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深处》鱼芋

36、第三十六回 痴傻

　　顿时睡意全消，血液涌上大脑，一时间天旋地转……

　　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慌，不能慌，这个时候尤其不能慌！还没确定是人还是动物的血不是吗？就算是人血，又怎知一定是满达海的？不能慌，我得出去，到山上去！

　　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定了定神，我撩起帐帘走了出去，看见豪格绷着脸，达尔达错愕地看着我，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其余的兵卒围在他们周围，此时也都将沉重的目光转向我。

　　“大哥，我们上山吧。”声音竟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平静。

　　豪格不语，沉默地思考着什么。倒是达尔达小心翼翼地回道：“福晋，还是再等等吧，杜参领那边……”

　　“我要上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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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所在之处是一片山群，海拔并不高，但是峰峦叠嶂，山中草木茂盛，地势高低起伏、岔路繁多，就连豪格也差点带错路，满达海是第一次来，如果身上还带着伤……我不敢再想下去。

　　天色一点点变暗，越往树林深处越能感到阴气森重，杜鹃的悲鸣声挥散不去，间或有野兽的低吼声响起，让人毛骨悚然。当在火把的照亮下看到达尔达所说的那滩血迹时，我膝盖一软，险些跌坐在地，豪格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我，用命令的口吻说：“回去休息！”

　　“不。”我一口拒绝，“我已经破釜沉舟了，无论怎样，最坏不过一死，就算死，也要死得甘心，死得瞑目……大哥，我只剩下两天的时间了……”

　　豪格气极无语，甩下我大步走到前面去了，他的手下纷纷跟上，正红旗的人紧随其后，杜青宇不声不响地走过来牵起我的手，带着我跟上队伍。

　　“谢谢。”

　　“现在过得好吗？”杜青宇突然开口，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句：“什么？”他低低地笑了笑，“瞧这话问的，你这样子好像和‘好’字儿挨不上边儿。”

　　我撇撇嘴，“还不是最糟糕的。”

　　“挺顽强。”

　　“谢了，我就当你是夸我吧。”

　　“六爷在天有灵，定会保佑你和七爷的，放心。”

　　六哥……玛占……请，保佑我们……

　　“福晋！福晋！”一个身穿黄缂的小卒急火火地跑过来，递给我一样东西，“福晋，这是奴才们在前头杂草堆里找到的，肃亲王说请福晋过目，看看是不是七爷的东西。”

　　我赶紧接过来，凑到杜青宇举着的火把前看个究竟……

　　是那个翡翠戒指！那年在小围场满达海送给我的用来代替“小绿”的戒指！翡翠与金环镶嵌的罅隙处沾着些微泥土和草屑，指环内侧有一块明显的新鲜血迹……

　　记得那年从小围场回到家，我就把戒指摘下来放进首饰盒里，一直没舍得戴，这次回来，看到满达海把它戴在小指上，原也没太在意，不想今日它竟然出现在这里，成为无底深渊中唯一条可能攀爬上去的细弱的藤蔓！

　　“确是七爷的东西！是七爷贴身的东西！你们在哪儿找到的？带我过去好吗？”

　　“福晋请随奴才来。”

　　几百号人聚集在发现戒指的地方，火光映天，黑夜犹如白昼。豪格正在给众人部署下一步的行动安排，见我过来，想是心里已然明了，抬手一划，“以此地为圆心，方圆十里内一寸一寸地给我搜！有血迹的地方要尤为仔细，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人应声而散，十分有规律地三五成群，往不同的方向细细搜查开去。

　　我知道豪格已经尽心尽力地在帮我，想想自己的态度，心下不禁有些内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敢再给他添麻烦，便乖觉地走到离他稍远一点的平地上坐下，默默地摩挲着手里的戒指。

　　豪格没理睬我，几步走到杜青宇跟前，说：“杜参领，看来咱们得对调了，等他们回来，你先带人去休息吧。”

　　杜青宇瞟了我一眼，笑道：“得等人找到，我们才能睡得踏实啊。”

　　“也是，有人早就给我下了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豪格也朝我这边一瞥，抱臂道：“只是某人火急火燎地赶来了，这会儿反倒悠哉游哉地坐在一边掰手指头玩儿。”

　　“噗——”杜青宇嗤笑出来，见我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忙握拳在嘴边假装咳嗽了几声，岔开话头：“依王爷看，七爷还会在这山上吗？”

　　豪格来回踱了几步，若有所思地说：“翻过这片山群再往前不到三十里就是杏山前哨，那里明军守备森严，除非被虏，否则没有可能进得去。既然有人看见满达海追着跑散的明兵往这个方向来了，那么如果他没有沿原路返回，就必然还在山中。”

　　“不错。而且那戒指上的血迹未干，显然是刚刚从出血之人身体上脱落的，如果它一直在七爷手上，那么……”杜青宇说着，转向我，目光炯炯，“七爷一定就在这附近。”

　　“报——”这边话音未落，便见达尔达骑着马从远处狂奔而来，一边喊着：“王爷！找到七爷了！找到七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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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近乡情怯一般道理，牵肠挂肚了这么多天，当想见的人距离自己不足十步之遥时，我却失去了再靠近一些的勇气。

　　豪格纵身下马，伸手要接我，“下来吧。”

　　我摇头，紧紧咬住下唇，还是没忍住溃堤的眼泪。

　　达尔达说，是镶黄旗的一个弟兄失足掉进一个陷阱，才意外地发现七爷竟然就在里面！身边还堆放着一些枯树叶、削尖的树枝和没吃完的野鸡、野鹿的尸体。众人赶紧把满达海拉了上来，见他身上有好几条已经结痂的伤口，手掌上还有一道新伤，一问才知，那日他在山里再次遭遇伏兵，慌乱中掉进这个可能是猎户挖下的捕兽陷阱，这才逃得一劫，但是一只脚被捕兽夹夹伤，又没有了坐骑，是以这些天来只能在这附近活动，晚上出来打些小动物充饥，白天就藏在阱里。

　　“那一大滩血是怎么回事？”我坐在马上，隐约听见豪格如是问道。

　　然后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听得出气息不匀的虚弱感，“那不是我的……是一个明兵的……”

　　“当时十四叔已经下令撤退，你为什么非要穷追不舍？你可知道这样做是违背军令，按律当斩？”

　　满达海声音很轻，却字字咬牙切齿，“呵呵，当然知道……可是，当年便宜了那小子，从那时起我便发誓，与明朝人不共戴天！”

　　我心里一颤！

　　他还是介意的……那件事过去这么过年了，烙在他心上的伤口或许已经愈合，可是疮疤依然丑陋而醒目。对陆家兄弟的仇恨在他心里无限扩大，以至于让他不顾军法军纪，甚至拼出一条命，也不甘心让一个明朝士兵从他手中溜走！

　　原来痴傻的不只我一人……

　　□□的马儿突然打了个鼻响，我低头一看，才发现双手死死攥着马的鬃毛，痛得它焦躁地踏着前蹄咴鸣。我赶紧松开手，捋着马鬃，试图让它平静下来，可是方才的动静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不远处围在一起的那群人不约而同地往两边散开，通明的火光中，满达海探究的目光毫无遮拦地投射在我脸上。

　　“你怎么来了？！”他原本半倚在一块大石头上，看见我，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跄着朝我这边走过来。

　　未及细想，我的手已经先于意识扥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腹，掉头就跑，身后随即响起一声清脆的指哨声，马儿一听，立即不再听我指挥，转而撒开蹄子一溜烟地跑回满达海跟前。

　　那张胡茬杂乱的脸上沾着泥土、结着血痂，气色惨淡，精神却还不错，许是我一瞬不瞬的凝视让他有些局促，他抬手抚着马鬃，干笑了两声，：“呵呵，擎风到底还是最认得我。”见我仍是不语，他便越发地不知所从起来，挠了挠额头，又摸了摸鼻子，终是垂下头，颓败地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对不起……”

　　这样的他总是让我莫名地心疼，虽然看惯了他的沉稳老练、处变不惊，却更加懂得他从不在人前展露的脆弱和孤独，甚至希望他能卸下面具，让自己过得随心所欲一些，可是他不能，也不会这样做。

　　然而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他居然放下骄傲，以卑微的姿态乞求我的原谅！在他膝盖慢慢弯曲的过程中，我倏地按住他放在马背上的手，使劲地摇头，声音被哽咽的气息切割得支离破碎：“不要，不要……”一直以来我所做的这一切，何尝不是为了维护他的尊严和梦想，如今又怎能亲手将他们打破，再狠狠地碾于足下？！“不要跪……不要……永远不要……”

　　手被反握住，四目相对，无语凝噎，有太多的话，错过了时机，就再也说不出口，可是心里又怎会不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渐渐和记忆中那个人的影子重叠，如此相似的眉眼和神情，令我怀念的温暖……

　　“嗯哼。”刻意的咳嗽声打破了沉默，豪格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冷声道：“先回去吧，关上门来你们爱怎么眉目传情都没人管。”说完便扬长而去。

　　杜青宇上前打圆场：“七爷，福晋，早些回营地休息吧，也好让医官给七爷检查一下。”

　　“哦……”我有些尴尬地吸了吸鼻子，然后对满达海伸出手，“上来吧。”

　　满达海愣了一下，顺手要接过缰绳，“我带你。”

　　我没松手，用下巴指了指身前的位置，“别逞强了，再不上来我可走了。”

　　“别——”满达海赶忙抓着我的手蹬上马，微微低下身子好让我能看到前面的路。

　　轻轻扥了一下缰绳，勒马徐行，下坡的时候更加小心地控制速度，尽量不让他受到颠簸。大队人马走在前面，杜青宇和我们拉开一段距离断后保护，静默的山间只听得到马蹄踩在落叶上的簌簌声，身前的人软软地靠在我身上，安静而放松。

　　忽然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可以和他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