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深处》鱼芋

60、第六十回 式微

　　新进门的侧福晋姓奇特，闺名赛敏珠，相貌不算出众，但性格却像她的姓氏一样出奇的活泼开朗，和一般官宦人家教育出来的格格大不一样。不过，我对她的认识也仅止于此，因为他们回来的第二天，我就带着早已收拾好的衣物细软、领着宝贝搬回了红叶村，所以她的天真烂漫是流于表面还是发自内心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在红叶村的住址没变，那间房子却比我从前住的高档了好几倍——套间卧室、书房、净房、新盖的偏厢、耳房和厨房一个不少，日常用度一应俱全，房后还有一湾浅池，其中砌了假山、植了荷花、养了锦鲤，原先简陋的土院墙、篱笆门也被红砖绿瓦、双开大宅门取代。与四周朴实的小院民宅比起来，俨然一派地主气势。铃儿在我身后倒了一口气，莫说她，就连我也惊诧不已，不知杜青宇何时悄无声息地动了这么大的手笔，花了如此多的心思。

　　宝贝一见了鱼就高兴，忙不迭地跑去喂鱼，我赶紧叫铃儿跟上去看着，却被杜青宇笑我紧张过度，我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所指为何，便问：“去年皇上病重时，皇后曾宣我进宫去开解皇上，我想以他当时的状况，苦口良言必然无效，便冒险说了些可能刺激到他的话，其中……包括八阿哥的真正死因……他听完之后虽未大动声色，但眼神中透出的那股子恨意实在令人毛骨悚然，只是当时大病未愈，便把此事暂时搁下了，可我不明白为什么皇上至至今仍是对那些人不查不办呢？”

　　杜青宇淡淡一笑，“时机未到吧，否则早就办了。”

　　“你的意思是……皇上早就知道了？”

　　“不是只有我懂得药理，也不是只有我能想到去查小皇子用过的药渣。皇上按兵不动，是以大局为重，漠南蒙古四十九旗的势力岂容小觑？皇上固然深爱元妃和八皇子，但他更爱八旗铁蹄下的这片江山。”

　　我嗤之以鼻，“哼，男人的歪理！”

　　“哈哈，那就说个女人能接受的理由。”说着，他忽然撤走我的拐杖，猝不及防的失衡使我向前栽倒，他一把揽住我，在我耳边轻声道：“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这样扶着你、抱着你，护你一生周全，可是你不要，你选择了他，他就应该成为你的依靠。你的腿已经这样了，也许以后会越来越严重，你一个人带着宝贝怎么过？就像刚才，你怕孩子一个人去水边出什么意外，可你连及时跟上去都不能。如果有一天这副拐杖也不能支撑你了，你又拿什么去为宝贝支撑起一个家？”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我，我只是带宝贝来住一阵子，她毕竟是爱新觉罗家的格格，再舍不得，我也不能让孩子跟着我受苦……”

　　“自欺欺人！”

　　“我没有！没有……”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才有勇气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青宇哥，我清楚我的病情，与当年王老太医所言一丝不差，实际上这两年我经常头疼，而且疼在同一个地方，发作起来恨不得用脑袋撞墙，记性也越来越差，常常拿起一样东西却忘了要拿它做什么……还有这腿……就像你说的，总有一天拐杖也不能让我站起来了，不仅如此，我这条残命还能挨多久我都不知道……既然迟早要离开，那么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呢？至少现在，我还能给宝贝讲故事，能唱着歌儿哄她入睡，能陪她慢慢适应没有额涅的生活，能在我什么都做不了之前放心地把她交给她的阿玛……我知道，这样对待他们父女俩很残忍、很不公平，可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事情？我做了十分的努力，将来他们能体味其中一二，我便也能瞑目了……”

　　杜青宇的眼中泪光隐烁，咬着牙狠狠地说：“不许胡说！哪里就到了这一步？脱离豪格，转投多尔衮，又把那个科尔沁女人娶回家来，这一切他还都没给你一个解释，你怎么就能轻言放弃？”

　　“解释……不想听，也没精力听了，这辈子听的解释太多了，虚虚实实，有几分可信？满达海的选择一定有他的道理，而且这其中有一部分也是为了救回女儿，他有这份心，我已经知足了……至于以后，我不能再陪他走下去了，也就没有资格评论错对了……我答应玛占的，只能做这么多了，我想，将来到了地下，他也不会怪我的。”

　　环在我腰间的手臂渐渐收紧，我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可以清晰地听见那缓慢却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落在我心头，谱成哀伤的曲调。

　　忽然想起玛占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伊仁，等我。

　　六哥，兴许重逢的日子不远了呢……请原谅我没能坚持在原地等你回来，而是主动去找你，我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为别人而活，只有这一次，我想好好地为自己做一次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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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邻而居的几户人家初初摸不清我们的来历，行动言语皆是恭敬中透着疏远，后来可能觉得两个女人一个孩子对他们构不成什么危害，便渐渐卸下防备，待我们的态度也亲近自然了许多。宝贝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而且不认生，一张小嘴儿抹了蜜似的会说话，带她串一圈门子，东家给一把瓜子、西家给几个冻梨，总能带回一兜吃的来。村里年龄相仿的孩子不少，三十儿那天吃过晌饭，便有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来找她一起放炮仗，之后几乎天天如此，那些孩子也不乱跑，就在我这间院子里玩耍，我和铃儿便点个炉子在一旁喝茶，我的腿耐不得寒，因此多数时候是铃儿一个人看护着孩子们，而我也越发清晰地意识到，也许该让宝贝回归她原有的生活了。

　　杜青宇来的时候，宝贝正在午睡，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跟我出来。刚一进书房，杜青宇便问孩子是不是病了？我点点头，“跟邻居家的孩子们疯玩儿了几天，可能有些着凉，不过不打紧的，已经喝过姜汤了，睡一觉发发汗许就好了。”

　　“嗯，小孩子若没什么大病还是少服药为好，待会儿小格格醒了，我再给她请把脉。”稍顿，他又问：“你没事儿吧？”

　　我提起桌上的瓷壶给他倒了杯茶，又给自己到了一杯捧着暖手，没回他的话，反问道：“府里一切可还好？”

　　他也以问代答：“你说呢？”

　　“我说不上来……也不是没分开过，还不都一样活下来了，谁也没去寻死，可见这世上没有谁离不了谁一说，只不过需要一段时间戒掉旧习，而这个时间有长有短罢了。”

　　“不知该说你绝情还是该赞你洒脱，常言旁观者清，可如今我一个局外看客也越发糊涂了，你们行至今日，七爷固然有错，你有时也未免太冲动、太执拗了些，可我总是忍不住在心里偏袒着你，把不是都赖到七爷头上。”

　　我笑道：“人心本来就没长在胸口正中间，哪有不偏不向的？况且，你还一直觉得亏欠于我，偏心也是自然的。”

　　杜青宇不禁苦笑，“可七爷也有恩于我，是我的主子啊……唉，看来我是两头不讨好，‘吾实乃苦人也’！”

　　“杜先生，杜大侠，您的主子那边儿如何看您我不知道，我这厢确是将您的大恩大德铭记在心、莫敢忘怀的啊！玩笑归玩笑，你为我做的已经不是几个谢字可以尽言的了，你也是我现在唯一可信可托之人，今日之后，仍要拜托你帮我保密行踪，拜托你帮我关照两个孩子。”

　　“就算我不说，七爷迟早也能猜到你在这里，你总不能躲他一辈子啊。”

　　“一辈子听起来很长，实际上可能很短，能瞒一天是一天吧，或许……”

　　话未说完，铃儿便来回说小格格醒了，我们赶紧进房去看，杜青宇给宝贝诊视一番后确认已无大碍，我才算松了一口气，看时辰不早了，便吩咐铃儿去拿包袱，这边自己给宝贝穿好外衣，然后催促他们上路。杜青宇和铃儿都明白我这样片刻不许他们多留的原因，却也都不知道该怎样劝我，便沉默着各做各的事去，惟有天真无邪的宝贝，搂着我的脖子撒娇，跟我拉勾勾让我保过几天也回家去。

　　我在女儿的脸蛋上亲了亲，心如刀绞却不能让疼痛流露出半分，勉力维持着微笑，“额涅办完事儿就回去，你在家要听阿玛的话，也要听那两位额涅的话，跟你岱哥哥一起好好读书、好好吃饭、好好玩儿，不准欺负小弟弟，记住了吗？”

　　“记住了！额涅也记住，快点儿回来！”

　　我紧咬着下唇用力点头，再也说不出一句平整的话。铃儿极有眼色地把宝贝接过手，径直往外走去，我也匆匆跟了出去，但见她们上了马车，没一会儿，铃儿又跳了下来，三步并两步地跑到我跟前儿，眼泪汪汪地说：“主子，还是让奴婢留下来吧，府里那么多奴才，不愁没人照顾小格格，可您这儿……”

　　“铃儿，不许哭！”我握住她的手，哽声道：“府里人虽多，却难得有个我能信得过的，这些日子你是怎么带宝贝的，我都看在眼里，你是个妥帖的姑娘，把孩子交给你我才放心……不用担心我，既然决定出来，我就已经想好将来要如何生活了，你照料好宝贝，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快去吧，到了家什么都别说，七爷问起，你让他去问杜先生便是了。”

　　她抹了抹眼泪，说：“主子，您多保重。”然后道了个万福，便转身走向马车。

　　那天，我在大门口一直站到天黑，呆呆地望着渐行渐远渐模糊的车辙，仿佛思想也随之远去一般。直到爆竹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我才醒过神来，年还没过完，剩下的日子可能还很长，而今后伴我了此余生的，只有腋下这副没有温度、没有感情的死木了。

　　不再是皇帝养女，不再是辅国公福晋，也无法做回原本的自己……寸心之内，我还是我；可尘世之中，我该是谁？忽然悲从中来，泪洒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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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贝离开后的几天，我几乎整夜难眠，闭上眼就能看到她的模样，时而又变成常阿岱的模样，两个孩子齐声叫着“额涅”，睁开眼睛，那面容和声音依旧挥之不去。

　　而当有一天我终于抵不住精神的倦乏，意识逐渐昏沉的时候，突然被一阵接一阵急促而猛烈的砸门声惊醒，心里“咯噔”一声，连滚带爬地下了地，胡乱撑着拐杖就去开门。

　　“谁？”只一个字，也被恐惧和紧张切割得支离破碎。

　　敲门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响起一个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期盼之中的声音，这个沙哑、颤抖皆不逊于我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凝炼成两个字：“伊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