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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六十一回 征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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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个字仿若定身咒一般将我和时空一起凝固,我盯着那根探指可及的门闩出神许久,郁结在胸口的百转千思最终化作一声惋叹。我收回手,转身往回走,只当什么都不曾听见。
“伊仁……开门,开开门……”
“伊仁,开门,让我进去,我有话要跟你说!”
“伊仁!开门!”
“你不开门我就不走!”
“好,我就在这儿等着,天一亮就去找人把这门拆了!”
……
静夜中,门声、人声都显得格外刺耳,引得附近院落犬吠不止,想必也惊醒了很多人的美梦,而我始终没等来能把门外那个“扰民者”拖走的人,甚至连一声询问都没有——不敢,或者不屑。来历不明的女人,夜半登门的男人,天知道我的乡亲们此刻正各自编排着怎样的片断,而明天,这些片断又将在家长里短的闲聊中被串联成什么样的故事。
他当真是想闹得人尽皆知才好,若我在红叶村住不下去了,就必然要跟他回去。这样孩子气的行为让我哭笑不得,天下之大,若决心要远离,何处不可安身立命?而我既然选择回到这个毫无隐秘性可言的地方,必是打定了主意的,又岂会轻易动摇?他不是不了解,只是不甘心罢了……
“满达海——”我抢在一个短暂的安静空隙叫住他,“满达海,这都什么时辰了?别闹了成吗?我好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了,现在困乏得很,求求你放我一马,回去吧……”
“那就开门让我进去,我把话说完就让你歇着,也绝对吵不到旁人!你不开门,我就不走!”他不再大喊大叫,转而撒起赖来。
不由得苦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从来摸不到他的命门,他却可以轻易捏住我的软肋——或许都是因为太在乎、太了解,不同在于,一个关心则乱,迷了章法;一个则借力打力,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是谁说的,情事如战事,胆气和策略缺一不可。如今想来,此言不虚。
然而我们这一场情,却因我中途退局而永远分不出胜负了。
“咱们从小一起长大,除了不太会说话的那一两年,剩下的也有十八九年了……十八九年,想说的、能说的怕是都说完了,那些不想说、不能说的,又何苦彼此为难呢?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而我只有一句奉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莫要好了伤疤忘了疼……我的话说完了,这门我是不会开的,是去是留,七爷请自便。”撂下这些话,我逃也似的回到房中,瘫倒在冰凉的炕上,放任思绪漫无边际地涣散开去……
这一夜时梦时醒,梦境凌乱细碎,拼不出一幅完整的画面,耳边总似有嗡鸣声,却再也未闻敲门声响起。
他走了吧?他走了……还是走了……走了就好……走了……最好……晨曦微亮时,纷繁的碎梦终于散尽,我贪婪地拥抱这珍贵的片刻安宁,陷入沉眠。
许久不曾有过的安睡让我舍不得醒来,要不是听见大门被擂得山响,担心那位爷去而复返真的做出什么荒唐事来,我是决计不会下床的。那边敲门声催命似地急响,我穿好衣裳便顶着一头乱发出屋去了。
“夫人啊,开开门啊!”
“敲这么半天也没人应,是不是里头没人啊?”
“不应该啊,这几天也没见这家有人出去啊……”
走得近了,我才听见门外有人在说话,不是满达海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人。我不由得提高了警惕,一手拄拐,腾出一只手抄起了搁在门后的一把火钳,暗暗提了口气,冷声问:“门外何人?”
“哎呀夫人啊,是我,邻院儿的二嫂子!你快出来看看这人你认不认识,你要不认识我们就去报官了,不能让人死在你家门口啊……”她话未说话,我已经推开门扇跨了出去,围在门口的一群人都吓得往后撤了一步,只有二嫂子还算镇定,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目光在我和满达海之间打了个来回,便已大致明了,试探着问:“你认识他?”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我认识他……他是我无法去恨又无力去爱的人,是我一心想守护却只能用逃离来成全的人,是会在冰天雪地里固执地在我门前傻等的人……此时他靠坐在墙角,头顶、肩膀积了一扎厚的雪,伸直的那条腿已被埋了大半,脸色灰白,嘴唇乌青……我一把抓二嫂子的手,声音带着哭腔:“最近的医馆在哪儿?我要去找大夫!我要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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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池塘里的锦鲤早被铃儿移到书房外的隔间,养在一个工艺考究的白瓷粉彩立式鱼缸里,虽伺候得精细,却不如往日在池水里那般活泛了,只爱挤在一堆儿没精打采地吐泡泡,连尾巴也不愿多摆一下。而那几棵本就不该在秋末冬初还苦苦支撑着倾吐芳华的荷花,在完成迎接主人的任务之后便放弃了挣扎,壮烈而凄美地沦陷在泥土里。池面结了厚实的冰,掩埋了一切生命的气息,也许在这层寒冷之下,正孕育着更加盎然的生机,可是今天的鱼儿已经不是昨天的鱼儿了,明年的荷花还会是今年的荷花吗?
答案似乎近在眼前,却总是隔着毫厘之距,想不通,参不透。净贤说我有佛缘,我却找不到自己的慧根,若真有解脱于琉璃世界的造化,我倒情愿以古佛青灯相伴余生,戒无果爱恨,戒无休纷争……
轻巧的踏雪声由大门口徐徐靠近,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小沙弥尼双手捧着一个两寸见方的木盒往这边走来,到得离我两三步远处驻足,稽首道:“施主,这是最后五日的药。”
我接过木盒,赶忙道谢:“有劳小师父了。”
小尼姑又打了个稽首,“师父说,用完这些药那位施主的病便可痊愈了。”
她口中所称的师父法号净贤,净贤不是本地人,游方至此,暂居于洛云山一座荒弃的庵堂中,一边在洛云镇及附近村落化缘、行医,一边用募集的布施修葺那座庵堂。那天正愁着不知去哪儿给满达海请大夫时,净贤师太恰巧带着几名弟子从我门前路过,见状便上前询问,二嫂子三言两语说清情况,又说村子里根本没有正经大夫,得去镇上找,来回少说得一个时辰,不知道病人还挺不挺得住。说话间,净贤已经试过满达海的鼻息脉搏,待二嫂子说完,便请围观的村民帮忙把满达海抬进屋里,由她为其诊治。
若非净贤施以援手,我真的不敢想象后果将会如何,是以我对她感激不尽,可她却不以为意,平静地拒绝了数量不菲的谢银,临走前淡淡地对我说:“施主不是与贫尼有缘,乃是与佛有缘,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
有缘人……可是佛为何至今仍不将我渡出苦海?看着小沙弥尼纯净清澈的目光,不禁心生羡慕,却也只能暗叹自己功德浅薄。我还之以佛家礼仪,说:“我记下了,烦请小师父回去先代我谢过你家师父,改日怡珍定亲自登门拜谢。”
送走小沙弥尼,我便把新药送去卧房,从另一只盒子里取出最后一粒上一批的陈药塞进半倚半靠在炕头的那位爷嘴里,又倒了半杯温水与他送服。满达海依旧非常配合,淡定地将那恶苦的药丸嚼烂,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我也还是一言不发,履行程序般地做完每天都做的事情。
正要走时,手腕上突然一紧,我挣了挣,却被握得更紧,索性不再较劲,安静地等待下文。沉默了一会儿,满达海终于开口:“连话都不想跟我说了吗?你……说句话行吗?算我求你,跟我说句话……”
心倏然一颤,险些乱了分寸,我微微仰头收回泪水,清了清嗓子,说:“净贤师太方才又差人送来五颗药,吃完这些,你就可以回京了。”
“你跟我一起回去!”
“不。”
“伊仁……”
“你的马在村口找到了,这些天寄养在二嫂子家里,你走时别忘了付人家草料钱,要是觉得骑马太累,你就写个条子,我托人给得喜带去,让他来接你,然后……”
“伊仁!”满达海喝断我的话,猛地用力往回一拽,我反应不及,狼狈地扑倒在他身上,他随后死死扣住我的肩膀,让我挣脱不得。“看着我!实话告诉我,为什么离开?”
因为我命不久矣,因为我迟早会成为你的累赘,因为无法再忍受疾病和政治斗争带来的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因为不想让女儿对我有更深的依赖……这些都是我离开的真实理由,却没有一条能够被他接受,没有一条足以让他放弃我……我垂下眼,低声说:“不为什么,许是到该离开的时候了……”
“别敷衍我!我知道你在生气,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我根本就没怪你……”
“我说了别敷衍我!别骗我!为什么总要骗我?为什么总想躲开我?我背叛豪格转投多尔衮,我违背诺言出尔反尔,我指天誓日地说爱你却接二连三地娶回别的女人……你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可以怨我恨我!可你却说不怪我?!这样不咸不淡、心平气和地说不怪我?!”他越说越激动,白皙的脸涨得红而发紫,颤抖的双手扣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可以捏碎胛骨!我忍痛不说,他更浑似未觉,仍狠狠地使力,像是在发泄,也像是惩罚。“每次都是这样,你一生气就一声不响地离开,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难道我的心、我的感情在你眼里就那么轻贱、那么一文不值吗?是因为太容易得到而不珍惜,还是你觉得把它们一次次摔个粉碎的感觉很享受、很满足?!”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即使当年对吴克善杀意已决,那样狠绝、冷冽的目光也不曾让我害怕,然而此时此刻,他眼中燃烧的怒火仿佛随时会喷薄而出,将我一炬成灰!他竟这样恨我吗?他有什么理由恨我?难道我为他所想、所做的一切都错了吗?骨肉麻木之后,最痛的还是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它一直笃定的“好”,如今却变得模糊难辨,似是而非了……
忽然很想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一场,可眨了眨眼,竟挤不出一滴眼泪,好像泪腺和脑神经同时打了结似的,我木然地注视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更不记得他是何时离开的。
这次换他走得决绝、干脆,而且匆忙,连最后的五粒药丸都没来得及吃。他走了,红叶村的这座宅院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更多的猜测和流言蜚语。然而那时,我们谁也不曾料到,那会是彼此今生所见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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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处在一种痴痴傻傻、恍恍惚惚的状态,从不出门,也鲜少与人交谈。京城里定时有人送来衣食银两,若是杜青宇亲自来,总会多留一时半晌,跟我说说近来发生的事,说说孩子们的情况;若他随军出征不在盛京,便由府里的其他小厮来送,他们放下东西就赶着回去复命,我也不会有什么话想跟他们说。
除了杜青宇之外,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便是偶尔经过的净贤,她仍然在四处化缘,以微小的积累,一点一点地修缮那座不知名的庵堂。我几次想给予帮助,都被她直接拒绝,我对她的这种执拗十分不解,甚至几度出言讥讽,她却从不愠恼,只是微笑着说:这是在修行,是在积功德。净贤说的话总是禅意很深,半遮半掩,半藏半露,听得我云里雾里,不能完全明白。但我愿意听她说话,讲禅理、佛经,或是佛祖、高僧的故事,有时不免枯燥些,却至少能让时间过得不那么慢,好过我一个人对着空气发呆。净贤很会说理,也很会说故事,由浅入深,循循善诱,因此听的次数多了,我渐渐觉得她的话不再那么晦涩难懂,而佛理恰恰是最简单、最朴实的道理,正因如此,它们常常被人们忽略,所以这些道理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却也几乎没有人真正做得到。
当我开始理解佛法中的大境界时,先前的混沌也逐渐散去,我慢慢地试着用这种大境界来看待曾经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着的人和事,发现心境和视野都开阔了许多,更容易看透,便也更容易看淡了。后来每次听净贤讲解完,我都会回报以微薄的财物,请她用于修缮工作,替我攒佛缘、累功德,她也不再拒绝,安然收下我的布施,却只说功德不提佛缘。对此,我好奇了许久,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问道:“师父说过我与佛有缘,却不知这缘分深浅如何?几时能得圆满?”
净贤仿若未闻,一字不落地念诵着《妙法莲华经》。直到经文诵完一遍,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对我说:“众生皆有缘法,深浅各有定数,凡德行圆满者,非尽劫者不能及也。施主尘缘深重,须经非常之劫方能斩断前缘,入我佛门,续修圆满。”
那次讨论之后,无论我怎样旁敲侧击,净贤也再没就佛缘、历劫之事多谈只言片语。碰了几次软钉子,我也没兴趣再研究这些玄虚,注意力又转回到我所熟悉的那些人身上。年初接连发生了一次日食和一次地震,在皇帝看来,这些都实在算不得祥瑞之兆,王公大臣们私下也纷纷揣测,日蔽中天、地动轩辕,是不是在向大清预示着什么……我对这些基于自然现象的人为化臆想仍是不信,而纷繁的国家大事中,能让我上心的只有两件——皇帝日见沉重的病体和对明战争压倒性的胜利。
三月间,皇帝圣体违和,颁特赦令免大赦牢狱,以求上感苍天、下抚黎民,为大清广积善德。四月,又纳多铎之谏,暂停军事建设,复兴农务,与民自足、与民休息。
五月,前线奏报,太祖七子阿巴泰首次以主帅身份出征,便率军攻克明朝所辖三府十八州六十七县,招降一州五县,斩杀朱姓王爷数名,俘获人民、牲畜、金钱无数。六月,阿巴泰师还,其部上下皆得论功行赏。同月,皇帝将诸王贝勒召集一处,谕曰:“治生者务在节用,治国者重在土地人民。尔等勿专事俘获以私其亲。其各勤农桑以敦本计。”
此后,除伐明之外,皇帝分出更多的精力用于优化朝廷内部机构设置和吏治建设,同时健全法制以明确旗人的权利、约束旗人的行为,细致如诸王、贝勒、贝子、诸公宅第规模及建制,以及宗室、觉罗与外藩王公见面礼仪等等,皆有明文立制。在机构重组、人员调整的过程中,皇帝似乎有意在子侄甚至孙辈中提拔了一些近年来战绩不凡的年轻人,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将负有监察、弹劾王公大臣重责的都察院全权交由满达海来掌管!
把这些零散听到的消息串联起来一想,便不难看出这大半年来大清国一直在步履匆忙地向前赶,或者说是他的统治者挥舞着鞭子不停地催促他加速奔跑。这样欣欣向荣的形势应该是令人振奋鼓舞的,可我那一向怪异却颇为灵验的第六感又开始兴风作浪,将一个不祥的念头由脑海深处推向风口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