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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回 难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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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目微微凹陷,颧骨显得突出,明显的消瘦使他脸部线条更加刚毅,完全脱去少年时稚气,长成一个挺拔俊逸的男子……
这么贴近,却那样遥远……
只有那双总是化不开忧伤的眼眸,渐渐漾起我熟悉的温柔。
蓦地被他带入怀中,不知因何而来的颤抖毫无遗漏地传递给我,灼热的、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轻轻喷在我颈间,伴随着几不可闻的抽噎——
他在哭?他……哭了……是吗?
“满达海,放手,我有话跟你说。”我撑了撑手臂,试图推开他,却被勒得更紧,有温热的液体擦在我鬓边。
“不放!”他哑声低喃:“不能放手……再也不会放手……”
“当年多尔衮质问我,我问你信不信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能这么肯定地回答?”
他的身体一僵,缓缓松开手臂,颓然地低下头。他这副模样让我心头泛起一阵酸楚,借着转身关门的当儿,悄悄抹了把湿润的眼睛。
背对着他,我一字一句地说:“满达海,我回来,并不是为了你。”
“是……为他?”三个字,他说得更为艰涩。
“六哥临走时求我留在你身边,再护你一程……满达海,六哥是不是高估我了?我这样一具残躯,如何护得了你?”
“伊仁……”他呢喃着从身后环住我,贴在我耳边哽声问:“那个孩子……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
我摇头,声音哽塞,话不成句:“若是早些知道该有多好……原本以为那个孩子命大,我带着他在天牢都活了下来,没想到,没想到……”
他将头埋在我的肩窝,“你一定恨死我了……”
“不……我只恨自己没办法恨你!”
“伊仁……”
“答应六哥的,我会做到,我会尽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陪你在人前演好每一场戏,至于你我之间……我不恨你,却也无法再爱你。”
“好……我明白了……”他松开手,与我擦身,径直向门口走去,拉开门又停住脚步,“伊仁,原以为这辈子你都不会再愿意见我了,没想到,还能等到这一天……我不怕你恨我,只是不要不理我,哪怕,你把我当做他的影子……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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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大婚那天,我和满达海再没有近距离的接触,也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在这个不小也不大的宅院里,着意避开的人,可能永远打不上照面。
我没问起过雅尔檀的去向,满达海也没主动提起。或许这个名字,也将永远成为我们谈话中的忌讳;又或,是一条永远填不平、越不过的天堑。
三朝回门时,都统府上下诚惶诚恐,颇有接神纳福的架势,我受不起那样的排场,便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回来了。
刚一进门,没防备迎面跑来一个小人儿,直直地撞在我身上,我往后倒了一步,被塞奴扶住,那小娃儿却没刹住脚,“扑通”一声跌在地上,愣了一秒,“哇”地大哭了起来。奶娘循着哭声赶来,慌忙抱起那孩子,边扑打着他身上的尘土边念叨:“诶哟,我的小祖宗哎,怎么一个不留神儿你就跑到这儿来了!”又忙向我赔不是:“福晋恕罪,都怪奴才大意了,要是伤着福晋可怎么了得哟……”
这奶娘实在聒噪得让人心烦,我摆摆手,“不碍的,你还是先看看小阿哥有没有伤着哪儿吧。”说完,扶着塞奴的手往里走。
刚和她们错过身,一个幼嫩的带着些鼻音的童声响起:“额涅。”
我脚步一顿,这个孩子居然说的是汉语!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奶娘怀中的小人儿抠着手指头,怯怯地看着我,他那双眼睛说不清更像谁,都像,又都不像,没有他母亲眼中的精明凌厉,也不见他父亲眼中常有的那抹忧伤。唇珠儿错动,又叫了一声:“额涅。”
奶娘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肯定也不是,否定也不是。塞奴看看那孩子,又看看我,见我面上并无不悦,便什么也没说。
她们这般反应,显然这孩子叫我“额涅”不是她们教的,那必逃不过那个人了。我走过去对常阿岱拍拍手,他竟咋着胳膊朝我扑过来,一点也不认生。孩子入手有点沉,却软软的,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
“孩子,你是在叫我吗?”
他点点头,眼睛忽闪忽闪的,有些忐忑,又有些渴望地看着我。
“是谁教你这么叫的?是阿玛?”
他认真地想了想,使劲地摇头,“岱岱,至(自)己,想,额涅。”
暗暗笑自己无聊,这么小的孩子,话都不太会说,我跟他较什么真儿呢。童言无忌罢了,也不是谁能教得会的。“去额涅房里吃点心好不好?额涅从郭罗玛法家带来好多好吃的点心,阿岱想不想吃?”
孩子兴奋地点头,奶娘却在一旁开腔:“这不合适吧,怎么好烦劳福晋照看小主子呢,奴才……”
“怎么?小阿哥跟着我,嬷嬷难道不放心?”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那便是了,嬷嬷要是不放心大可跟着一起去,小阿哥入口的,嬷嬷也尝一块儿不就成了?”说罢,抱着孩子往前走,不再跟她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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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达海不再称病,自请大不敬之罪,上宽仁,免责其罪,只罚俸一年,以兹惩戒。
果真应了豪格那句话,若不是怜惜我,以今上奖惩分明的脾性,只怕满达海受顿皮肉之苦都是轻的,如今只是罚些银子,于他已是莫大的姑息。
我面无表情地和他一道接了旨,又面无表情地回到我住的院子,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却始终没敢说半句话。他已经开始习惯我的冷漠,习惯我的眼里没有他,而我却伪装得十分辛苦,不知如何才能轻松一点地把心里有的人视若无物。进屋关上门,听见外头守门小厮来报,睿亲王来访。
多尔衮是这府上的常客,他似乎认定这个侄儿将来可以为他所重用,只要他人在盛京,就隔三差五地拎着新猎的野味、偏得的好酒来找满达海对饮,兴高采烈地来,晚上醉醺醺地被人架回去,随性而惬意,真像是叔侄间把酒话家常而已,一副“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样子。
起初几次,我还尽主母之宜,张罗着菜肴酒水,尽量忽略心里那股不自在,倒是多尔衮一见到我就表现出吞了苍蝇似的厌恶表情,从不拿黑眼珠看我。我自认还没短了那份自知之明,他既不愿看到我,我也乐得不用装出一张笑脸对着他,所以之后多尔衮一来,我便让人把常阿岱抱来,哄孩子玩儿,不再阴魂不散地在他眼前晃荡。
如此态度正巧让满达海也跟着松了口气,他在我面前绝口不提“多尔衮”这三个字,估计和多尔衮所谈的话题中,也没有“伊尔根觉罗•怡珍”这号人。他竭尽全力地绕开一切可以避免的冲突,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现有的和睦平静。这一次我的身份几乎完全公开,却让他比从前更加如履薄冰。
我一面为他的憔悴而心疼,一面又觉得跟我经受过的那些比起来这点苦根本算不得苦。或许这便是如今我对他的感情,那种可以称之为“爱”的成分,在一点点地腐朽、变质,不再纯粹。
纵然将风景看透,也无法让什么永垂不朽。
我没住进之前宝音住过的大屋,带着塞奴在西跨院的厢房里住了下来。我觉得住在哪里都一样,满达海却过不来这道弯,执意让人将旧房子拆了,在原地另起一座院子。现在新房尚未建成,于是我还住在厢房里,屋子小一些,摆设用度却丝毫不差,满达海派了四个小丫头、两个嬷嬷来伺候左右,连塞奴都没什么活儿可做,我更是只管吃饭睡觉,侍花弄草,实在闲极无聊,便把常阿岱抱来打发时光。因此这方寸之地,除了满达海每日来讨几句无趣的话,来的最多的就是常阿岱了。
对于这个孩子,我有着十分复杂的感情,一方面,看着他酷似宝音的口鼻,会想起许多不堪回首的过往,不自觉地把对博尔济吉特氏姑侄的怨怼和对宝音命运的唏嘘转嫁到孩子身上;另一方面,他对我的似乎与生俱来的亲近和依赖,又触动了我心底的柔软,让我认为他是上天对我失掉亲生骨肉的补偿。抛开大人间的恩怨不说,这是一个母亲用生命维存的生命,他享受幸福的权利不该被剥夺,至少,不该由我扮演那个刽子手。
也许这就是人性,不是单纯的善与恶、好与坏、真与假可以界定的,多面、繁复,可以让人看不清自己。
“额涅!哈哈……”常阿岱的笑声播撒了一路,挥舞着小手跑了进来,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叭”地亲了一口,然后把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到我眼前,献宝似的叫道:“额涅探探(看看)!额涅探探(看看)!”
“好,好,额涅看看是什么好东西?”抱起他坐在我腿上,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白嫩的掌心里躺着一个提溜圆的东西,棱角已被磨光,油彩驳落,几乎看不出它真正的模样。
“额涅不突(哭),”常阿岱伸手抹了抹我脸上的泪水,“嘚(给)额涅,玩玩儿。”
“阿岱从哪儿找到这个的?”
“阿玛嘚(给)的。”
“阿玛给你这个,说了什么没?”
孩子一只手指点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说:“唔,额涅突突(哭哭),到树(告诉)阿玛!”
如果我看到“小绿”之后哭了,就让孩子告诉他?如他所料,我确实哭了,可是这能证明什么呢?毕竟旧物无过,可是故梦难圆。
一直到吃过晚饭,我才让奶娘把困倦的常阿岱抱回去睡觉,在那之前,我写了一张纸条和“小绿”一起放在常阿岱的小荷包里,希望满达海看到纸条,可以明白那上面“物是人非”四个字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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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送走常阿岱,我也早早睡下,满达海过来的时候,塞奴按我事先教的说辞给回了,他在外间坐着喝了杯茶,便讪讪地回去了。塞奴不清楚我们之间别扭在哪里,第二天一早如实向我报告了七爷昨晚来说了什么话、喝了什么茶,走的时候神情如何失落云云。
我笑而不语,静观其变。
纸条送过去的第二天晚上,满达海没来。第三天,还是没来。之后将近一个月,再没来过。不仅如此,就连白天偶尔在院子里散步或是穿过半个宅子去看常阿岱,也从来没有遇见过他。
我只当是纸条上的四个字起了作用,他恼了,或是彻底灰心了,总之我想,他不愿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塞奴却一心替我委屈,大婚那日看我吃了顿冷冷清清的闭门羹,这段时间以来又是这般光景,一天终于按捺不住,寻了些差事把屋子里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对我说:“格格,恕奴婢多嘴劝一句,您和七爷这样僵着总不是长远之计啊,如今这府上是只有您,可是将来万一再进来新主子,您就不怕失了七爷的心吗?”
我笑着拍拍她的手,“你说的对,却又不全对,这里面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你放心,我明白自己的处境,也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塞奴,倘若有一天他把我从心里摘得干干净净了,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塞奴还想说什么,这时门猛地被推开,一个小丫头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急惶惶的带着哭腔,“福晋!福晋不好了!爷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