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锈》悦群泷

3、第3章 重逢

　　“叮铃铃铃铃......”床头的闹钟第三遍响起了，床头柜旁边缓缓升起一只手，将闹钟摁灭。

　　几分钟后，床上厚厚的被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气：

　　“唉......”

　　又过了几分钟，一个身影缓缓坐起，身上穿着单薄的病号服，两个袖子的袖口都已经开线，她坐起身后，头低低地垂着，一头乌黑且毛躁的长发披到了后背。

　　她就这样坐在床上，仿佛又睡着了，直到有人敲门才缓缓抬起头。

　　“进......咳咳！”她使劲清了清嗓子，“进来！”

　　门打开后，走进一位满面春风的中年医生，身后还跟着两位年轻大夫和几名护士。

　　“怎么样？”医生语气和蔼地问她。

　　“不怎么样，你是......哪位？”她看着眼前的医生，眼熟却陌生。

　　“我是16号医生，负责您的治疗，您之前病得太重，恢复慢很正常，身上有旧伤，我们给您用药要小心，别心急。”

　　她很不喜欢这医生过分客气的称呼，不耐烦地抿嘴，用鼻子哼出一口闷气。

　　医生看她脸色不悦，竟然不敢再作声了，为掩饰自己的尴尬翻看着病历，身后的小护士低声兴奋地说着什么，16号医生回过头去严肃地呵斥：

　　“安静！像什么样子！”

　　她歪着身子问小护士：“说什么呢？让我也听听。”

　　小护士相互看看，其中一个大着胆子对她说：“我们听说您是理星的高师，而且是唯一的女性，而且......”

　　“还而且！”医生拿不准她的态度，眼睛追随着她的表情，嘴里还是在呵斥着小护士。

　　她却不以为意地笑笑，对医生摇了摇头说道：

　　“没事，而且说的没错呀，我冯镜确实是理星的高师，而且是最年轻的，而且并不是唯一的女高师，我的老师也是女性。”

　　自称冯镜的她，几分钟前还是一个伫在床上的人形拖把，此刻虽然顶着一头毛躁长发，言语间却散发出光芒。而且，她的每个“而且”都让面前医生的面容更加扭曲。

　　“咳......那您好好休息。”医生合上了病例，嘴角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转身离开了。

　　冯镜清楚听到医生嘟囔了一句：

　　“而且被罚来庸星。”

　　这一句话又让冯镜泄了气，她向后一仰，躺回到床上。

　　随着医生离开，年轻的医生和护士们也跟着鱼贯出了病房，之前鼓起勇气和冯镜说话的小护士故意放慢脚步留在了最后，她看着前面的人都已经完全走出了房间，急速走到冯镜的床边，压低声音对冯镜说：

　　“您别灰心，您的病很快就能好，其实......早该好了。”

　　冯镜稍一回味护士的话，猛地坐起身，小护士急匆匆走出房间，冯镜还想问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早该好了？”

　　“早该好了？！！”

　　冯镜看着被关上的房门发呆，她不明白小护士的话。

　　什么意思？

　　其实，冯镜对自己久病不愈早就有疑心，最开始产生怀疑是理星的高训校校长先斩后奏地告诉她，在理星一边工作一边养病对身体不好，干脆到庸星安心养病更好。

　　一个出生在理星，堂堂的实训高师，又是多项武器研发项目的关键成员，又受过统帅亲自颁发的“开拓勋章”，却因为在会议时打了个喷嚏就借口养病被送离高训校，并且不在理星接受治疗，而是向下来到了庸星治病。

　　向来离开上等星向下走只有两个原因：

　　秘务，或被罚。

　　没有人给她秘务，所以只能是被罚，借着生病养病的名义“暗罚”她，可是......为什么呢？总要有个原因。

　　冯镜自认从不得罪人，也没有参与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她心里越想越乱，眼下能帮她的只有一个人了，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愿意打扰这个人。

　　冯镜心里拿定了主意，打起精神起身洗漱，梳了梳被抽干了生机的头发，随后出了病房。

　　这里是庸星最大的疗养中心，在这里治疗或疗养身体的人都是庸星的权贵阶层，庸星的存在是为理星服务，保证经济产出，中层生产力的产出以及绝大多数尚星统辖区的公民生活，这里的权贵是庸星普通公民无法接触到的存在。

　　冯镜就住在这里，已经一年多了。

　　原本她住在疗养中心最大的一间套房，上一次住这个套房的人是庸星的主事人，如今是理星的理事专员之一。可冯镜住进来之后，总是有说不出的难受，感觉每个角落都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她也用自己私带的仪器检查过，这里并没有监视设备，最后还是坚持换了一个房间，

　　一个在角落的，最普通的房间。

　　冯镜虽然在这里住了一年多，可她对这里一点都不熟悉，只知道病房外的两个地方，正门和花园。

　　冯镜尽量表现得从容自若，慢悠悠走出房间，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有偷偷摸摸的感觉，毕竟从理星被打到庸星的过程不明不白，让她对目前的环境总是警惕过度。

　　她散步似的走到正门，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人流穿梭驻足良久，她对这样的情景很神往。庸星没有太多私人飞船和公务飞船在空中弹射似的横冲直撞，更多的还是动力车辆，稳稳行驶在路面。

　　冯镜又多走了一步，正门的警铃突然响起，冯镜以及几个站在门口的人都被吓了一跳，众人惊恐中，疗养院的警卫影像投射到冯镜面前，冰冷且标准的语言解释道：

　　“冯高师，为您的健康和安全考虑，请不要离开疗养院，您可以考虑移步到疗养院花园散步，如果您有需要，我可以呼叫护士或医师陪同您。”

　　冯镜用余光撇到门口几个被吓到的人此刻正挤在一起，偷瞄着冯镜窃窃私语。她无奈轻呼一口气，转身离开正门，向花园走去。

　　去花园要经过自己的房间，冯镜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停顿了一下，心想：还是算了，回去吧，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能查到什么，连多走几步都虚弱地气喘，这时听到一个有些远的声音：

　　“冯高师您这边走，冯高师就住在前面，哦，她人就在那里。”

　　还被称呼为冯高师的只能是......

　　冯镜顺着声音扭头看去，从中央的总台走过来两个人，一个是刚才偷偷和她聊天的小护士，而她身后，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亲人，也是眼下唯一能帮助她的人——

　　冯镜的老师，也是她的养母，冯悔。

　　冯镜心中按捺不住地激动，望着老师急切地想喊出声，而老师在护士身后不动神色地向她摇摇头，冯镜立马收敛情绪，平静地站在病房门口等着老师走过来。

　　小护士再次见到冯镜，丝毫不掩饰自己崇拜的眼神，可冯镜此刻顾不上与她闲聊，迅速堵上了她的话：

　　“谢谢你，你先忙，”护士刚张开的嘴突然哑声了，她又眼神一转，对护士身后的老师说道，“老师，您怎么来了，进来坐吧。”

　　师生二人此刻都保持着僵硬的客气，进到房间，冯镜迅速又轻声地关上门，趴在门口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紧接着一步就冲到坐在沙发的老师身边，蹲下身抓着老师膝盖处的裤子，嗓子突然就哽咽了，她仰着头对老师说：

　　“老师，我觉得......”

　　“我觉得，”老师沉稳的声音打断了她，把自己的手放到了冯镜的手上，老师的手干枯却温暖，冯镜本来紧攥着的拳头登时放松了，“你病得也太久了，也太巧了。”

　　“是吧？老师您也这么觉得，我现在被困在这里，出不去，而且每天醒来都昏昏沉沉，对以前的事记得的越来越少，有时候我都想不起老师的样子了，我......”冯镜越说越急，已经语无伦次。

　　“别急别急，”老师的安慰向来对她有镇定作用，冯镜深吸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老师看她好了点，继续说道，

　　“你刚生病的时候，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觉得不太对，你我能担任理星的高师，其中一个前提就是受过预疗，把可能生病的潜在危险都提前治疗或者根除了，所以这件事怎么都说不通。”

　　听到老师说“预疗”，冯镜开始一点点捡起了自己的记忆。

　　“我刚知道你只是在会上打了个喷嚏，后来紧接着听说你的病情加重，在这期间不过一两天的时间，我居然找不到你，我想了很多办法，托了很多人也没能在你离开理星前见你一面，你就这么突然被转移到了庸星，我如果想来一趟需要做很多报告，还需要理星特批飞船，我总感觉这样安排就是故意不让你接触人，或者说......”老师说道这里停了下来，她微微眯起眼思考什么。

　　冯镜看老师专注的样子，便安静等着老师的答复。

　　“或者说，就是不让你接触我，不对，”冯悔站起身，无意识地走了两步，慢慢摇了摇头，回过身来目光如炬看向冯镜，“是不让我接触你！”

　　“这......有区别吗？”冯镜被老师说得一头雾水。

　　“有，我虽然有些人脉也有些小功劳，但我从来不与人深交，了解我的人不多，我信任的人也不多，你是其中一个，”说到这里老师走过去轻抚了一下冯镜的脸颊，意识到冯镜消瘦了很多，老师心里一阵心痛，“我理了理你的事情，还有一些别的事情，你的病可能和......嗯......尚星的一些事，和我给尚星做的一些事有关。”

　　老师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推断，眼睛却不再看冯镜，她又坐回了沙发，双手交叉在膝盖上沉吟不语。

　　“我......嗯？我的病和尚星有关？那怎么能呢，我连理星的全事长们都不认识，尚星哪儿会理我这种小人物。”冯镜并没有妄自菲薄，纵使是老师这样举足轻重的高师，也仅仅认识一位理星全事长，也就是理星的最高长官。

　　“唉......说到底你还是被我连累了，有些事情我现在没法和你解释，我也不想陷到任何麻烦中，毕竟瑞瑞还没有找到......”

　　瑞瑞是老师的独生女儿，当年老师年轻时还在庸星，因为一些特殊贡献被嘉奖，可以上升到理星，可是尚星对下四星有一个严格的上升条件，就是单人上升，家庭重组，老师想要拒绝上升可是已经来不及，就这样和丈夫女儿分开了，当时女儿瑞瑞刚满一岁。

　　之后老师试过寻找家人，几年后听说丈夫去世，女儿被庸星保幼院接管，再之后就怎么也找不到女儿的踪迹了。

　　老师刚到理星时被要求重组家庭，老师坚决拒绝了理星为她选的丈夫，但接受了分给她的孩子，冯镜，她出生在理星，父亲上升去了尚星，而母亲，据说因为被罚，去了枯星......五岁的冯镜和二十五岁的冯悔成为了母女，后来又成为了师生，这么多年冯镜一直很懂老师心里的痛。

　　“老师，其实我一直想帮您找瑞瑞，刚来庸星的时候我还觉得挺好，这样就方便找瑞瑞了，可没想到我根本出不去，后来脑子昏昏沉沉，都想不起来关于瑞瑞的线索了，我......”冯镜心里满是愧疚，虽然从小被老师抚养长大，但冯镜都是将冯悔当做恩师来尊敬，帮助老师找到女儿是冯镜最真心想要完成的事。

　　“唉......你是在帮忙，这不是你的责任，怎么能怪你，”冯悔挠了一下眼角，不露痕迹地擦掉了眼角沁出的泪，“你身不由己，能保全自己就很好了，找瑞瑞的事慢慢来。”

　　冯悔深吸一口气，将刚才因为女儿引发的酸楚情绪都压了下去。冯镜才想起来，这么半天都没有给老师倒一杯水，便起身走向水机。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你离开这儿。”老师在她身后继续说道。

　　冯镜接了一杯水递给老师，老师没有接水杯而是抓住了冯镜的手腕又说道：

　　“也许出去了，你的病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