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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回 心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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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床上躺了五天,仔细地思考了杜青宇说的那些话,回忆像和着血粘在肉皮上的纱布,一揭开就疼得钻心,在双腿钝木的这五天里,也只有这股疼痛,能让我有种真实的存在感。
我的病在一波接一波的刺激中反复无常,加之一直不遵医嘱服药,是以这两条腿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还好不是现在,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满达海,也还……没有做好准备……
“你怎么能让人在你身上用那种针法?!”放下艾灸罐,杜青宇敲了敲我的脚底,皱着眉头问:“今日感觉如何?”
杜青宇真是深藏不露之人,之前只说自己对医术“略懂”,而现在在我看来他根本就是“精通”!他亲手熬制的汤药配合艾灸,让症状在短时间内得以缓解,估计再坚持做几天,等满达海回来的时候,就能恢复得看不出异状了。我抻了抻腿,“嗯,比前几天好了很多。”
见我笑得没心没肺的,他继续数落我对自己健康的不爱惜,“你知道那套针法可能引发的后果吗?你多咱能不这么让人担心?你……”他无语了,不再像唐僧似地紧着唠叨,转问:“七爷知道你这么做吗?”
“他……大概知道……”我顿了顿,又补充解释:“只跟他说了我的腿不大好,还没来得及告诉他王太医说的那些话,这也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
“怕他心疼?怕他生气?”杜青宇略带玩味地注视着我,乌瞳骤然一觑,“还是怕他一怒之下宰了我?”
我白了他一眼,“切!自作多情!就算宰了你又如何?我落到今日这步田地,都是拜谁所赐啊?”
也是抬杠的一句话,他听了却蓦然紧张起来,一把攥住我的手,语气尴尬至极:“不是说好了不再提那些事儿了吗?你还是因为他们恨我是不是?我……”
“哎呀,跟你开玩笑呢,还真当真了,快松手,我手背上的伤口刚好一点儿,哪架得住你这么蹂躏啊。”
“呃……哦!”他像触电似地缩回手,虚握在唇边轻咳了一声,不自然地躲开我的目光,起身道:“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我没明白他又脸红个什么劲儿,点点头,冲他挥了挥手。谁知他出去不到一分钟又折了回来,站在门边对我说:“你的病还是尽快告诉七爷吧,放心,他不会对我怎样的,我……可不仅是个私塾先生。”说完,不等我反应,便转身离去。
不仅是个私塾先生?我知道满达海留下他绝非只是让他教习常阿岱这么简单,可是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出来他还会有什么计划,只能反复揣摩着他这句话,试图理解其中深意。
做过艾灸之后,睡眠也有所改善,专注地思考一个问题的时候,瞌睡虫就不知不觉地爬上眼皮,在我快要沉沉睡去的时候,脑海中突然划过一句话——
若不是您把唾手可得的龙椅拱手让人,今天我一定不会比豪格他们差!
这个声音在我脑中轰然炸响,满达海那天说这话时的神情……当时并未在意,现在回想起来,立时激出我一身冷汗……难道他竟存了那样的心思?难道他对多尔衮俛首帖耳、重用杜青宇就是为了那庙堂旒扆吗?
确实,对他来说,那个位置虽非唾手可得,却也……并不遥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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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除夕,礼亲王府一早来人把常阿岱接了过去,满达海还没回来,偌大个宅子里连个能陪我说话的人都没有,墙外不时有鞭炮声、孩子的嬉笑声和人们往来的问候声响起,越发衬得墙里冷清萧条。
大屋已经建好,春节过后就要为满达海举办婚礼,因此,能走动之后,我就忙着搬家,好把西院腾给新妇。我的东西不多,但是零零碎碎的,收拾起来也破费功夫,塞奴领着嬷嬷、丫鬟们里里外外忙活了四五天才把新屋收拾出个模样来,这会儿我坐在簇新的书桌前,细细地研着墨,若能把心事也这样化迹于水中,该有多好……
天聪八年的除夕,我第一次对满达海产生异样的感觉,也是第一次知道大喜和大悲会发生在旦夕之间,一个生命可以那样悄无声息地从我生命中消失。
天聪九年的除夕,“广福楼”早早地打烊,陆家兄弟陪我在后院喝酒庆生,那时我只望岁月无澜,能永远过着平凡、安稳的生活。
崇德三年的除夕,在小围场……
“格格,厉嬷嬷拿晚上的菜单来给您过目,是不是叫她进来?”塞奴的声音将我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我放下墨锭,浅笑着回答她:“不用了,让她看着办吧……还有,除了今夜当值的,其他人有家的都让他们各自回家吃顿年夜饭吧,今日值夜的各打两吊赏钱。”
“啊?都放回去了,万一爷回来了怎么办?”
“这都过午了,爷大概不会回来了……”借着铺纸、掸笔的动作,我竭力将失望的情绪藏好,故作轻松地说:“就算回来了,不是还有留值的人嘛,去吧。”
“是。”塞奴应声出去。
我悬腕于纸,却忘记了刚才要写什么。如今我算不算洞察了他的心迹?算不算窥探了他的秘密?算不算……他要走的那条路上的绊脚石?心里乱糟糟理不出个头绪,我明明知道不久的将来那一场皇位之争最终会花落谁家,但是我跟所有人一样对过程和细节一无所知……我到底该不该提醒他?又该如何说起?抑或……是我庸人自扰了……
“嗒——”一滴墨掉在纸上,瞬间洇开。凝视着白纸上的这团墨污,突然有些明悟了,我正如掉在历史卷轴上的一滴墨,再也收不回、擦不净,至于是越洇越大的污点,还是可以在妙笔下生花,全赖于历史的书写者……而我又何尝不是在为历史添墨加彩?如此一来,看似完全被动的局势也并非毫无转机……
如果未来注定无法沉翔潭底,那么,就让我把这一池表面平静、暗流激荡的深水,搅个天翻地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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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一大早,隐约听见房门被推开,我翻了个身悠悠转醒,眼睛还没对上焦距,一股寒气已经将我包围,一个温热干燥的吻随即印在额头,他的声音低哑,带着强行压抑后仍然难以掩饰的哽塞:“总算可以抱着你了……我想你……”
我心儿微颤,鼻子也不免酸涩起来,双手环住他,嗫嚅:“满达海……我也想你了,你可算回来了……”
他的吻顺势落下,一点点将我脸上的泪水吮吸干净,喃喃低语:“这样真好……能这样抱着你……真好……险些……就不能了……”
我灵台偶一清明,急问道:“为什么不能?怎么了?是不是多尔……”
“不是,没什么……”他封住我的嘴,唇瓣旖旎辗转,“没事……一切有我……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
那句话似为他失言,又像是我幻听,总之后来他没有详细地解释,我也没再深问,我们默契地一致沉默,就当什么不愉快都未曾发生过。我尽心尽力地为婚礼做最后的筹备,满达海照常上朝、回家,在家的时候不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就是跟在我身后转悠,简直比常阿岱还粘人。
“这套吉服做得真好,”我帮他扣好礼服的纽襻,一面整理着披领、朝珠、礼帽,一面跟他闲话儿:“抬抬胳膊,看看肩膀和袖子合不合适?”
他倒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随便抬了抬手,“唔,合适。”
我拿眼乜他,看他摆着张冷脸,就明白他心里想的什么,不禁咬唇偷笑,生起调侃的兴味来,故作妩媚的样子抚着他的胸口,嗲着声音说:“哟,咱们七爷真是风神俊秀得紧啊,让人一看就挪不开眼呢,尤其是……穿上这套喜服。”他一只手按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开始解扣子,唬着脸闷不做声。见他这样,我愈发得寸进尺,“侧福晋的品貌与爷甚是相配,想必站在一起又是一对金童玉女,又要羡煞旁人了。”两个“又”字被我咬得很重,一句话说得醋味十足。
他解扣子的手一顿,忽而笑了,顺手一拉,将我扣在胸前,力道大得几乎要掐断我的气脉。一声惊呼还卡在喉咙,他沉闷的叹息声已响在耳边,他缓缓敛了力气,拥抱中柔情无限,似是要把这一刻定格至永恒。
默立许久,他轻声嘘叹:“说来,我还欠你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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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五年元月廿二,满达海迎娶正白旗参军舒舒党罗·安堵祜之女雅尔檀。虽是采纳侧室,但依照满人的规矩,侧福晋与嫡福晋一样,同为“妻”,而非“妾”,是以婚礼也一样要办得风风光光,一个程序也不能少。
我周旋在席间招呼亲朋好友、关照菜肴酒水,从正午开席一直忙到天黑宾客散尽,自己却连一口水都没喝上,这会儿好容易清净下来,我赶紧寻了偏僻一隅,在台阶上坐下,捶打着有些酸疼的腿。
“地上凉,拖着个病怏怏的身子,也不懂得照顾自己。”身体陡然一轻,竟是被人托着手肘架起来,又迅速地放下,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屁股底下垫了个厚厚的蒲团,身边也多了个人——杜青宇挨着我也坐在了石阶上。
我笑问:“你就不怕冷了?也不给自己垫个东西。”
他不以为意地答道:“我是男人,自然是你比不得的。累成这样还坐在这儿吹冷风,怎么不回屋歇着?”
我抬手一指西院,摆出夸张的愁苦相,说:“只闻那厢新人笑,谁知此处旧人哭。长夜难寐啊,他和别人洞房花烛,我又如何睡得着?”
杜青宇“噗嗤”一笑,“这可不像你了,你一向是心宽之人,在洛云镇那会儿,一个村子的大公鸡连着打鸣儿都未必能把你叫醒,会因为这点儿事儿失眠?”说着,忽然桃花眼一眯,大大咧咧地伸臂揽住我的肩,调笑道:“我不嫌你旧,要不你跟了我,咱们还回红叶村去,过男耕女织的清静日子去如何?”
我大大地怔住,他虽然常常与我玩笑,却从未说过这样直白的、不忌避讳的话,为何今日……“哈哈!”我装傻充愣地大笑,轻轻错了错身体,不着痕迹地从他臂弯间脱身,站起身来对着他扇了扇面前的空气,佯嗔道:“你喝多了呢,醉话做不得数的,傻子才会信你。”
他眼神迷离地注视着我,过得几秒,也摇头笑了,“是啊,醉话,傻子才信的醉话,哈哈……”
“不跟你在这儿逗贫了,我困了,回屋睡觉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晚安。”
他已经对我这些不伦不类的打招呼、行礼方式见怪不怪,遂也起身,学我曾经做过的样子,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其余三指弯曲,在额角一点,说:“晚安。”
转身笑容已敛,暗暗期望方才他那几句话只是有口无心。迎风一吹,头脑清醒了许多,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不料却逼出了一串响亮的喷嚏,等平息下来,我转过头去,见杜青宇仍站在原地,眼中还有未及完全收回的凝望追随。
“你说什么?”我问。他在我身后说的话被喷嚏声掩盖过去,没听真亮。
他有些狼狈地撤回与我相撞的目光,“没,没什么,我先走了。”然后掉头便走,脚步有些虚浮,有些慌乱。
望着那道身影渐渐消失在夜幕当中,我喟然欷歔,就继续装聋作哑吧,否则还能如何?
有些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