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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回 永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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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的药只能缓解痛苦,并无法根治疾病,简单地说,玛占时日无多了。这样的直白很残酷,却是我不能不承认的事实。我明白,玛占也非自欺欺人之人,所以接下来的日子,我仍是寸步不离地守着玛占,比之先前更加小心警觉,他也在努力支撑着神智,只要醒着,必是要和我说话的,尽管很多时候力不从心,只能依在床头听我喋喋不休。
虽然自那夜之后再没出现全身痉挛的症状,但是他昏睡的时间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会在昏迷中小便失禁。有一次来不及召唤守夜小厮伺候解手,情急之下,我便端了夜壶与他方便,当时也没觉得如何,可是第二天,一个小丫鬟无意间将此事说漏了嘴,他听了,脸色骤变,吓得小丫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而我当即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你不必如此的。”他忽然开口,带着些我不愿听到的绝望。
接受现实,却不代表可以坦然承受失望,可以毫无畏惧地面对死亡,但是此情此景下,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那样苍白,我嗫嚅了半天,只说出两个字:“六哥……”
“你先下去吧。”他打断我,对地上的小丫鬟吩咐。
小丫鬟如蒙大赦,哆哆嗦嗦地磕了个头,急慌慌地出去了。
门扇合拢后,他忽而一笑,对我招手,“伊仁,过来。”自受伤以后,他的视力似乎有些下降,两尺以外的事物都看不清楚。
我仍是红着脸,慢腾腾地挪过去,在炕沿坐下,低头揪着手绢。
见我这样,玛占打趣道:“现在知道害羞了?嗯?”
“我又不是趁你之危占你便宜!你那么得意……干,干嘛?”我急赤白脸辩解的样子一定很狼狈,玛占没忍住笑,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
我赶紧给他顺背,放在平时一定抓住这个机会反击几句,但现在的他被伤病折磨得憔悴不堪,背上的骨头根根可数,让我每看一眼都是心酸,全然没有玩笑的心思了。
听着他的呼吸平静下来,我扶他躺下,细细掖好被角,问:“困不困?要不要睡一会儿?”
他笑着摇头,“不困,再坐会儿,陪我说说话。”
我依言在他身边坐下,笑问:“说吧,想和我说什么?”
他看了看我,又把目光转向窗外,徐徐地说:“这些日子,我总想从前的事情,那时万万想不到,我们三个人如今竟是这般光景。”
谁人年少便识得愁为何物?那时一颗澄明的心,一双清澈的眼,所感所见都是繁花碧草,今日的烦恼也阻挡不了对明朝的美好想象。可人大心大,却越发容不下一粒感伤的沙,因为它们在心中翻滚研磨,却未必都能成珠,往往让人心力交瘁。
“是我跟从前不一样了,变数在我,你和满……你们还是最亲近的兄弟。”我低下头,那个名字像是戴在我心头的紧箍咒,一念就是摧心蚀骨的痛,
“兄弟?”他的嘴角闪过一抹讥诮,“你到现在还爱着他,是不是?”
我诚实的点头,因为知道骗不过自己的心,也瞒不过他的眼。
“若是他来找你,你会跟他回去吗?”
“不会了,上一次是死里逃生,有你和宸妃娘娘帮我,还有阿玛……我不自信每次都有那么好的运气。”我犹豫了一下,又说:“他去洛云镇找过我。”
“是我告诉他的。”
我惊讶,“真的是你?!为什么?”
“他来求我,在大雪里站了两天一夜。”
我听着心疼,却仍是嘴硬:“这样你就心软了?你知不知道我在天牢那半个月是怎么过的?”玛占笑而不语,我忍不住又抱怨几句:“当时哪怕他说一句‘我信你’,哪怕他递给我一个眼神呢!可是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我被侍卫带走,一丁点儿想要为我求情的意思都没有。玛占,我不恨他,但是我对他失望了,他曾给过我很多,而我也几乎以命相还,我们之间两清了。”
玛占摇头,“你只看到了当时的情形,却未见事后他的自责与懊恼。是我出面去求了宸妃娘娘,可是伊仁,老七不做并不是不想,而是他不能做。”
我冷笑,“哼,不能?莫非除了我的身份,那些人手里还捏着他的什么软肋?”
玛占正色道:“还有你的性命。”
我一愣,问:“什么意思?”
“伊仁,你可曾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细细想过?那日博尔济吉特氏为何突然邀你赏雪?她与你说过些什么?制造你推倒她的假相,仿你的手法做的香囊,冒你之名送去的参汤,你不觉得这些凑在一起过于巧合了吗?”
“是啊,那是个连环局,一计不成又生二计,人家步步为营,我如何躲得过去?”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过这局是谁布的?”
“还能有谁?”我反诘代陈。
“他们是策划者,博尔济吉特氏是执行者,可是总要有另外一个人配合他们把这场戏做得更完美……伊仁,你想想,事发前后、事发当时,谁的行踪最反常?”见我瞪大眼睛盯着他,玛占叹了口气,说:“穗儿提醒过你什么都忘记了?还是你明明已经猜到,却不肯承认?”
我跌坐在脚榻上,忽然失去了表达此刻情绪的能力,我可以质疑,可以大骂,可以抄起家伙找她拼命,甚至可以凭着金牌立时进宫去让皇上砍了她的脑袋!可我什么都做不出来,耳边杂乱不清的声音藤蔓一样将我缠绕——
“按你们福晋说的去做,本宫许你个侧福晋的位子,一句话便可换来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你可要想清楚了。”
“庄妃娘娘,求您高抬贵手,否则七爷回来见到怡珍脸上的伤,追问起缘由来,怕是福晋也无法交代。”
“只可惜,我用尽了所有筹码,却最终赢不了这场赌,甚至连结果都看不到,就被迫退场……”
“如果我说不是我呢?你信吗?”
“香囊在先,参汤在后,伊……怡珍,你要我如何信你?”
你要我如何信你?
可我信了……信了那个眉目与我八分相似,口口声声唤我姐姐的人。
我说:“或许她有隐衷吧。”
玛占苦笑道:“你能为雅尔檀开脱,为何偏偏不肯原谅老七?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人生绝非事事皆有挽回的余地,我负了阿姗,害其一生,却连个补救的机会都没有。而今老七与我处境何其相似,所幸事情尚非无法挽回,只要你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伊仁,如你所言,无论如何他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最珍视的手足,我吃过的苦,不想让他再尝一次,我给不了你的,但愿老七能替我给你。”
我默了半晌,然后问他:“六哥,你累不累?我累了,跟着他或许很好,但前面的路一定更难走,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再去帮他挡那些明枪暗箭,也没有什么能为他牺牲的了,既如此,我和其他女子又有何不同?于他而言,不见我,然后慢慢忘记我,或许更好。”
玛占温温一笑,抬手拂过我的脸颊,“‘玉容寂寞泪阑干’。伊仁,当是全我一个私心吧,我将老七托付给你,求你留在他身边,替我再护他一程……伊仁,这是六哥最后一次麻烦你……”
我捂住他的嘴,拼命地点头,“我答应你,六哥,我答应你!求你,求你……”求你不要说“最后”两个字,我还没有做好迎接最后的准备……
然而我万万想不到,那声托付,真的是玛占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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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三年十一月廿四深夜,盛京地震。
震感并不十分强烈,但是先后摇晃了五、六次,待回过神来,才发现不大的院落里挤满了人,我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搂着意识昏沉的玛占。
老管家拨开人群找到我们,一面谢我,一面又谢天上的各路神仙,语无伦次地谢天谢地。我让他带几个人去拿些被褥出来,余震未消,怕是今晚都要在院子里过夜了。老管家立马带人去了,不一会儿便抱来了取暖的东西,还给玛占拿来一个暖炉。
我没放玛占独自躺着,仍是让他枕在我腿上,用棉被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把暖炉放在他脚边,尽量让他暖和一些。他这样的身体状况,若是再感染风寒,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警醒了一会儿,逐渐抵不住疲倦,拥着被子相互依偎着,慢慢进入梦乡。
玛占在我怀里偎了偎,含混不清地哼了一声,我把耳朵贴近,许久,才又听见一个字从他唇隙中逸出:“冷……”
我忙把自己背上披着的被子也压在他身上,又使劲把手搓热,焐在他脸上,然后再搓热,再给他焐着……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沉沉地睡去,在回廊中微弱灯光的映照下,那张许久未见血色的脸上竟然隐现一丝红润,唇角漾起浅浅的笑涡。
我就这么看呆了,心想上苍还是有好生之德,说不定天现异象就是为了抵偿他本来要历的那一劫,今夜过后,便会有奇迹降临了!我对着天上正努力冲破云层的月亮暗暗祈祷:若能让他平安渡过这一关,我愿用余生的陪伴消除他应偿的前世业障。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六哥,你要好起来……玛占,坚持住……”在这样的低声重复中,不知何时,我竟也合上了眼,看到玛占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面如冠玉,眸若秋水,笑容温润,语音低醇,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他说:“伊仁,等我。”
又一阵摇晃将我惊醒,下意识地俯身去护住玛占的头,但是入手的冰凉让我从里到外打了个寒颤,惶惶不安地抬眼去寻那此起彼伏的啜泣声——先是看到老管家,跪在我们跟前泣不成声;然后看到满院子的人都跪在地上,低声呜咽着;最后把视线收回,落在怀中人的脸上……
笑涡仍在,却不见了那抹给我带来希望的红润,他苍白得像拂晓便融的雪花,随着阳光一寸寸播撒,生命一寸寸流逝。
老管家哽咽着问:“姑娘,是不是……该派人去宫里和各位爷的府上报丧了?”
我却恍若未闻,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睡着了,更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要在无望之中给我那样虚幻的希望,再把希望打破,让我直面这样血淋淋的绝望。
为什么?
“六哥,怎么不叫醒我呢?你不是要我等你吗?可是现在,你要怎样回来找我?你要我等你多久?嗯?要我等你多久?要我等你多久?等你多久……”
伊仁,别走,你知不知道我爱你?
玛占,如果有来世,希望老天安排我先爱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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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辰时,礼亲王代善第六子玛占卒。时年二十七岁,无子嗣。
翌日,追封奉恩辅国公。
据说当日我一直抱着玛占的尸首不停地念叨着什么,直到有人来掰开我的手指,将我抱走。然而这些我都记不得了,关于那天的最后的印象,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和一股刺鼻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