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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六十二回 大限 ...

  •   七八月交际,正值溽热未散,“秋老虎”回头的时节,往年在这几天里总会下几场雨,带走些暑气,可今年自入夏以来就几乎没见过阴天。市井传言由此而生,说今年频频出现异象,定是要出大事了。

      我那本就不坚实的唯物论被日渐膨胀的慌乱感逼得节节败退,尤其是在比每月固定的日子晚了整整五天,还没等到来当月份例的时候,这种烦乱更是变成了一把锤子,时轻时重地敲在心头。

      等到第六日上,我已经有些坐不住了,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来回转悠,一时觉得必须去一趟城里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时又觉得自己不过是庸人自扰。装着贴身细软的小包袱拿起来又放下,反反复复几遭,竟开始恨起不争气的腿来,要是在两三年前,有这胡思乱想的功夫,我早就一鞭子挥出十几里地去了,可现在除了干着急,已经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不敢做了。

      历史褪去温情的面纱,冷眼嘲笑我的自不量力,以胜利者的姿态俯视我的仓惶狼狈,等待睥睨我踉跄立场的脚步……

      房门“咚咚”响了两声,来人正是净贤。

      自满达海那次一闹,全村人都对这个宅子敬而远之,说起我来更是讳莫如深却一副大家都已心知肚明的样子,就好像人人都知道我是一只妖怪,但谁也不点破,能躲则躲,生怕被活吃了似的。我自知解释不清楚,人家也未必愿意听我解释,便索性放任自流,顺便享受从中偷来的便利——院门可以放心地大敞着,正好免去开门的麻烦。

      净贤看了眼桌上的包袱,问我:“施主也要出远门?”

      我下意识地“嗯”了一声,随即听出她话中之意,又才注意到她今日着装不同于往日,青衣外覆了件木兰色①的郁多罗僧②,便问:“师父这是要去哪儿?”

      “洛云庵已经修缮完毕,贫尼要回金坛去了,行前特来向施主辞行。”

      “哦……”忽然心生怅然,那座摇摇欲倒的庵堂都修复了,这样长的时间,恐怕再深浓的眷恋也会被冲淡,再强烈的怨恨也足以平息,曾经以为会致命的伤也只是疼在那一时罢了,过后便会慢慢愈合,长出新鲜的皮肉,再看不出任何痕迹。

      净贤一向不大计较我与她交谈时的心不在焉,仍旧慢条斯理地说:“俗世空门本有定数,佛法能渡人出苦海,参详不当也可致人堕魔道。上师有云:‘自性迷,佛即众生;自性悟,众生即是佛’,佛与众生只隔一线,世事皆如此,超尘入世、彻悟觉迷,变化只在须臾。”

      我脑子乱得很,一时听得似懂非懂,她的话似乎将包围着我的迷雾冲淡了些,阳光曚曚昽昽地透进些许,隐约得见路在何方,却始终无法豁然开朗。然而不知道是什么在驱使,我突然迫不及待地想要拨开那层恼人的掩映,冲出去看个真切。

      “我对江南风光神往已久,师父若不嫌累赘,不如带我同去金坛,一来路上有个照应,二来我也可随师父游历沿途古刹名山,寻访我的觉迷津。”我拿起那个几起几落的包袱,口中尚打着商量,一只脚已然跨出门去。

      净贤眼中闪过难得一见的诧异,然而很快恢复一贯的平静,她未置可否,只是问:“施主从何而来,原要往何处去?”

      我笑答:“从去处来,往来处去。”

      周遭都是躲不掉的烦恼,如果能回到原本属于我的时空,是不是就可以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忘掉?

      村里雇不到载人的马车,二嫂子费了好大劲儿才说服了要去镇上采办农具的老穆头用他的骡子车送我一段,老穆头表现出老大不乐意,直到我把一块分量十足的银锭撂在车架上,才挪腾了一下让出半拉车门。二嫂子皱着眉头还想说什么,我笑着对她摇摇头,借着道别的话将折好的房契和地契塞进她手里。

      净贤师徒二人仍然步行,这是她们的修行;我坐在一步三颠的骡车里,姑且也算作一种砥砺。净贤要离开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她曾经医治过的村民沿路送行,从红叶村到洛云镇骑马只需不到两个时辰的路程,我们却走走停停地花了整一个白天,进镇时正赶上打落更③。

      长短相间的梆子声似乎百年如一,而今夜从幽邃的空巷中远远传来,无端令人脊背发凉——这不是此时的洛云镇该有的安静,沉闷而诡异,令人窒息。月光从木板的缝隙飘进车厢,如烟般依依袅袅地与我茫然伸出的五指交缠,那触觉带来一股说不出的寒意,缓缓地渗入皮肉骨血,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沉潜了一个下午的恐慌又浮出水面,叫嚣着拍打出一串焦躁的浪花。

      我一把扯下临时搭在车门上挡风用的布帘,叫道:“停车!”

      老穆头吓了一跳,赶忙喝住了骡子,稍回过神来就像看疯子一样瞪着我,张嘴刚要说什么,却被我打断:“穆大爷,耽误您一天的时间实在对不住,今晚就在镇上将就一宿吧,这两日的食宿我出,车钱另结。”

      老穆头的目光立刻慈祥了不少,赶在我往下跳之前贡献出他坐的小脚凳,并一边提醒着“夫人小心”,一边极有眼力价儿地递上了拐杖。

      我道过谢,便对走近的净贤说了住店的事,一旁的小沙弥尼正在偷偷咽着哈欠,听这话忙不迭地点头,净贤已面带倦容,稍忖了忖便也同意了。于是一行人走进百步开外的一家还透着灯光的客栈,顺利地要到三间客房,末了我问有没有脚力好的马匹或者马车租售,店家拨拉算盘的手一顿,抬眼将我打量一圈,摇摇头继续专心算账。

      小沙弥尼和老穆头显得十分不解,却似乎不敢多问,齐齐看向净贤,然而净贤偏不说话,只是眼神中略带疑惑。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也不便多讲,只含糊地说要进城看个朋友,然后也不管他们信不信,又问店主知不知道这个时间还能在哪儿雇到马车或者买着马匹?这回不等店主回答,外面忽然由远处传来马蹄声,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节奏稍有重错,应该不止一匹,频率极快,落地却很轻盈,想来脚力不俗。

      马蹄声越发近了,隐约可以听见夹杂其中的铜铃声,“叮当叮当”地唤起记忆的共鸣。不禁苦笑,此时当真辨不清老天爷是良心发现的眷顾,还是仍在乐此不疲地捉弄。我吸足一口气,用力吹了一个响亮的指哨。街上马蹄声应声而止,我走过去推开虚掩的门,冲马背上的人一笑,“真巧啊,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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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青宇一副快要气昏过去的样子,指着我的鼻子半天没说出话来。反倒是擎风见到我十分欢喜,愉悦地踏着碎步甩着尾巴,亲昵地舔着我伸过去的手。

      鼻子没来由的一阵酸涩,我摩挲着擎风柔顺的颈鬃,自言自语道:“当初给你栓铃铛的时候,满达海还老大不乐意,说狗儿才挂铃儿呢,可今儿多亏了这铃声我才认出你来。”

      “嘁!”杜青宇冷哼一声,没好气地问:“上得去马吗?”

      我不看他,只对着擎风说:“能蹲下来点儿不?”

      杜青宇彻底无语,朝天翻了个白眼,长手一捞,便把我稳稳地卷到他身前,双腿一夹马腹,朝郊外的方向奔去,擎风紧随其后。

      起先我还挣吧着要求骑擎风,可杜青宇非但没有放我的意思,反而把手臂收得更紧,勒得我有些气短。我渐渐觉察出他的异样,他周身散发着一股炙人的气息,贴在我腰侧的那只手却出奇的冰凉。我扭头大声喊:“出什么事儿了吗?你要带我去哪儿?”

      喊声被呼啸而过的烈风切割成断断续续的字句,迅速在沉默中散尽。我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确认他能明白,可得到的仍是沉默。心里那股莫名火蹭地蹿起来,我吹了个暗哨,尾随的擎风突然加速,一跃赶超上来,后腿猛地抓地、腰臀下压,身体骤然旋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亘在前方丈许之处。

      杜青宇哪里料到我和擎风之间还有这等默契,须臾怔忪后,还算眼疾手快地扥住缰绳,□□之马长声嘶鸣,前蹄高高腾起,原地凌空打了个旋儿,着地时险险地刹在擎风身前不足半尺的地方。

      激烈过后的短暂静默中,粗重的喘气声和擂鼓般的心跳撞击着耳膜,椎骨随着一阵剧痛咯吱作响,我使劲咬着嘴唇,认出一身冷汗。

      “你——不要命了!”杜青宇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声音的喑哑着,微微发抖。

      “呵,咳,咳咳……”我无暇和他争辩,一心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出事儿了?宫里?还是府里?别瞒我,你瞒不住我,也……啊——”腰骨上突来的剧痛让我不禁失声呼痛,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不过挨了这一下之后,脊椎的痛感锐减,关节也不像刚才那么发轴发涩了。

      “算你命大,骨头没断没裂,否则……”他没再说下去,语气虽然恶劣,较之前却平和了许多,他让我放松趴伏在马背上,自己跳下马,从腰间的褡裢里摸索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些药水来在掌心搓热,紧接着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掀开我上衣的后襟儿,双手在腰背上来回推拿起来。

      即使我不是封建保守的古代人,也知道病人不该避讳医生,可脸还是不由自主地发热,暗自庆幸今天穿的是轻便的衣裤而不是旗装。我轻咳了一声,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你没必要瞒我,难道我是那么经不起事儿的人吗?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今晚如果找不到马车,走,也要走回城里探个究竟,只有看到他们都好好的,我才能安心离开……”

      “他们都不好,很不好。”他把我的衣服整理好,沉声道:“皇上归天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第六十二回 大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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