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第五十四回 元妃（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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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传说上帝用七天创造人类，有人用七天获得新生，有人在七天中走向泯灭。哈日珠拉用她生命中最后的七天圆满了一生对爱情的信诺，而我则在这七天中以从未有过的深度触摸到了死亡。
皇太极倒下的那一刻，强烈的恐惧感瞬间将哀伤冲荡得四分五裂，胸膛里急遽地震动，近乎空白的大脑只顾得上支配我大喊：“来人呐！太医！快来人呐……”慌乱中看到太监们在王若怀的指挥下七手八脚地把皇太极从哈日珠拉身旁抬离，太医们都一溜小跑地跟了出去，然后有人把我从地上架起来，让我靠在他身上，过了一会儿又把一碗温热的液体灌进我嘴里。这个人一直在我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我努力地分辨，却一个字都听不清，只是用力地攥紧手里的东西，好像这样能使惶惑和不安减轻一些……
徘徊于清醒与梦境的边缘，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梦时又回到了“年华倒影”，和楚兰一起坐在我们常坐的靠窗的位子上，她仍旧翻着饮品单犹豫不决，我习惯性地点了一杯曼特宁。习惯于我，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一旦发生效用，便有着难以逆转的力量，我的心还不足够强大，不能一次又一次地悖拗习惯，因此连淡忘都显得格外艰难。当楚兰玩笑地提起上官靖安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假装生气地警告她不准再说，可是我的心，却在为另一个人隐隐疼痛。从涞州到诺丁汉，不过万余公里，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可是从公元2009年到公元1641年，整整三百六十八年的光阴，我要如何才能溯回？
自君别后，山高水长，几度春秋。
梦乍醒，额头冷汗涔涔。我试图抬手遮挡强烈的光线，却在半路被另一只手截住，轻柔地合拢在掌心。我低头看着那双一直努力着要将我的全部都圈护其中的手，渐渐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温暖是真实的，痛楚也同样真实。
“皇上他……”
“皇上安置在清宁宫了，皇后和庄妃守在旁边，我就把你带到这儿来了。太医说皇上鼻衄、昏厥皆因连日劳累、悲伤过度，一时气急攻心所致，乃是亏虚之症，并无大碍。”他叹了口气，又说：“倒是你，怎的亏损成这样儿？抱在手里像没分量似的。”
许是这间暖阁埋藏着太多悲喜交加的回忆，许是眼前这张经年未见的平添些许成熟与沧桑的脸庞和温柔如斯的语气，让我终于找回了游离的存在感，蓄积多时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将这七日里的所历所感尽数倾吐，回忆还那样清晰，面孔还那么鲜活，可逝去的时光和失去的人，却再也追不回来了。
我抬手指向屏风另一侧书案的方向，对满达海说：“回家的时候，提醒我带上那幅字。”
“那幅《上邪》？”
“嗯……那是宸妃娘娘留在我这儿的最后一点儿念想了，且让我小气一回，不把它还给皇上吧。你们都说我的字跟娘娘的字像，其实……一点儿都不像。”
“不像好……”满达海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呼出，“不像最好……最好……什么都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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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六年九月廿八，宸妃博尔济吉特•哈日珠拉薨于关雎宫。翌日未时，帝返盛京，见之大恸，骤然昏阙，其后多日俱无心寝食，几不能自已。
棺木在关雎宫内停放三日，我在满达海的陪伴下在灵前守了三日。哈日珠拉生前无所出，果心自愿为主看陵护墓，皇后感其一片孝心，欲求皇帝将她封为郡主，谁知皇帝并未当时应允，却在第二天下达的诏书中称其为“固伦公主”，并赏其家人金银玉帛无数，予以无上的荣耀。果心平静地接了旨，却在内侍太监走后抱着黄绢失声痛哭。我很想知道她此时的眼泪中多少是悲、多少是喜，然而最终也没能开口，或许连她也未必清楚，我又何必非要较辨锱铢？
大殓那天，皇后主持丧礼，后宫上至妃嫔公主、下到仆妇侍女均奉旨列席，皇子、宗室们也携各府嫡眷参加。我本应随满达海一道出席，却在半路被哲哲拦住，我愣了一瞬，刚要请安便被她抬手制止，她面带倦容，声音也透着难掩的疲惫：“不必行这些虚礼。本宫照应不过来，伊仁，能否烦劳你替我去陪陪皇上？”
我赶紧福了福身，“皇后娘娘有命，伊仁莫敢不从。”说完便折身往清宁宫的方向走去，刚迈出几步，又被哲哲叫住，我转头询问：“娘娘还有何吩咐？”
哲哲的目光在我脸上凝注，像是要寻出什么答案似的，过了片刻方才挥挥手，哑声道：“去吧。”
哲哲也是哀伤的吧？否则眼底如何会有血丝、面上如何会有深重的倦色？姑姑是哀伤的，那么妹妹呢？这一刻，我愿意相信“血浓于水”，却不敢去想布木布泰脸上是怎样的神色……直到素白的宫装湮没在暮霭中，我才收回目光，提步踏上凤凰楼的台阶。两年前，我还可以在这里信信然对塞奴说出诸如“只有前方的才是路，只有未到的才是希望。”这样的道理，可是如今……听这话的人已然芳魂不再，说这话的人亦如逆水行舟，踽踽前行，步步皆辛。
清宁宫内龙涎袅袅，皇帝并未像我想象中那般萎顿不振地躺在炕上，或者涕泪纵横地睹物思人，相反，他今天看上去精神状态很好，我上前请安的时候，他才从书案上小山般的奏本中拔出眼睛，见了我先是一愣，随即笑开，眼角堆积出岁月的脚印，让人心安，又让人心疼。
“皇上勤政爱民，日理万机，可这天下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处理得完的，始终是健康为大，您也该劳逸结合才是啊。”我伸手探了探案头放置的一碗动也没动过的参汤，对内侍太监道：“参汤凉了就没有效用了，烦劳公公去御膳房换一碗热的。”
那大太监果然是识得眼色的，配合地一哈腰，恭声道：“郡主折煞奴才了，是奴才疏忽了，奴才这就去换。”说罢朝屋里的太监、宫女们扫视一圈，领头先往外走去，众人会意，皆默默退下。
皇帝慈霭地笑着，目光中却空无一物，越过我的脸无限地向远方延展。我轻咳了一声，唤他：“皇上……”
“什么时辰了？”他忽然问。
我一怔，向外看了看天色，答道：“未时刚过。”
“几时开始？”他又问。
我这才明白他所指为何，不由得泛起一阵心酸，暗暗做了个深呼吸，让声音平静下来，“申时一刻，还有一个多时辰。”
“噢……”他垂下眼睑，抬手捏了捏眉心。手放下时似不经意地从腮颊划过，然后下意识地握了一下放在案上的手帕，再离开时，帕子上多了几点不太明显的洇湿。
我佯作未见，自顾去找别的话题：“您还没见过宝贝吧？改日我带她进宫来给您请安好不好？”
“好。”
“我以前在广……呃……在酒楼做工的时候喝到过江南的一种梅子酒，十分甘润可口，便跟店里的酒师讨了调酿的方子。前年央着满达海给我弄来的梅树今年长得甚好，兴许明年雨后就能结出果子来，到时我也试着酿一回，酿好了送进宫里几坛，您和娘娘们尝个新鲜，可好？”
“嗯，好。”
“我住在红叶村的时候……”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喋喋不休地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好让他心中隐匿的伤痛减轻一些，但都是徒劳，他似乎在认真地听我说话，不时简单地应上几句，可心却早已游荡到八角殿前那庄严肃穆的仪式上，紧紧地贴在被柴薪架起的那一方棺椁之上……
“伊仁，朕觉得累了……”皇帝缓缓开口，低沉的声音中倦怠难掩：“不是身体，是这里，”他指了指心脏的位置，“当年太祖在建州以十三副遗甲起兵，此后一生金戈铁马、战无不胜，不想最后竟惨败于袁崇焕的红衣大炮之下，大业未竟，含恨而亡。朕七岁理事，二十岁领旗，三十五岁继位，虽不敢妄言时时刻刻都在为国事操劳，但这大半辈子，朕没有一时片刻忘记过国仇家恨，也从未沉溺享乐、耽于美色，自认无愧于祖宗无愧于先汗，可是……”他越说越激动，忽一转折，戛然而止。
我忍不住哽咽道：“您是满洲的巴图鲁，是大清国的英雄……”
“可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他自嘲般地笑笑，重新拈起朱笔，慎而又慎地在摊于面前的那份奏折上批下一行字，而后如释重负版搁下笔，转手将折子递给我。
这是大学士范文程上的奏疏，用满汉双文书写，条理清晰、观点鲜明，只寥寥数语便将事情陈清，跃然于白纸黑字之上的那几点朱红，像是老枝上绽放的红梅，浓烈得摄人心魄，有一种决然的美。
“敏惠恭和元妃……元妃……海兰珠……元妃……”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这几个字，它们仿佛带有魔力，深深地牵绕着我的目光，迟迟不愿离开。
元者，始也。元妃，皇帝的第一任妻子……皇太极是一任明主，正如他所说，他从未因享乐、女色耽误过国事，也将后宫和前朝、家事和国事分得很清，然而这一次，他说她是他的“元妃”，给予她逾制越矩的谥号，为了她，第一次任性……人生总要疯狂一次的吧，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人生难得有一个疯狂的借口，如果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我将奏折合起来放回他面前，“恐怕除了范大人，其余满汉群臣都会反对，跪在崇政殿上齐呼‘皇上三思’。”
皇帝会意一笑，“不值么？”
我也笑了，点头道：“值。”
说话间，玉玺宝鉴已经清清楚楚地印在方才那份奏折的落款处。皇帝起身从书案后踱出来，长长地吁了口气，“这碗参汤等得够久的。”话音刚落，内侍太监正巧慌慌张张地推门而入，格尔扈汉紧随其后。
“皇……”内侍太监甫要开口，格尔扈汉已抢先拦断，双手呈上一封书信，沉声道：“皇上，加急军报。”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第五十四回 元妃（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