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五十九回 堪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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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着厚厚的一层落叶，我又一次登上凤凰楼，不知道和这座楼台究竟有着多深的渊源，才会一次次地远离，又一次次地回来。
哲哲推说身子不爽，连我的面也不肯见，我便告诉海仁娜，等宝贝醒了劳烦她给抱出来，我在楼廊里随便转转。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打了几个转，终是什都也没说，福身离开了。我也不想追其究竟，转下一层，来到我的小暖阁前，伏在栏杆上向远处眺望。
从这里，能清楚地看到十王亭宽阔的广场，往前越过大清门是一条整洁的街道，没有什么人马往来，秋日里显得有些冷寂萧条，可沿着那条路走上百十来米，向左或者向右一转，便能看到截然不同的景观——这一头飞檐楼宇如登九重天阙，虽庄严气派，却时时给人高处不胜寒的距离感；那一头广院小宅皆是人间烟火，嘈杂市侩，然处处尽是寻常百姓家的亲和友善。我想我本该属于那一头，却误打误撞地闯进了这一头，市井中的百姓可能对高高宫墙里的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却不知束缚在这方高阁上的环钗粉黛也会羡慕墙外的自在平和。这道理如同钱钟书所说的“围城”，在城外为生计发愁的人，不会懂得城内衣食无忧的人是如何为了生存处心积虑地算计别人甚至算计自己的骨肉至亲的。
望着那本应属于我的世界，心里无限感慨，如若当年没有遇到陆尚文他们，而是去到一家平常的小饭店当伙计，做几年工，攒些银子，到乡下置一处小院儿，每日里担水浇园、种桑养蚕，偶尔去集市上做些以货易货的小交易，不时与邻居串门子拉家常，一辈子不再想凤凰楼里的勾心斗角，也不再见那些牵肠挂肚的人，是不是就能平平静静地过日子，直至终老？
“额涅！”宝贝甜脆的声音适时地打断我不切实际的遐想，我蹲下去搂住她，高兴地亲了又亲，重获至宝的感觉不是用“幸福”二字就能概括的。
“郡主，皇后娘娘已经叫人备了马车，就在西门外候着，奴婢送您和小格格出去吧。”
我微笑道：“不必了，我坐自家马车来的，自然是要坐着回去的，再烦姑娘替我谢过娘娘，怡珍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给娘娘请安。”说罢便领着宝贝径直下楼去。
“郡主！”海仁娜在身后叫住了我，见我脚下没有停留的意思，便紧追了几步急急道：“这次您误会娘娘了，她也是被逼无奈的……”
我没理会她，低下头专心拾路，借此掩饰唇角的一抹冷笑，我不想让孩子过早地看到成人世界的阴暗面，希望她能永远生活在阳光下，永远拥有现在这样纯净的目光。
“额涅，宝贝可以回家了吗？”坐上车，孩子依偎在我怀里，止不住兴奋地问。
“嗯，额涅带宝贝回家！”
“再也不用去皇郭罗玛玛那儿了嘛？”
“宝贝不愿意去那儿吗？郭罗玛玛对你不好吗？”
“不愿意去，郭罗玛玛好，可是郭罗玛玛不笑，不像额涅。”
我亲了亲女儿的脸蛋儿，向她保证：“宝贝不爱去咱们就再也不去了，额涅再也不跟你分开了，好不好？”
宝贝拍着小手雀跃，“太好了！额涅最伟大了！”
孩子无心的一句话让我心中陡升悲凉，伟大么？不，我是个再寻常不过、再无能不过的母亲了，能做的只有两害相权取其轻，牺牲一些去保全另一些……“额涅太没用了，才会让宝贝那么长时间不能回家。”
“额涅来接宝贝，宝贝就能回家了啊。”
“呵呵，这回真的要谢谢你马喀塔安布。”
宝贝砸吧着嘴儿说：“安布带来的奶酪可好吃了！”
我忍俊不禁，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小馋猫，就认好吃的！应该谢谢安布给你吃那么好吃的奶酪，也该谢谢她……”搂着宝贝轻轻摇晃着，目光透过车壁上的小窗看向朦朦胧胧的远方，许久，我才自言自语地嗫嚅道：“谢谢她，点醒了额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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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里，我房里的丫头铃儿就告诉我，说固伦长公主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了，留了个荷包给我，还让她转述一句话：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我接过那个荷包一看，立刻明白了马喀塔说这八个字的意思，一时间竟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悲伤。人有六欲、七情、八苦，可时间偏偏如此冷漠无情，将不忍割舍的抹得一干二净，将不愿记起的剥得鲜血淋漓。且把荷包收进怀中，让铃儿去烧了热水，带着宝贝好好地洗了个澡，孩子不觉有他，我却想把这些天来周身的晦气洗掉。晚间吃过饭，陪着宝贝玩儿了一会儿，又被她缠着在睡前讲了好几个故事，一直到了将近亥时，才得空去看那荷包里装的东西——原来是一根翎毛。
这个荷包是马喀塔被指婚额哲那会儿我送给她的，还是阿姗做的针线，当时我在里面装了一片柳叶标本，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念了两句诗经中的句子“子之于征，劬劳于野”，跟她说远嫁之后莫念故乡、莫忘故乡，心安之地即是归宿。她曾因此笑我跟汉人师父学了一肚子酸腐，孰知今日反倒用同一首诗来劝我，让我替她的成长高兴之余，也为自己的执迷而悲哀。
那天马喀塔与我说了很多，说额哲待她的种种用心，说他教会了她如何爱与被爱，让她从一个娇蛮的小姑娘变成一个真正的人妻，更难得的是丝毫不计较她一无所出，见她因此伤神时还倍加温柔地回以安慰。我能够想象那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因此在听她亲口说出额哲已于去年病逝的消息时，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马喀塔只是浅笑道：“那时汗阿玛既要为战事操心，又要为元妃伤心，哪还有精力分给我……等一切后事料理完，我才让人送报丧信回来，可那时汗阿玛病重，据说额涅只是看了一眼就把信放在一边儿了，别说回信了，连句宽慰的话都不曾带给我……”她说这话时极力忍住了眼眶中的涟涟泪水，却止不住双手微微颤抖。我只能握住她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温暖，她吸了吸鼻子，反握住我，言辞恳切地说：“姐姐，头先住在宫里，听额涅说了一些你的事情，也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处境，她跟我说这些许是想通过我向你讲明利害，许是真的担心你，想让我替你宽宽心，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我觉得这次她并无意害你，她……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嘲道：“你看我现在这样，还有什么可让人惦记的？马喀塔，有些事情起因并不重要，结果才是关键，你额涅是无心也好有意也罢，她的意思我明白，他们所有人的意思我都明白，可是他们凭什么这么逼我啊！一边是我的女儿，一边是我的丈夫；一边是我割不去的心头肉，一边是我不愿被人染指的爱情……我都舍不得，都想保住，这有什么错吗？”
“没错，姐姐，你说的都没错，错的是他们，是命数……是我们错生在了帝王家……”
是啊，错的是这一次荒诞的时空转移，错的是我入戏之深不能自拔，错的是我总对这个时代抱有幻想、对那个人求全责备……
“姐姐，额哲在的时候我总爱跟他耍小脾气，哪怕他多看了哪个姑娘一眼，我都得冷上他几天让他来哄我。有一次族里的几位长辈要给他议亲，他没当场回绝，我就跟他闹了足足一个月，直到他指天对日地发誓有生之年绝不纳小才肯罢休。可如今他不在了，我才发现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姐姐，早有两次前车之鉴，你应该更相信他才是，只要他的心在你这儿，人就不会走远啊。姐姐，为了宝贝也为了你自己，别这么固执了，听妹妹一句劝，这不过是个权宜之计，一切尚有回旋余地，既然还没走到绝境，就别把自己的退路堵死，你吃了那么多苦，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难道最想要的不是一个安稳的归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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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中，明帝曾派使节送书乞和，当时朝内立刻分化为两个阵营，以多尔衮、多铎为首的一派主战，坚持一鼓作气攻下南明王朝，统一政权；而豪格、巴布海则代表主和派，认为就像崇祯所言，以黄河为界，明、清南北分权，各占半壁江山也不失为于今休养生息、于后造福子孙的好办法。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下，便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移到代善和满达海父子身上，出人意料的是，素来平和儒雅、不露锋芒的父子俩居然都站在了主战派的一边，力主与明朝一战到底。最后皇上折中取谏，命范文程修书崇祯皇帝，曰：“向屡致书修好，贵国不从，事属既往，其又何言。迩者兵入尔境，克城陷阵，乘胜长驱，亦复何畏。余特惓惓为百万生灵计，若能各审祸福，诚心和好，自兹以往，尽释宿怨，尊卑之分，又奚较焉。贵国如用此言，两君或亲誓天地，或遣大臣莅盟，唯命之从。否则后勿复使矣。”后因明朝出尔反尔而议和不成，但圣意显然偏向于主战一方，豪格因此被批“胸无大志”，巴布海更是因此开罪于他的十四弟、十五弟，在后来清查各牛录财产时被告发私产丰厚且来路不明，因此获罪被贬为庶人。
之后数次战役，满达海皆随多尔衮而行，胜仗越打越多，在军中的声名也越来越显赫。辗转数载，满达海最终还是站在了于他前途有利的一端。我忽然不知道这么多年藏了满腹委屈、落了一身的病，为的究竟是什么？
过年前，圣驾还京，除了豪格留守锦州营、阿巴泰继续挥师南进之外，其余八旗将领也都随扈返还。于是在一个大雪初停的午后，我正坐在院子里看着杜青宇、铃儿他们陪两个孩子打雪仗，大老远地便听见得喜兴冲冲的声音传来：“福晋，七爷回来了！”
循声望去，果然看见满达海风尘仆仆地朝我这边走来，心刚颤动了一下，忽又梗住一般闷疼起来，因为一同走过来的，还有一道桃红色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第五十九回 堪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