头有点昏，眼角早就好了的划伤开始隐隐作痛，仿佛里面有一个微小到不可见的薄铁片，正兴奋地想要割破那层薄薄的皮肉，带着碎肉跃然而出。
耳中又是杂响纷乱，有四年前的，也有刚才的。
济安捂住右耳，可那些被撕成一段段的话还是嘶哑、狂暴地挤进她的大脑。
本就不是轻松愉悦的说笑，此刻被时间模糊成失音的尖吼，更是令人生厌。
她有些难受，稍微偏了偏头，躺椅在视线里一晃而过。
刚才她好像很激动，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济安有点后悔。
——光顾着骂了，居然没上手揍明见秋一顿。
这小村的河水很浅，也很浑浊，在人们殷切的期待下，有气无力地淌过裸露大半的河床，慢慢向麦田里流。
仆役手里高高端着一盆净水，头和身子却温驯地压得很低。
明见秋看了一会自己在水里的倒影，手不自觉地摸上自己的脸，温热的触感传来时，手指似触电般蜷缩着收紧在掌中。
她心跳了一下，听见自己冷淡的声音，“端下去。”
仆役消失得无声无息，这片林子里站了二三十人，全都安静得跟幽灵一样。她身处中央，众星捧月，却觉得脖子被人紧紧掐住，大脑不断传来濒死的窒息感。
“七郎君。”
一声呼唤打破了死寂，近处鸟雀振翅鸣叫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鲜活清脆。
明见秋转过身，条件反射般露出笑影，“青蝉。”
被唤作青蝉的女子穿着青衣，面色冷淡严肃，她欠了欠身，恭敬道；“郎君，居所已准备妥当。”
“嗯。”明见秋温声道，“麻烦青蝉了，今日大家早些歇息吧，不用留人在我身边侍候。”
待那袭红衣彻底消失在木屋之后，原本在树下端正肃立的一个侍卫立刻松弛了身形，她跳到青蝉身边，一脸憧憬，“侍卫长，七郎君真是温柔体贴，我们要是能一直待在郎君身边伺候就好了。”
她那点浅薄的小心思简直是光明正大地放到了脸上，跟巴着人腿求食吃的小狗一样明显，青蝉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她的头。
“小六，跟哪个主子可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歇歇吧，我来警戒。”
小六揉揉头，闷声闷气哦了一声，转身眉眼就活泼起来了，呼朋唤友，兴致勃勃地要去找一个最大最舒服最遮阴的树来睡觉，也不绞尽脑汁去想这个“歇歇”到底有几层意思。
青蝉看着小少女活蹦乱跳的身影，心里没来由生出点羡慕。
——年轻真好啊。
半个时辰里就地取材搭出个宽敞木屋，说容易是不容易，说难却也不难。
明见秋走进屋内，目光扫了一遍陈设，床榻、窗户、木案木几一应俱全，房屋木梁之上暗藏了夜明珠，把整个屋子照得如同在阳光直射之下一般明亮。
她走到窗边，那里摆了个妆奁，这是她从未要求过的东西。
明见秋短暂地笑了一下，心里划过一个模糊的念头，或许可以向明沨讨个恩，把青蝉一直留在身边，那倒也不错。
笑意被收敛，她对着镜面，目光挑剔地一寸寸审视自己这张脸。
是她变丑了吗？
还是今日不该穿红衣，她猜错了师姐的喜好？
镜中的那张脸因心绪不佳而绷直了唇角，显得格外冷冽。
但那确实是一张很令人动心的脸。
明见秋听见自己心脏不断发出咚咚响声，血液急促地流遍四肢百骸，全身都温暖，不，燥热起来。
于是她笑了一声，这笑来得很奇怪，因为师姐那般无情，她是该伤心的。
她只是想起了刚才暴怒得像一头狮子的师姐，那么真实，明亮得像黑云惊雷，灼热得像雪原烈火。
喀，手腕上的暗扣解开，一把小刀被她握在手里。
这本该是很赏心悦目的一幕。
刀身凛冽，是斩水断流的利刃，就算扔在尘灰里也挡不住它的光彩，何况被握在一只白皙有力的手中？
明见秋全部的注意力还放在镜面里的那张脸上，手指随意翻折，小刀的刃端就对准了明见秋的掌心。
它应是被主人带在身边使用了多年，才有这般熟悉。
妆镜剔透，纤毫毕现。
明见秋注视了良久，那真是一张光彩照人的脸。
她心里有些遗憾，师姐怎么突然就不喜欢了呢？
冰凉的刀锋抵在了那张脸眉尾下一寸，缓缓刺破皮肉划出伤痕，鲜红的血慢慢流到眼里，不久就出现了灼热感。
明见秋始终睁着眼，泪水与血水相混，右眼从明净澈透变得血腥骇人。
一眨眼，血红的泪珠便滑过脸，异常凄美，异常诡异。
她叹口气，左手抹过半张脸，伤口瞬间愈合，血迹消失无踪，右眼还是如春水般清澈。
刀锋重新抵在了眼角下方，猩红的血珠一滴滴顺着刀锋摔在地上。
……刚才那个，实在不像。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自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