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四十回 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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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尔衮同行，我自然不宜出现在满达海身边，免得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是以尽管不情愿，也只能默默地目送他离去，转身儿回去，就开始为他的归来倒计时。
等待的时间，日光漫长，夜色深重，说度日如年是夸张，可也真是觉得分别的一分钟比在一起时的一小时都难熬，常常捧着一本书坐在窗前发呆，隔段时间翻上一页，以为过了很久，却连一盏茶都没凉透。
无聊的时候，我就去找常阿岱玩儿，日子久了，我甚至快要忘记了他的生母是谁，这孩子也从未与我有过一丝一毫的生疏感，仿佛真有血脉亲缘一般，或许从他喊我“额涅”的那一刻起，我和宝音的那些前嫌，也随之冰消雪融了吧。
这样想想，似乎就不那么难以面对雅尔檀了，不过我自认没有那么宽大的肚量，只希望她过门后能与我相安无事就好。何况我也实在想不出，我这样一个半废之人，还有什么可让她们忌惮的。
然而我无所事事的时候多，常阿岱有空的时候却很少。我不知道这个时代别人家两岁多的孩子该干什么，在我们家，打从杏山回来，满达海就给他儿子请来了师父，还正儿八经地行了拜师礼，看着一个路还不太走得稳，话也说不成个整句的小娃儿像模像样地跪着把茶杯举过头顶，奶声奶气地说：“师户（父），请用茶。”我捂着嘴，笑得腮帮子生疼。
之所以敢这么不顾形象，是因为常阿岱的师傅不是别人，正是再熟悉不过的杜青宇。那天他一本正经地接过小娃儿敬的茶，后又谆谆教诲了一番，也同样让我有种看葛优演《夜宴》时的感觉——明知人家是认认真真的，自己却怎么也严肃不起来。
后来杜青宇每隔一天来给常阿岱讲一次课，隔天又来检查上次布置的作业。我对古代的启蒙教育好奇得很，便厚着脸皮列席旁听，几节课下来，我逐渐改变了对杜青宇的既定印象，甚至可以说是肃然起敬，他本身是个汉人，精通汉学倒还在理，可他竟然连满文、蒙文和满蒙的历史文化都可以如数家珍，这就不能不让人对这个平时嬉皮笑脸、一副纨绔模样的人刮目相看。
这段时间满达海不在家，杜青宇也没有放松对常阿岱的督导，准时来上课，风雨不误。常阿岱算得上我见过的同龄儿童中比较坐得住的了，可孩子毕竟是孩子，爱玩的天性难违，他知道我比较好说话，趁着他阿玛不在，就偷偷来央着我求师父放他一天假。我瞅着孩子实在可怜，又自恃与杜青宇交情颇深，便欣欣然去做了说客，谁知方一张口，就被断然拒绝：“不行。”
我继续磨叽：“就一天嘛，又耽误不了他中状元，杜先生就答应了吧！嗯？”
他还是那两个字：“不行。”
我软磨硬泡：“要不半天？两个时辰？喂喂喂，他还不满三岁呢，对一乳臭未干的娃娃要不要这么‘法西斯’啊？就算要把他培养得像你这么有学问，我请问阁下，您是从多大开始上学堂的啊？”
他全神贯注地翻检着常阿岱的作业簿，漫不经心地说：“杜某孤陋寡闻，不知‘法西斯’为何物，福晋谬赞了。但杜某深知‘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道理，在下不才，乃是从周岁起跟随师父读书习字，像小阿哥这么大的时候……”他终于放下手里的簿子，抬眼看我，“已经可以熟背四书了。”
这下我彻底没话说了，看到常阿岱那双大眼睛里的小火苗也“滋啦”一声熄灭了。抗争失败，常阿岱只好耷拉着小脑袋继续上课，我也坐在边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听，《三字经》实在乏味得很，听着听着我就开始打盹，就在我快要摸到周公裤腿儿的时候，杜青宇的声音突然穿过云雾在耳边响起：“在课堂上睡觉，当罚！”
我冷不丁一盹，差点儿从凳子上滑下去，揉揉眼睛，打着哈欠问：“怎么罚？”
他歪着嘴角，似笑非笑，“告诉我，什么是‘法西斯’？”
“呃……这个……那个……”我支吾着，大脑飞速地编着瞎话，灵机一动，一拍手，笑道：“哈哈哈，那个‘法西斯’是西方的一种犬的品种，以前在宫里听洋教士提起过，你肯定是没见过了，因为咱们国家没有这种狗。”
“洋教士？詹姆斯先生？”
我一愣，还有名有姓的？以前在宫里见皇上接见过洋人，我也不知道是传教的还是传销的，没想到随口一说还真让我蒙上一个。
“久闻詹姆斯先生学识渊博，只可惜无缘一见。”
我拍拍他肩膀，笑说：“别崇洋媚外哈，中国人才也不少嘛，你不就是一个？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他竟然微微羞红了脸，干咳了一声，说：“福晋请讲。”
我白了他一眼，“少跟我这儿‘福晋’长‘福晋’短的，比邻而居那么久，我什么秉性你还不清楚？我拿你当朋友，你却一副文化人酸文假醋的劲儿！我的问题很简单，你要老实回答我，你究竟效命于谁？早先在红叶村，你整天陪我吃喝玩乐，替我排遣抑郁，我便以为你是六哥的人，可那天满达海出现在集市上的时候你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讶，而且当晚我怎么就会像梦游一样走出屋子？又怎么就‘恰巧’遇见他了呢？别说你不知道！那段时间，满达海和六哥之间是不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亦或是……某种协议？”见他神情微变，我继续盘问：“六哥去世后，我被接回宫去，从此你们母子……呵，兴许根本不是母子吧？你和那位大娘就没了音讯，直到后来满达海失踪，你又以正红旗参领的身份出现在搜寻队伍中，虽然我不太懂得你们军中的规矩，可是貌似转旗易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吧？六哥和满达海都隶属两白旗，怎么你就成了正红旗的人了？而如今，你又摇身一变，成了可以教习世子的巴克什……杜先生，一个人再如何文武双全、八面玲珑，也难以在这些身份中转换自如吧？就连南明的袁崇焕不也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杜先生又何以趟过这一摊浑水后仍能保得自身清净呢？”我一口气问完，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的回答。
杜青宇微眯着眼睛看着我，神色中带着一抹赞许，过得半晌，忽然抿唇笑了，扭头看了看还在抄课文的常阿岱，便招手示意我跟他出去，我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跟了上去，离开常阿岱的房间，径直来到了花园中央的“晚露风荷”。
湖面结了层单薄的冰，几只败荷上挂着残雪，此时此景实在勾不起我什么美好的回忆，不由得有些恶声恶气地说：“哪里不好说话，非得到这倒霉地方来。”
他笑道：“七爷料想得不错，你果然不是寻常女子，对那些事情真的起疑了，还真的来问我了。”
我自嘲道：“嘁，七爷抬举我了，我就是傻到家了，才会过了这么久才想起来问个究竟。”
他自顾自地在亭子里坐下，不怕冷似地斜倚在一根柱子上，闲闲道：“即便我不回答，你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吧。”
我被亭子里的过堂风吹得瑟缩，双手拢进袖子，催促他：“猜的不作数，我要听你说。”
“我说你已经猜出十之八九绝不是夸张，对于我想来你也未必有那么好奇，怡珍，你不过是想知道我的出处所属，若正如你所料，那么你的所有推断便都顺理成章了。”杜青宇抬手捏捏眉心，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确是七爷的人。”
这个答案并不在我意料之外，但听他亲口说出，还是微微有些讶异，我想不通的是，满达海何故要周转这样一番心思把杜青宇安排在我左右，就算之后的事情都说得过去，那么洛云镇那一段又究竟做的是怎样的计较？
“是不是很多事情理顺了，又觉得有些事情不合情理？”他顿了顿，挑眉看着我，一双狭长的桃花眼扫入云鬓，我猛地一凛，着魔般联想起一个人……不，这怎么可能？！“想起来了吗？”恍惚间，他已经走到我跟前，稍稍弯下腰，脸与我贴得很近，彼此呼吸可闻，“我知你不愿再多做回忆，可事到如今，我不想瞒你……我们兄弟三人自幼丧母，父亲无奈之下只得把我们送入厂卫为童奴以换得几两银子维持生计，从那以后吃过的苦自不必说，文武习成之后，便要为朝廷效力，干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事情。明帝昏庸，朝□□败，我早与兄长意见不合，也曾经劝说大哥带着我们一道脱离明廷，转投清军，可一来大哥信奉‘一臣不事二主’，二来脱身实非易事，是以此事一拖再拖，直至我们接到了在祭孔大典上行刺大清皇帝的命令……原本一切部署皆在掌握之中，却未料你懵懵懂懂地撞进了这张蛛网，从你踏进‘广福楼’的那刻起，整个计划便开始偏移、开始被打乱。你是一个太大的意外，你的冷静聪慧让大哥欣赏，你的娇憨可爱让二哥痴迷，而我本无心参与那次任务，一直扮作杂役冷眼旁观，却也无法不被你的特别所吸引，明明是个女子为何要假扮男装出来做工？又如何能想出那些新奇有趣的法子去招揽顾客？这些疑云，在大哥发现你是皇太极的女儿之后顿然散去——我们布设在宫中的眼线早将你的过去察看得一清二楚，情报自然可以传到我们手中。大哥因此肯定你是来者不善，二哥却坚信你本无恶意，两人因此大吵了一架，若不是大哥性格沉稳且要顾及大局，怕是兄弟二人早已割袍断义了，说句不该说的话，二哥对你乃是一片真心，所以才会在你给七爷通风报信被大哥抓回来之后那样生气，那样绝望……”他这一席话说得急促却并不顺畅，像是稍有停顿便无法再继续一般，乌瞳紧随我的眼珠错动，仿佛亟需从我的眼中捕捉到一丝丝了然与释然，“怡珍，我二哥伤你极深，大哥又险些害你性命，我……只想替他们赎罪，尽我所能地补偿你……”
“够了！”我手脚发抖，分不清是气是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大口地喘着气，试图缓解胸口又闷又紧的感觉，“你别说了！别说了……”怎么会是这样？我信以为友的一个人，居然……居然会是仇人的亲生弟弟！
“对不起……”
“不需要！”我打断他，语气再冷冽也无法传达出此刻心中寒意的万一，“你并未做错什么，不需要替你的哥哥们道歉，你代替不了他们，也补偿不了我……我只还有一事不明，请杜……请陆先生赐教。”
“怡珍，我……”
“满达海对给南明皇帝办事的人恨之入骨，‘广福楼’上上下下未留半个活口，却为何独独保住了你？”
他的目光彻底黯淡了下去，幽邃得看不见悲喜，腮颊轻轻错动，呼吸变得沉重，沉默良久，在我快要失去耐心，拔腿要走的时候，他忽然艰涩地开口：“是我做的内应……是我……把七爷他们放了进来……”
……
我蓦然掉下泪来，救我的竟然也是他！那么……在保全我的同时，他牺牲掉的岂不是相依为命的手足？！那样分骨割肉，会有多疼……
战栗扩张至全身，熟悉的无力感又一次从脚底向上蔓延，我想离开，却挪不动脚步，杂乱的情绪在胸口膨胀，将泪水逼迫得无处安放。
半尺孤零亭，一双沦落人。两行凋心泪，相顾默默垂。
过得许久，天上撒盐般落下了雪珠，六棱花融化在脸上，冷不防激起一个寒战，他这才找回思绪，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对我说：“其实我想告诉你，七爷他……七爷他有他不能尽言的苦衷，先福晋出事的那天，那样的情况下容不得他对你偏帮偏袒，但你被带走之后，七爷第一时间进宫找了宸妃娘娘，又去求六爷出面在宫外接应，然后与六爷一起做了之后的那些安排。他说，若你遭遇不测，他也无心独活，必随你而去，相守于地下，也免去人前人后如此多的身不由己。”
“有关当年那件事的真相如何，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也恨过、怨过，尤其是在失去那个孩子的时候……可是，恨也好、怨也罢，终究敌不过一个‘情’字……我毫无原则、毫无理智地爱着他，所以才会任凭他辜负……也肆意地辜负着爱我的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掩过心底那凄厉的悲号，我无奈地笑笑，向杜青宇伸出手，“可以再烦劳你一件事吗？我的腿好像动不了了，麻烦你把我运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四十回 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