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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难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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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人道!”
天气已经很热了,但当这句话被大声喊出来的时候,追着人溜了一早上圈子的少女立时脚步滞顿,手指僵冷。
但少女很快哼声一笑,龇出两颗尖利白牙,“济安,我天不亮就来了。顶着这么大太阳,绕你这院儿跑这么久,你就跟我说这个?”
说这个?
你都这么生气了,一副要咬我一口的样子,难道我还敢停下来跟你讲道理?
我又不是傻子。
趁少女居然当真停步回话,济安蹭的一下跳起来就跑,风把她的衣袖吹得振振作响,发出时刻可能撕裂的不祥声。
“混帐!你给我站住!”
明白被诈了,少女更是火冒三丈,拔腿就追,脚下迅疾如风,腰间佩剑被她跑得不断摇晃碰撞,噼里啪啦杂声不断。
济安头也不回,像风一样跃过老树根,落地时,肋骨下方传来一阵尖锐的痛。
糟,跑太快,岔气了。
她一边放慢速度,一边努力压下痛感,强装得气定神闲。
“小芽,我不知道你这鬼念头哪来的啊,也不想知道。但要是被你阿娘知道了,你屁股可就未必保得住了。”
“我挨不挨打关你什么事,我阿娘可不跟你同辈。”林小芽口齿伶俐,半点长辈的谱都不让济安摆。
济安若是成长辈了,她来结亲不就成大逆不道了?
她又不傻。
瞅准前面是块软地,她瞬间扑身而上把济安压到下面,坐在济安腰上,迅捷地反剪了身下人的双手,得意道,“先生,此时如何呀?”
被强制擒拿的压迫、鼻尖泥土的腥气和无力反抗的屈辱激起了许久之前的难堪回忆,让济安一瞬间瞳孔放大,呼吸急促。
许久之前。
那是什么时候?
是夜晚,天很黑。
现在想来可真奇怪,明明才过中秋,怎么月亮就暗淡了,星星也跑光了,天空居然黑压压成那个样子。
但也相衬,因为她轻车熟路翻过一道道院墙进入小师妹住所的一路上,也很黑。
但小师……明见秋废了她持剑右手,唤来武士后,这个从未被重视过的僻远小院立刻被二十多颗夜明珠照得亮如白昼。
那些人先是惊喜若狂,拿着夜明珠就怼到她脸上照。她眼睛被白光强射,双目刺痛,许多事情就记不清了,只记得很乱。
有人踢飞她的剑卸了她的剑鞘,有人紧紧捂住她的口鼻逼她跪地,有人高呼抓住了乱贼快去给家主报喜,有人大声命令仆役去取刑具,有人拿着铁链想先锁住她的手脚。
还有个人很谨慎,不相信她就这般轻易地被抓住了,毕竟景公弟子何其金贵!
他理所当然地疑心这不过是她出逃前留下的一具替死鬼,比如人偶符纸之类,于是一双粗糙的手就伸过来扼住她的下巴,掰过她的脸确认真身。
如同检查妖兽牙齿判断年龄。
——这个人的声音很熟悉,她记得自己曾在年节给他带过一壶酒,他当时咧嘴大笑着接过去了。事后两人也曾一起吃过几碟菜、喝过几次酒,聊起过北州的乡野习俗,她也曾感概北地尚武任侠之风,慷慨豪杰之士。
他今日给出的回答是,侮辱。
但也没什么,墙倒众人推嘛,怨不得别人。毕竟这里与她最熟悉、最亲密的人至今可是一言未发。
眼痛稍缓,济安就强行睁眼去看明见秋,后脑却被死死按住,她咬牙怒目横了一眼身后的武士,他们便惊慌松了手。
……也有可能是她眼角流血的样子太过可怖,才吓到了他们。
明见秋很安静地站在一旁——选的是不会打扰任何人的位置——低眉垂目,任由武士们胡乱拖拽杂七杂八的东西出入院落。
分明她才是这个小院的主人,却没有一点威慑力。
济安曾经很为小师妹这么怯弱的性子头疼,但她现在是没功夫站出来为明见秋出头了,她自己眼睛还疼得很呐。
兴许是强光刺激后的反应,生理性眼泪从济安眼睛里滑落,和着眼角被划破的伤,竟如泣血。
带着血雾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明见秋,惹她似乎被烫到一般仓促后退半步。
明见秋腰上的佩剑是自己给她的十五岁生辰贺礼,腕间的护身灵器是自己瞒着师父去秘境采集冰玉制成的,头上的发冠是听了她的哭诉连夜逾礼做成偷偷给她的。
只有今晚刺穿手骨的那柄刀与她济安无关。
目光下移,那把刀染了她的血,立了今晚的大功,此时却被弃若敝屣,被随意地扔在地上,沾上满刀身的灰。
和它的主人一样,站在无人察觉的角落,被沾上一层薄薄的灰。
济安咀嚼着这一幕,觉得有点讽刺,她背叛了自己,又得到了什么?
如今她已知道了,明见秋得到的是家主的青眼、入雍面圣的殊荣、僮仆数千的显贵。
这还有什么不值的呢?
抛却一个无用的师姐,换来一个锦绣的前程,这可太值了,天底下何曾有过如此划算的买卖!
明见秋应该早说啊,早说她不是什么怯弱无能需要躲在别人羽翼下求活的废物,而是心有不甘只待时飞的凤凰。
她若说出口,济安自然明白是自己拦了她的青云路,当然早早让开,让她九天翱翔。
哪至于像此时,刀锋逼上喉口了还不自知,仗着点微末本事,想伸手去拉一个早对变局期待已久的人离开。觉得明家是虎狼之穴,明见秋是离了她就活不下去的旁支子弟,一心一意想着带小师妹走,结果被人家毫不留情捅了一刀。
像个傻子,可悲可笑。
济安右手摸索着去捂自己耳朵,乱哄哄的,想起来就头疼,耳朵里也有声音。
人声、铁链声、刑具声、微不可觉的喘息声,还有最开始明见秋的哭声。
“小芽,放开。”
见她突然去摸自己耳朵,坐在她身上的少女好奇,俯身去摸济安右耳,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动作让济安想起了什么。
她声音很大,先是理直气壮,后是委屈莫名,“我才不!济安,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们在一起三年了,你曾住在我家,我曾照顾过你。我心悦你,你凭什么拿那么无稽的理由骗我?”
右耳被济安捂得很紧,她就一根根摸着济安指骨,脸颊贴在济安左耳边。
“你怕我阿娘不同意是不是?仙吏大选马上就开始了,我没有问题的,到时候你就跟我一起走好不好?我们每逢年节就回来看我阿娘。”
……真是个大孝子。
济安额角青筋暴起,声音也严肃起来,不似往日总带点懒散的纵容,“林小芽,起来。”
一瞬静默,然后身上压力陡然一空,小芽瘪着嘴看她,眼里一窝泪要落不落,身上全是土。
济安狠下心,“出去。”
少女红着眼睛走了,济安看了她的背影一会儿,转身回到草屋,蹲在积满灰的杂物堆里挑挑拣拣,终于找到一卷旧竹简。
竹简上灰尘很重,也没有被精心照看,幸好用料讲究,堆在这破地方居然没有虫蛀没有霉生,拍拍灰还能用。
出门右走六里地,就是林小芽家。
济安在这住过四个月,看灰扑扑直掉渣的外墙都觉得亲切,她熟门熟路跨过门槛,转进内屋,林夫人果然在这,正往桌上摆菜。
她抱着竹简笑吟吟道:“夫人。”
林夫人看见济安,极是惊喜,眼角都笑得折出褶皱,上来就要牵她,“济小先生,快来坐,正好用午食呢。”
刚把人家女儿惹哭了,这饭怎么好意思吃。
她慌忙后退,“不了不了,我不饿。”
这话大人总是不爱听的,说出这句话的人不管长到多大,在他们眼里都是孩子又不听话不爱惜身体了。
林夫人当初在虎狼环伺下一手护住幼女家财,看着温婉,脾性比谁都刚硬。
“胡扯!”林夫人轻斥一声,“饭难道是等饿了才吃的吗?”
她说着说着就伸手来扯济安,速度快极了!
济安左腾右挪得很狼狈。
说真的,就这天才般的敏捷,林夫人要是有灵根,绝对是一员搞突袭刺杀的干将啊。
“夫人!夫人!安是来问小芽在哪儿的。”
“小芽?”林夫人这才停手,疑惑道,“她不是去找你了吗?”
“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了,说大选马上要开始了,她心慌得很,昨晚一直睡不着,担忧功课学得不够好,要去你那里再学学。怎么,小先生没看见她吗?”
……小混蛋还挺有撒谎的天赋,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听着跟真的一样。
难怪林夫人今天看着这么开心,原来是喝了女儿灌的一碗蜜汤。
还是给小芽打个掩护吧,看着长大的孩子,总不能真让她在这节骨眼上被亲娘揍一顿。
“看见了,看见了。”济安摸摸鼻尖,“夫人,是这样。我看小芽走的时候似乎不是回家的方向,因此有些担心。按理说,她脚程比我快,怎么我到了,小芽还没回家?”
林夫人不是很在意,“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都那么大个人了,胡乱去山上走走难道能出什么事?兴许是大选在即,小芽心里烦闷,所以……”
她无心之言,济安却更愧疚了。
——小芽现在心里烦闷是肯定烦闷的,是不是全因大选就不好说了。
林夫人声调陡然升高,笑着拍济安手臂示意她看门外,“小泼猴这不就回来了。小芽快过来,小先生担心你……”
不喊还好,少女原本就低着头,一趿一拉走得很慢,进了内屋也没注意到自己家里多了个人。
听见自己阿娘一声喊,立刻抬头望去,然后猛地别过头,跟风一样卷过,丢下一句“阿娘”就跑了,一眼没看旁边那人,直接冲进自己屋里。
林夫人瞠目结舌,完全不敢置信自己女儿这么无礼。
一声怒吼响彻云霄,“林小芽!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别!
这要被问出来一五一十,可就不是挨几句骂就能过了的,小芽屁股至少得被打成八瓣!
济安急忙扑上去拦住发怒的林夫人。
“孩子还小,还小,别生气别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