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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回 侥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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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要看着满达海和别人成亲,和四年前相同的是,两场婚姻都不那么纯粹,充斥着阴谋滋生的霉气。不同的是,这一次似乎少了一些未知,更因为笃定满达海的心,对于莫测的未来,我不再那么害怕。
还有一点不同……便是饭桌对面这位爷的态度,上次是我和他别扭,这回倒是他先和我冷战起来,出来进去没个笑模样,话也极少,与我前几个月待他的态度如出一辙。
“得喜,备马。”沉默地吃完晚饭,人家小爷把碗筷一推,拿起帽子就要走。
得喜早就炼成了人精,余光往我这边一瞥,见我微一颔首,便嘻笑着应道:“嗻!爷,这么晚了,您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跟着爷走就是了,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满达海边说边往门口走,得喜瞅瞅我,无奈地一撇嘴,小跑着跟了上去。
我这才搁下勺子,用帕子蘸了蘸嘴角,慢悠悠地说:“塞奴,备马。”
走到门口的俩人脚步均是一顿,塞奴莫名其妙地问:“格格,咱去哪儿啊?”
“甭问那么多,跟我走就是了。哦,对了,给我找身儿鲜亮点儿的衣裳,就穿前儿新做的那件桃红色的旗袍吧。”我装作没看到满达海脸上越积越重的乌云,施施然飘进里屋,稀里哗啦地翻动着首饰盒,大声问:“塞奴,我那套玫瑰金的钗环你放哪儿了?就是豪格送的那套。快帮我找出来,我要……啊!”一转身,猛地撞进一个怀抱,我低呼一声,定了定神儿,忍住笑抬起眼睑——
嚯!眼前这位爷是猛张飞还是黑李逵啊?一张脸黑得煞人,俊秀的五官挤在一起,冷峻的面色下涌动着熊熊的怒火。我咽了口干沫,险些忘记了,这孩子从小就有不怒自威的本事,真的生气起来,那股子震慑力远不是我能招架得住的,就现在这眼神,便像要将我永远圈禁在他的身前似的。
“那个……”我知趣地服软,“满达海,那是我的手,不是你练擒拿的草人靶子,先松手好不好?”
“你要去哪儿?”他反而更加用力,霸道地把我的胳膊拧在身后,胸口紧贴着我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热热的,痒痒的。
我实在忍不住痒了,使劲儿在他胸前蹭了蹭,顺势粘在他身上,闷声说:“哪儿也没想去……如果不来这么一招儿,你能搭理我吗?”
“真的?”
“真的。”
“嗤——”他轻笑着松开对我的束缚,转而揽住我的腰,额头抵着我的额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伊仁,对不起……”
“没有……四年前我就说过,我不在乎住在哪间屋子、哪座院子,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足够了,今天我想对你说的还是这句话……满达海,我不知道还能陪你走多远……你先别急,听我说……我的腿一直没有大好,可能以后会变得更糟糕,所以,能和你一起走的每一步对我来说都很珍贵。答应我,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彼此隐瞒,更不要因为隐瞒而相互猜忌,再生无端的伤害。你不是说过,要我不可以不理你吗?那你可知,你不理我的这些天,我心里有多难受?”说到这里,我鼻子一酸,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哽声道:“满达海,我爱你……即便身陷囹圄,孤独到绝望的时候仍然爱你……所以,你不可以不爱我,知不知道?”
“知道,我知道……傻瓜,我怎么会不爱你,就是不想让你受委屈,才会生你的气……傻瓜……真是傻瓜……”
我腻着他撒娇:“嗯,我这辈子是聪明不起来了,所以你得让着我、保护我,不能欺负我,也不能让别人欺负我。”
“好……”他的唇瓣沿着我的颈线攀缘而上,流连在我的唇上,柔声低喃:“你也得应我,不能再在我面前提豪格或是别的什么人,不然把我气死了,就没人保护你了。”
我被他咬住唇珠,浑身酥软地勉强点了点头,心里却百思不得其解:为啥明明是我站在理字上,却反过头来被他提了要求?难道一遇上他,我的理智、判断力,曾经引以为傲的逻辑思维,就统统烟消云散了?
小煞星!我命中注定的小煞星!
从前,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关注着朝廷的动向,倒不是多有政治觉悟,只是平时可供消遣的项目太少,而且想让自己尽快地融入这个时代。准确地比喻……其性质跟我在现代时每天登上□□必须看看“今日要闻”里的娱乐版一样。
相较之下,王公贵戚的八卦虽然少了那么点儿娱乐性,但是真实性大大超过狗仔队的讹传偷拍,因此对于我来说,这些新闻远比戏台上难懂的国粹有意思得多。
其间最引我好奇的便是朝鲜国王家的那些事儿,缘起于对韩剧里花美男的盲目花痴,所以一直想见识一下朝鲜贵族是何等风采,直到今年年初的一天,听说皇上正在崇政殿里陛见朝鲜王子,我也正好闲极无聊,便拉着塞奴跑到金銮殿门口偷偷张望,结果幻想破灭了——我的第一反应是:那个王子究竟有没有我高?或者,他是我国某位炊饼青年的后裔也未可知。
错误围观的后果就是,从此我对李倧和他的儿子们在没有任何兴趣,注意力转投向蒙古。哈古娜在崇德四年正月下嫁蒙古,这是继敖汉公主之后,皇太极第三次将亲生女儿远嫁蒙古联姻,虽然科尔沁比敖汉部、察哈尔部离盛京略近一些,可到底是要一个还不到十二岁的孩子离乡背井,况且当年额哲迎娶马喀塔时乃是初婚,如今的祁他特……却是个已近不惑的中年人。
出阁前夕,哈古娜独自一人来到我房中。很多年没有那样近距离地仔细看过她了,稚气未脱的小脸上多多少少看得出一些哲哲的影子,秀丽娴静,不张扬却在举手投足间尽显冷傲与清高……
我叹了口气,五年的时间,改变了太多。无论我对过去多么依依不舍,它们都会决绝地离我而去,凤凰楼的廊宇间似乎还萦绕着纯朗的笑声,可是阿姗不在了,马喀塔已经嫁做人妇,我们中年纪最小的哈古娜也已蜕茧成蝶……
终究是春色如旧,却今日非昨。
哈古娜怔怔地注视我半晌,眼眶渐渐湿润,却始终高高仰起头,没让泪水流下。我看着她,只觉得有无限的悲悯与心痛,似有一腔肺腑,却吐不出半个字来。良久,沉默的对视被三更的梆鼓打断,我这才迁回思绪,惊觉自己脸上一片冰凉,失神间,哈古娜突然哑声开口:“伊仁姐姐,为何当初你可以不用嫁给卓礼克图亲王?为何我和二姐……就逃不过呢?”言罢,不等我反应,便翩然离去。
那句话像钉子一样将我钉在原地,一个人思考了很久,为什么我可以拒绝吴克善?为什么她们别无选择?为什么?为什么……
依稀记得那夜梦中,面对马喀塔和哈古娜咄咄逼问,我茫然地回答:只是侥幸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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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幸运都是有限的,用一点少一点,用完了就没了。近来,我越发觉得以前一次次大难不死都预支了我的幸运,所以走到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而幸与不幸,就像人体内的健康细胞和癌细胞的关系一样,此消彼长,在健康细胞羸弱不堪的时候,癌细胞就趁机滋生繁衍,在身体里不断地扩散开来。同理,在好运意志消沉的时候,霉运就雨后春笋般地活跃起来。
首先是我的腿,它们似乎正在沿着王若怀预言的路线恶化下去,虽然进程相对缓慢,但是熟知它们习性的我,仍然能感觉到细微的变化——每天早上起床,都会有一段时间双腿毫无知觉,起初是两三分钟,像是睡麻了似的,后来逐渐增长到五分钟、一刻钟、半小时……幸而满达海天天都得早起上朝,我才得以瞒过他。
然后是不断的小伤小痛。这一年的最后一个季度,我们府里最大的两项工程便是给我盖新房和为满达海筹备婚礼,可是时近年底,准新郎官公务日渐繁忙,因此我就勇挑重担了。本来要贯彻“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原则,没想到落到实际中,竟然成了“两手抓,两手都是伤”!头一天在工地看一位木匠师傅用边角料做了个小书橱,觉得很有意思,一时兴起,非要照葫芦画个瓢,结果一锤子下去,左手大拇指的指甲险些被我敲掉,转天就乌黑一片。精巧活儿干不了,我便举着肿胀的大拇指去婚礼筹备处指挥工作,领事嬷嬷把准备好的聘礼单子、礼服、新房的铺盖等等一一拿给我过目,瞧着人家都预备妥当了,我就只剩下打赏的份儿,于是派了银子,边说着体面话儿边往外走,一没留神,“花盆底儿”一崴,身子一栽,我下意识了伸手抓离我最近的东西,结果非但没借力站稳,反是带倒了一个花盆,一屋子人都没来得及反应,我已经和花盆摔成一团,并被碎瓷片在右手手背上划出个两寸多长的口子。
当晚满达海差点儿就把房顶给掀了,我好说歹说,才使他没有迁怒于无辜,即便如此,一群丫鬟嬷嬷也吓得不轻,七手八脚地抢着喂我吃饭、帮我洗澡,我也只好举着两只像戴了拳击手套一样的手任她们摆弄。好容易熬到了睡觉的点儿,屋子里总算清净了下来,满达海将我抱到床上,然后吹熄了灯,躺在外侧,抻开被子将我俩都罩了起来,侧身小心翼翼地搂住我,刻意避开了我的两只手,过了许久,重重地吁了口气。
我有些心亏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又是委屈又是内疚,一时泪意泫然,嗓子里却像堵了团棉花一样,哭也哭不出来,只剩无声地流泪。不知过了多久,在我哭累了快要睡着的时候,一个轻柔的吻印在耳边,继而有一颗温热的水珠落在我的鬓边,转瞬凉透……
就那一滴泪,让我的心一夜澎湃,彻夜无眠。
第二天睁开眼睛,破天荒地发现满达海竟然还躺在我身边,正不错眼珠地盯着我。被看得有点发毛,我咧咧嘴,“嘿嘿,早啊。”
他伸出食指,在我眼睛周围打了两个圈儿,眯眼一笑,“早!昨晚睡得挺‘好’的嘛!”他故意加重了“好”字,再配合他的动作,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此刻的我可以和熊猫称兄道弟了。
我翻了个白眼,问他:“怎么还没起?今儿不用上朝?”脚在被子里暗暗活动,希望早一点恢复过来。
“嗯,要出去办差,皇上准我下午直接从家里出发。”
“办什么差?”
“去朝鲜,”他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出门买块豆腐那么简单,“李倧病重,李淏请求回国探望,皇上恩准了,着我陪同前往。”
“什么?”我哀叹,这就是不关心时事的下场!哈古娜临行前问我的那个问题让我觉得政治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东西,从那以后,我不再有意无意地打听那些朝政国事,眼睛耳朵都老老实实地扎根在我该看、该听的一亩三分地儿上,成亲后更是如此,管他朝鲜王子还是蒙古驸马,都与我无关,没想到今天居然听到满达海提起这个高丽版的炊饼青年!心里没来由地烦躁起来,似乎满达海脱离我的视线会让我有种单手抓在悬崖边上的感觉,一着急,想也没想就说:“带我去吧,我跟你一起去!”
这下轮到他惊讶,睁圆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半天,忽然柔和地笑了起来,温言道:“别这么紧张,少则半月,多则一月,过年前我肯定会来,陪你过年,给你过生辰。”见我急着张嘴要说话,他表情故作惊恐状,补充说:“十四叔与我同去。”
一句话,我顿时成了霜打的茄子,蔫声不语地窝在他怀里,抬起包裹严实的两只爪子捂住脸,闷闷地淌眼泪。
他轻叹,唇瓣印在纱布上,久久不曾撤离。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甚至感觉不到他嘴唇的温度,可那千回百转的温柔与宠溺,已近在眼前,历历如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