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三十二回 执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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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三年八月，上所派伐明之师以睿亲王多尔衮为奉命大将军，统左翼军，贝勒豪格、阿巴泰为其副将；贝勒岳讬为扬武大将军，统右翼军，贝勒杜度副之。两路大军并发，分道伐明。
玛占原在岳讬所领的右翼军中，受伤后被秘密护送回京，此时前方硝烟未散，偏值战事吃紧，是以为稳定军心，礼亲王代善只将玛占去世的消息密报暗呈多尔衮帐中，并未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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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噩噩中，我感觉到有一只手伸进我的身体，摸索了一阵之后，将一个与我血肉相连的东西生生剥离出来，痛得我几度昏死过去。期间，一个声音在耳边不断地重复着“伊仁，醒醒……伊仁，醒醒……”可是他不懂，“伊仁”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的灵魂已经追随逝者而去，留下的，是一具与前尘往事毫无瓜葛的肉身。
再睁开眼时，正在敲三更的更鼓，窗外月影横斜，室内残灯如豆，梦里听到的那个声音的主人却意外地不在身边。仔细环视四周，才发现房中的布置并不陌生，就连书案后挂着的那幅中堂，都是熟悉的娟秀笔迹、熟悉的词句。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这样一首浪漫抒怀的诗，此刻读起来竟是说不出的苍凉凄怆。冬未闻雷，夏未见雪，山棱仍在，天地未合，可是，已经有那么多的人和往事无法挽回。
还是凤凰楼上的小暖阁，却找不到丁点昨天的影子。方五载，便已物是人非。我闭上眼，不敢再想未来的漫漫岁月，也不敢重拾往昔的斑驳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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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春天悄悄探出头来，后宫的院落里桃花、梨花竞相绽放，似暮霭朝霞，层层叠叠地渲染着这个明媚的季节。
那场地震并未使京城伤及元气，反是自那以后，伐明大军连战连捷。年前，蒙古土默特部、杜尔伯特部、席北部、兀札喇部、鄂尔多斯部、阿鲁阿霸垓部、蒿齐忒部及黑龙江部均来朝贡。
正月甲戌，三格格哈古娜受封固伦公主，下嫁科尔沁部祁他特。丁亥，蒙古苏尼特部台吉率众来归。
二月，上命武英郡王阿济格率师增援发明大军。壬寅，皇帝亲征。阿济格出师告捷，与蒙古奈曼等部十三旗兵力会师，同孔有德等内外呼应，力克松山。
三月，多尔衮、杜度等挥师攻破济南府，所向披靡，使明军闻风丧胆，取一州三县五十七乡，生擒敌方四员大将，俘获人口五十余万，财物无数。
外面战火纷飞，而我深居简出，不知年岁。直到四月中旬征明大军班师回朝，才听说礼亲王长子扬武大将军岳讬已于年初感染天花薨于军中，上闻讯悲恸至极，辍朝三日，几乎同时，玛占既殁的消息也呈于龙案之前。下令辍朝当日，我便在暖阁里见到了疲惫不堪的皇帝。
他进来的时候，我骇了一跳，从前不信所谓的“一夜白头”，而眼前这个发丛中银丝缕缕，目光黯然，老态毕现的男人，实在无法与印象中那个威武挺拔的帝王联系到一起。
我放下笔，从书案后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亲自泡了一碗茶双手敬上，“皇上，请用茶。”
他接过茶盏，放在炕几上，有些烦躁地捏了捏紧蹙的眉心，“非得称呼得如此生分吗？在朕心里，你一直都是朕的掌珠，是朕最珍爱的女儿，可是在你心里，是不是早就不要我这个阿玛了？”
我肃手站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不是我有意疏远，或是当真六亲不认，而是连我自己也无法用语言解释内心的矛盾。
见我不语，他叹了口气，说：“过来坐下，腿疾尚未痊愈，如何能久立？你屋里的人呢？一个二个都不会伺候！”
替我去涮笔洗的小丫头正巧进来，听得这话，赶忙原地跪下，偷眼向我求救。我无奈地笑笑，替她解围：“塞奴，去端盘奶饽饽来。”小丫头麻利地放下笔洗，应声出去。
我拉过凳子，在皇太极斜对面坐了下来，手不自觉地捏了两下有些酸麻的膝关节，没想到这一动作让皇太极眉间沟壑更深，他微微倾下身子，与我平视，关切地问：“太医开的药可有按时服用？我看你屋子里这些奴才净是些没眼力见儿的，得让海兰珠给你另寻几个妥帖的。”
“劳皇上圣念了，太医开的药在吃，只是这腿是老毛病了，病根儿又不在腠理骨骼，加之……上回那一病，身子闹得有些不实，原不是一时就能见效的。塞奴和几个嬷嬷都很好，不必烦劳宸妃娘娘了。”
他没再与我理论称呼之事，而是就着我的话头陡然感伤起来，“唉，玛占是个好孩子，对你着实一心一意，原以为有他在，便放你在宫外也好，可谁曾想，这孩子竟是个业力不济的，到底不能护你周全。”
“天意如此，我和他注定没有更深的缘分，想他弥留之际，我曾暗自许诺，若上苍有好生之德让他逃过这劫，我愿将余生尽付，陪伴在他身旁，可最终仍是此般下场。”
“汉人说‘逝者如斯’，时间无法倒流，后悔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事情。孩子，你才十七岁，大好的光阴不该用来追忆和缅怀，你认我也好，不认我也罢，你一日是朕的女儿，便永远是这大清国的伊仁格格，只要你想，无论如何，阿玛都会帮你达成愿望。惟望你不要再活在悔恨和愧疚中。”
说不清是感伤还是感动，这番话听得我泪水涟涟，遑论他对我的溺爱有多少源自对亡妻的余情未了，单凭过往点滴便足以让我留恋这份珍贵的亲情。他是睥睨天下的帝王啊，他的子侄前仆后继地血染沙场，他的女儿小小年纪便远嫁蒙疆，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可为江山抛洒，唯独保存着这样一块隐蔽的柔软为我筑就温床，这样的父亲，怎能让我不崇敬不爱戴？
只可惜，我没有做他女儿的福分。如他所言，十七岁的青葱年华，该是莺歌漫舞的缤纷光影，实在不应沉浸在对已故之人的追思之中，看青春空老……但是，回不去了，或许从那个混合了爱新觉罗家族血脉的小生命从我身体脱离的那刻起，或许从玛占带走最后一丝呼吸的那刻起，或许从天牢的铁门关上的那刻起，或许……更早，从某个无声无息的时刻开始，所有人都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属于我的生命已经索然无味，唯一鲜活的就是玛占临终时的嘱托。他穷其一生对我恪守承诺，我又怎能言而无信？无论这条路多艰难，我也必须走下去。
起身福了福，我问：“君无戏言，皇上可否当真应我一件事？”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口吻有些凝重地问：“何事？”
心里乱成一团麻，这句在脑海中盘桓多时的话却轻而易举地说出口：“请把我指给满达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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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五年前，甚至一年前，我能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开口讨要这个赐婚的恩旨，也许我和玛占、满达海都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与我所料想的一般无二，当年便不赞同我给玛占续弦的皇帝如今也不愿意将我嫁给满达海，在经历了这许多曲折之后，满达海不再是一个父亲眼中的佳婿人选，因此皇帝虽没有决然否定，却也没有爽快答应，沉吟良久之后，与我定下三日之期，若届时我仍执意如此，他便再不做阻拦。
三日后的早晨，刚用罢早膳，房门便被推开，来人却是哈日珠拉。
“宸妃娘娘吉祥。”我请过安，便上前挽着她的手让到小炕上坐下，接着吩咐塞奴沏茶来。“外头下这么大的雨，娘娘还过来瞧我，原该我去请安才是的。昨儿听嬷嬷们说八阿哥染了风寒，今儿可好些了？”
“已经没事儿了，奶娘带出去玩儿，受了点儿风，到了晚上有些淌清鼻涕，小孩子发散得快，吃过药睡一宿就好了。”
“那便好，这几日阴冷得很，腿一疼人就发懒了，等雨停了我便去瞧八阿哥，几日不见还怪想他的。”
哈日珠拉紧了紧眉头，说：“八阿哥那边不打紧，你几时去都是一样的，只是你这病得抓紧医治，小小年纪就坐下这劳人的病根儿如何了得。太医怎么说的？可有根治的法子？”
“还是脑袋里那块淤血没消散干净，好一时坏一时的，太医来了也没什么新鲜话儿，方子也就那么一副，吃了这么些年也不见起色。”见她愁色愈浓，我又满不在乎地笑说：“没事儿，好在不是立时三刻便要命的病，慢慢调养着就是了。”
她伸手握住我的手，“伊仁，你素来与我亲厚些，我虽长你一辈，却觉得你更似我的亲妹妹，今日没有外人，咱们且抛开身份辈分，只当是亲生姊妹间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好不好？”
我大略猜得出她要说什么，但实在珍惜这份真诚，便没说什么，认真地点点头。
“汉语有云‘红颜弹指老’，女人的好年华就那么几年，得一知己固然好，若是命中没有，便只求身许良人，能够托付终身也好。伊仁，你对满达海的情、他待你的心，我都看在眼里，若是中途没有那么多磕磕绊绊，或许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可如今，他为了攀附睿亲王可以置你于不顾！你对他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后宫本不该妄议国事，但明眼人谁会看不出来多尔衮近年来越发彰显的狼子野心？论文论武满达海皆不输于他人，可为何至今仍然碌碌无为？此次论功行赏，皇上为何独独降了多铎的爵位？不过四个字——敲山震虎。”
我有些惊讶，一向温柔娴静，与世无争的哈日珠拉竟然将时局看得这样透彻，这些话说出来也是字句犀利，语语中的。
她莞尔一笑，“没什么可奇怪的，我从小就是看着这些长大的，争权夺利，个为己任，哪朝哪代都是一样的。皇上年近半百，子嗣并不兴旺，大阿哥善勇乏谋，八阿哥、九阿哥尚不足龀，说句大不敬的话，万一有那么一天……兄弟子侄中最有希望的便是皇上亲手栽培起来的智勇过人的十四弟。”
我忍不住问：“皇上的心意，还是偏重豪格多一些吧？”
哈日珠拉点头，“正因如此，将来不免一场血雨腥风，就算圣喻亲传，也难保睿亲王一定心悦诚服，若他兴反，满达海又怎能置身事外？伊仁，到那时，一面是兄长，一面是丈夫，你要如何自处？”见我不置可否，又说：“伊仁，人生苦短，何必执念呢？”
“是啊，何必执念……可是，有些人偏就忘不了，放不下，你说怎么办？娘娘，如果我说现在回去并不是为了满达海，你相信吗？”
她没表现过多的讶异，只问：“是为玛占？”
“是。我答应六哥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留在满达海身边，再陪他走一程……”提到这话，又想起那日的情形，不觉哽咽起来，话难成句。
“傻姑娘，真是个傻姑娘……为了玛占这一句话，你就要搭上一辈子的幸福吗？伊仁啊，你心里爱的，究竟是哪个？”
究竟是哪个？十一岁以前的伊仁，一心一意爱慕着对她呵护备至的六哥，而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一朝穿越，改写了她的命运，使原本清晰的情感脉络变得复杂。一直坚定地认为我爱的是满达海，但是对于玛占，真的只是亲情和感激吗？
“是谁都不重要了，事已至此，已无关乎爱，这是我欠玛占的，我得还他。”反握她的手，我说：“娘娘，我很羡慕你，难得一个男人能对一个女人用情至深，更何况他还有那样的身份和地位。这辈子，我得不到的，但愿你能替我拥有，长长久久地幸福下去。”
哈日珠拉没再说什么，凝视了我一会儿，含着泪重重地点头。她不再试图劝服我，但是从这一刻起，她会祝福我。
在暖阁门口与她告别，转身的瞬间，心中忽然一动，我叫住她：“娘娘！”
许是以为我要改变主意，她看向我目光有一线期待，“嗯？”
我笑了笑，说：“海兰珠，这个汉译的名字真美，很适合你。”
她愣了须臾，旋即笑开，挥挥手示意我回去，转身往关雎宫去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一瞬，我满心皆是感慨，几年后方觉后悔，若那时能有先知，我一定努力把这抹袅娜的背影记在心底。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三十二回 执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