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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三回 元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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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雎宫里异常寂静,仿佛所有人都屏息凝气,生怕惊扰了素榻之上那个瘦如纸片的影子——是的,影子,虽说哈日珠拉素来柔弱纤细,但从未像现在这样现出一副骨瘦伶仃的模样,手腕处经络毕现,腰身差可盈握,却已是毫无美感可言。
我落在她手背上的一滴泪唤醒了她的知觉,长睫轻颤,乌黑的眸子仍然清澈,泪光柔润婉转,晶白的嘴唇微微张翕,轻轻吐出两个字:“伊仁……”
“嗯,我在……”我俯身贴近她,好让她省些说话的力气。“这是怎么了?才几个月没见,怎么病得这么重?”
“是……是个死胎……我真没用……保不住我的……孩子……”
“娘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还年轻,把身子养好了,将来一定会有龙嗣的。”
“八阿哥没了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跟自己说的……结果……伊仁,这是命……是命啊……”
“不,不,不是……”我握紧她的手,只觉得怎样都无法温暖那抹冰凉,却仍然不住地说着连自己都越发不相信的话:“您是大富大贵之命……您是宸妃啊,天子之妻,苍天庇佑……娘娘,您不能放弃啊,坚强一些,挺过这一关,就算不为自己,您也得为皇上想想不是?”
“皇上……”她的瞳仁忽然放射出奕奕神采,如邂逅心上人的少女一般,霞飞腮际。“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便是遇到他……最对不起的人,也是他……下辈子……再没有别人……第一个遇见他……只有他……”
“下辈子还远着呢,这一生还没走完,还没走完啊!娘娘,求求您,振作起来……至少,再等等,再等等……”
“他……会回来吗?”
我不忍打碎她的梦,使劲地点头,做出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承诺:“一定会!无论如何,我都会把皇上请回来!娘娘……海兰珠……求你……再等等……”
哈日珠拉再度陷入昏迷,我留住了她的一口气,却不知这口气能撑多久,是不是足够让皇帝见到她最后一面。从内殿出来,我冷着脸质问守在侧殿的医官为何隐瞒不报。他连连磕头,说万死不敢如此,是娘娘不让他们告诉皇上的。我闭上眼睛,待心尖锐利的痛楚过去才又继续询问宸妃的病因。这回医官倒是说得顺遂了很多,虽然碍于身份他表达得极为隐晦,但我还是忍不住由心底生出绝望……
“……故而臣等诊断,宸妃娘娘此次乃是……乃是异位妊娠……”
医官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却什么也听不到,只有那四个字在耳边如蚊蝇般嗡嗡作响……异位妊娠……
孩子自然是保不住了,这对于一直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的哈日主来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她本就是个心事重的人,这一向皇帝忙于战事,我又许久不得进宫来,她的一腔愁绪更加难以排遣,所谓积郁成疾,便是她现在这般光景。
我深吸了一口气,暗暗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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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和楚兰回忆起那件事的时候,她问我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我摇头,告诉她,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会给皇太极写信,哪怕豪格因此与皇位无缘。
为了保证信件能顺利安全地交到皇帝手中,我把信差的任务交给了格鲁铎,他本就因为塞奴的死十分自责,如今有了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自然是不敢怠慢,当面折断一支竹箭,说若不能完成使命,便形同此箭。
我没说什么,只把御赐金牌交给他,便让他去了。再回到关雎宫,心里便开始七上八下地打鼓,格鲁铎此行万一稍有闪失,不知道有多少条命要搭进那一封信里……
我陷入了焦灼的等待。
从信送出到皇帝回宫,七天。
第一天,哈日珠拉有五个时辰是清醒的,她靠在绣枕上,细细地回忆着入宫八年来的点点滴滴,眉目间尽是幸福的神采,话语中她直呼天子名讳,那样威严、刚硬的三个字经她的唇齿摩擦而出,变得细腻柔滑。期间,她喝了半小碗肉糜粥,一盅乌鸡汤。
第二天,麟趾宫贵妃、衍庆宫淑妃和几个平日里与东宫有些往来的庶妃前来探望,说了好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也掉了不少眼泪,可谁是真情谁是假意,隔着一层幕帘,我仍然能够看得真切,更遑论面对面看着她们唱戏的哈日珠拉。送走这些莺莺燕燕之后,哈日珠拉显然已经没有多少精力进食,却硬是强撑着饮尽一碗红枣莲子羹方才睡下。
第三天,过了午时她都没有醒来,我坐在脚榻上,几次伸手去探她的鼻息,生怕一个错眼,她就这样睡过去……
第四天、第五天,接连昏迷。
第六天,我从梦魇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惊喜地发现哈日珠拉正微笑地看着我,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像姐姐,又似母亲。“伊仁,帮我个忙……”她开口,语声微弱,气息还算平稳。不多时,我按她的意思请来皇后凤驾,然后依礼退出寝殿。姑侄二人独处了将近两个时辰,皇后离开时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经过我身边时似乎停顿了一下,而我一直垂首福身,没看见她给了我怎样的一个眼神。
那日,哈日珠拉的精神出奇的好,中午竟然吃了几口八宝饭,又喝了一盏热奶茶。用过午膳,她仍然没有困倦的容色,拉着我陪她走了几盘围棋,一直到掌灯时分,才意犹未尽地叫人撤了棋盘。
“娘娘,来日方长,等您身子好些,我再陪您玩个痛快。”我怕她体力透支,劝着她早些休息。
哈日珠拉却忽然笑道:“伊仁,给我篦篦头吧,躺了这几日,头皮痒得紧。”
篦过头发,她又央着我给她梳了个飞燕两把,簪了金丝镂空蓝宝石双花,然后让果心帮她换了套旗装,淡淡地描了眉、点了胭脂。妆扮妥当,她对着铜镜照了照,方才转身朝我盈盈一笑,问道:“他会喜欢我这个样子吗?”
我努力使语气轻快一些,“在皇上眼中,您一直是最美的。”
她幽幽轻叹:“我已经三十四岁了……可惜了那些大好年华……”
“不可惜,以前的遗憾以后一点儿一点儿地都补回来。娘娘,时候不早了,先安置吧。”边说边朝果心使眼色,她会意,过来和我一起扶起哈日珠拉,也附和着劝道:“是啊主子,郡主已经派人去送信了,想来皇上也快回来了,等见到皇上啊,您的病就能大好了。”
哈日珠拉没再说什么,任由我和果心服侍着慢慢入睡,幸福的笑容自始至终盛在唇边浅浅的梨涡中。
放下幔帐,果心小声问我:“郡主,皇上怎么还不回来了啊,奴婢怕……”她咬着嘴唇,不敢再说下去。
我闭了闭眼,向她摊开手掌。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禁哑然:“这……”
“这是宸妃私印,”我把那枚小巧的印鉴交到她手中,目光转向榻上那张沉静美好的睡颜,徐徐道:“果心,帮你们主子完成最后的心愿吧,用她的体己,好好做一套衣服、头面,让她风风光光地走……”
“郡主……”果心颤抖着接过手里,已然泣不成声。
我提着一口气疾步行至配殿,方才听凭呜咽逸出喉间,放任泪水溃堤般肆虐。我一向不信鬼怪神明,但是那晚,我在配殿里朝着传说中极乐所在之西方跪了一宿,将心中祈求默念了无数遍。从哈日珠拉把私印塞进我手中的那刻起,我就已经知道,她等不起了,可是我仍然抱有一丝幻想,如若神明有知、上苍垂怜,便再赏她一些时日,全了这场无因无果却无怨无悔的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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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过午,身着正黄旗统帅戎装的皇太极终于风尘仆仆地踏进关雎宫。发辫松散,须髯杂乱,披风斜挂在肩头,衣服上有好多条像是被树枝刮破的口子,有的还隐约沾着血迹,形容狼狈而孤凉。
果心跪在炕尾无声地流泪,我却似乎已经找不到情绪的出口,平静到漠然。逆着从门□□进来的日光,皇太极的身影踉跄着由远及近,我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他脸上的戚然之色,他眼中恨不能随赴黄泉的孤绝凛冽,都仿佛曾经见过,又或是对未来的预见……我摇了摇头,浑身又乏又沉,像是距崩溃点只差一根稻草的骆驼。
哈日珠拉依然是昨晚的那身妆扮,我们还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她就怀着未了的心愿永远地睡去,而那笑靥也永远地镌刻在她的唇角,镌刻在此时将她紧紧圈在怀里的这个人的心底。她的脸庞在皇太极宽大的掌中显得格外的小巧,也格外安详,像是睡着了一般,好像歇过这个午觉,她又会如往常那样睁开眼睛,对她深爱的男人温婉一笑……
如果真的可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愿意陪着她,等她醒来。可是她没有,直到关雎宫被夜幕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当中,直到果心哭哑了嗓子,直到我的心和双腿一起僵硬麻木,直到猩红粘稠的液体一滴滴地落在她苍白的脸颊……
我瞬间慌了神,赶紧递过帕子去,一边命人掌灯,一边催促随驾的小太监去请太医,众人像被定格许久后突然播放的画面,紧张地忙乱起来。而皇太极对这一切浑似未觉,木然地接过帕子,却没去捂住自己正在滴血的鼻子,而是轻柔地擦去哈日珠拉脸上的斑驳血迹,口中喃喃地重复着一句我听不懂的蒙语:“namaihulie……namaihulie……”
殿宇被灯火彻底点亮的时候,太医们也急匆匆地赶到,为首的还是王若怀,这位惯看生死离别的老者此时忧心毕现,我猜想是否他也预见到了未来?或者,他比我更清楚再高明的医术、再名贵的药材,也无法治好皇帝的心病了。
我本不是历史爱好者,无法像楚兰那样清楚地记住那些历史事件发生的具体年份,可是跟她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也对皇太极时期的正史轶事有些耳闻,印象中他在位的年头不算多,宸妃去世后不久他也病逝了。现在是崇德六年,不知离那个日子还有多久……
“郡主,这……”王若怀迟疑的询问声将我从恐惧的遐想中拉回现实,我走过去跪在脚榻上,抬头寻向那双专注于怀中人的溢满柔情的眼睛,轻声道:“阿玛,先让王太医给您请脉吧。”他不答,我又连叫了他几声,他还是一动不动,我欠起身略微用力推了推他的肩膀,一声“阿玛”还未出口,他便如轰塌的山峰一般直挺挺地向后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