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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卑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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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夫人送她出门的时候脸还是绷得很紧,看得济安心惊胆战。
她思来想去,临到门口了还是觉得要劝一句,“夫人,小芽她……”
“小先生。”林夫人抬手打断了她,这是件很难得的事,意味着她的怒气已经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了,“我家从没出过对先生无礼的子孙!”
……是有点无礼。
……但有这么严重吗?
济安小时候胆子大到爬师父脖子上扯师父头发,从没被打过骂过,天天闹腾得上房揭瓦,那时候长辈们不是都很纵容吗?她以为孩子就该是这样的!
这会儿才知道后怕。
——师父要是跟林夫人一个性子,恐怕藤条都早抽断好几根了。
她咽口口水,搬出旧日称呼,“阿姐。”
林夫人仍怒气未消,但没对她发火,眼里冒着火星,语气却是温柔的,“阿安,怎么了?”
济安试探着抛出问题,“就是,阿姐有没有想过小芽结亲的事?”
一句话直接打断了林夫人积攒的怒气,她失笑道:“她才十七呢,若是没有跟你念书习剑,早早成婚生子也是好的。但我见小芽学了本事,就不想让她这么年轻就成家了。”
这话说得也对。
两个凡人生出一个有灵根的子女绝对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好事,说不定整个家族的兴旺就应在这个孩子身上,怎么忍心让孩子被婚事束缚,在村里蹉跎半生。
虽然林夫人治家有方,积累出不少家资,是这个闭塞的小村庄里唯一有瓦房瓦盖的人家,若想为独女说亲,自是能轻松迎娶一个小郎进门的。
但林夫人又不是那等心硬到儿辈生子后就放自己女儿外出闯荡,却强留儿婿在家养育孙儿,逼着小两口生分的恶人。
况且凡人出生的修士大道不易,总有人想着攀龙鳞附凤翼,博得一个可靠的岳家。
怒骂薄幸可恨自然痛快,但世事如此,侥幸得了权贵青眼就抛却糟糠之偶的事何其多也,其中不乏大人物啊。
这些事或被文饰或被编排,流传到各地,成了佳话或者笑话。
哪怕再偏僻的山野,百姓对这种带点情艳色彩的小道消息也向来抱有极大的热情,若故事的主人公身上再有点听着很厉害的官职爵位,那可就更刺激了哇!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林夫人虽然很相信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的品行,但空穴来风,那么多仙风道骨满腹经纶的修士们都传出亏待原配的流言,总不能全是无稽之谈。
既下了让女儿闯荡成才的决心,就不要为了下一代的子嗣,去祸害别人家好好的男儿了。
接下来的话说出来不好听,听的人估计也不会很高兴。
所以济安一直在思考,究竟要怎么说,才能让它听起来不那么孟浪,至少在大选开始前,把小芽的皮肉之苦免了。
落在林夫人眼里,就是这个可靠又可亲的小先生沉吟良久,始终难开其口。
所以她贴心问道:“阿安,是有什么事吗?”
这一问,济安含在舌尖的话一骨碌就滚出来了。
“小芽最近交了什么适在婚龄的朋友吗?”
济安说完后觉得不妥,匆匆补上一句,“阿姐?”
还好林夫人早把她视作自家人,听了这稍显突兀的话,也不觉得有什么过分之处。
只是她蹙着眉,苦苦回忆良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近日事繁,大选在即,别说小芽担心得睡不着觉,我都日夜悬心呐。七月快过一半,也到收麦子的时候了,这么紧要的事,我都想着请几个短工来帮帮田里的忙,让小芽专心准备大选的事。”她这么算着,越说语气越确凿,“所以小芽哪里会有闲暇去交什么朋友?这必是不可能的事。”
“如此啊。”
济安神情飘忽,右手又习惯性地开始揉捏食指指骨。
……所以小芽那心思是怎么来的,总不能是走着走着脑子突然冒出个念头,然后就兴冲冲来找她成婚吧?
……若真是这样,嘶,这小屁孩可比她小时候胆子大多了。
林夫人关切道:“阿安为何突然提起这事?难道那泼猴又干了什么不合成礼的事?”
“没有没有没有!”济安慌乱摆手,“绝无此事,小芽最近挺听话的,什么事都没干过。”
啪。
……似乎是干燥树枝被折断的声音,济安立刻转头向声源看去。
——大树下面什么也没有,空荡荡一片,但因枝叶长得繁盛,所以落下了一地的阴影。有一节影子格外奇特,像一根笔直的树枝,也像一柄剑。
她淡定地收回目光,声音刻意加大了些,“阿姐,仙吏大选机会难得,错过这一次日后恐怕就难了,千万让小芽静心准备,有什么事都等仙吏大选过了再说。”
“噢,好。”
话自然是对的,只是怎么突然又扯到大选了?
林夫人摸不着头脑,但凭直觉抓到了最浅显的奇怪之处,问道:“阿安,你声音这么大干什么?”
……咳。
济安把一直拿在手里的竹简递给林夫人,“阿姐,这是我以前偶然得到的书简,听说记的是王太傅的私书,也不确认真假。但听说咱们这儿的主官很景仰太傅,让小芽多看看,不定投了考官的眼缘。”
她咬字加重,“时间也没剩下几天了,这几日让小芽在家安心温书练剑吧,若无要事,就不必到我那儿去了,此物劳阿姐转交。”
林夫人稍稍睁大了眼,虽是不知真假,但对于她们这样的人家,哪有闲力去挑剔这卷竹简到底是太傅的私书,还是哪个江湖骗子胡乱编了个名头以求高价的假书。
要知道,若不是当初一时善念,捡了个浑身血污的年轻人回家,她甚至不知道给幼儿开蒙是不能胡乱选书的,更不能拿着张带字的纸就给孩子念。
所以她愣了一下,才接了过去,正色道:“我是乡野人家,没认真读过几本书,但也知道何为恩义。若是林小芽真有这个运道,阿安,我必让她像孝顺仲母一样孝顺你。
不用吧,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哪至于这么严肃。
济安脸上难得显出点绯红,心里嘟嘟囔囔,其实她比小芽也大不了多少,哪里就到仲母的辈分了。
林夫人笑了一下,很温柔,是母亲才会有的笑。
“我年近四十,从未觉得有什么好事曾落在我头上。唯二能说得上幸事的,一是生了小芽,二是当初遇见了你,阿安……”
她喉咙像是堵塞了,缓了一下才强颜欢笑,“也怪我没本事,不像其他人家能找到什么门路让孩子轻松点。但是,阿安,多谢你。”
济安默然走在回家的土路上,林夫人哽咽的神情始终停在她脑子里,睁眼闭眼都是她泛红的眼睛和没被藏好的银发,一个被掩埋许久的疑问再次爬上心头。
凡人似乎生来就是卑贱的,修士似乎生来就是高贵的。
而修士多生于世家,世家也掌握了大量的资源去供养出强大的修士,一代一代复一代,世家统治稳如磐石。
他们除了要向太极殿上的皇帝低头,这世间似乎已无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他们了,甚至连无数只扯住他们袍脚稍微延缓他们步伐的手都在渐渐消失。
有的手是被利剑斩断的,于是给世家洁白的衣袍也喷了一蓬血上去。有的手是被主人自己收回来的,因为他也已换上了那皎洁无瑕的衣衫,怎能再待在泥里与生而卑贱的小民为伍。
凡人当然不想一直这样下去。
但他们似乎不是想要把“皇权世家”这个闪着金光的招牌狠狠拽下来,再往上面踏上两脚。
他们是想成为世家,也穿上有金丝暗纹的白衣。
可惜两个凡人太难生出有灵根的孩子了,于是他们只好一窝一窝地生,再一家一家地死。
一辈辈人去赌那点神明垂怜的几率,终于不知道哪个幸运儿呱呱坠地时,体内有了灵根。
于是那家人,不,那家族便欣喜若狂,倾尽族财让这个孩子提升修为,走上仕途。
这现象已经足够疯狂了,它还能席卷所有人加入这场疯狂。
这不是几十年、几百年的事情。
而是从大蛮荒时期开始,一直到周朝开国,景帝中兴,直至今日,仍是如此,毫无改变。
对灵根、对修士的追求仿佛刻在了人族基因深处。
从来如此,谁都不觉得有错。
师父致力于让凡人出身的修士能平视世家子弟,让出将入相的机会平等地对凡人修士打开,而不是只能靠着给豪族世家当仆役、当侍从、当门生,才能得到一点点升境破界、改换门庭的希望。
这不是多过分的要求,在济安眼里。
但已经足够让五州世家震怒了。
可济安心中的想法更大逆不道。
——修士到底尊贵在哪里?凡人到底低贱在哪里?
他们高高在上嘲讽着凡人拼命生子的丑态,厌恶凡人贪得无厌的嘴脸。
可在他们自己的宅院里,难道就从未生下过没有灵根的婴儿吗?
当然没有,穿着华贵的人厌恶地一挥袖。
那是死胎!是畜生!是玷污血脉的杂种!
唯独不会是他的孩子。
他充满恶意地看她一眼,说,你不会就是哪家的……
但旋即,有仆役匆匆附在那个人耳边说了些什么,那人立刻换上热情的笑,上前殷切说道,您怎么一个人离开宴会,应该带上随从才是呀。
见她后退一步避开搀扶的手,那人才恍然大悟,恭敬说道,小主人为什么要担心这种不祥的事呢?有景公在,您永远也不需要低头去看那些凡人啊。
小时候的自己记住那个人的脸就跑了,此时济安才在心里轻声回答。
——我现在就活在凡人堆里,并且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田肥发酵的味儿也不比你们衣袖上的熏香难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