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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回 弥留 ...

  •   除了每月一封报平安的书信,杜家母子并不怎么与玛占联络,因此这数月间只听说朝廷用兵不断,间或听到豪格、多尔衮、岳讬这些熟悉的名字,却鲜少听闻关于玛占的消息。我不问,杜青宇也不提,我在努力遗忘,他便帮我回避,我没心没肺地整天想着玩儿,他就变着法儿地陪我疯闹。

      旧时光在心头割下的伤口似乎一夕之间愈合,至于那道狰狞的疤痕,别人看不见,我也可以装作感受不到,再尖锐的疼痛都受过了,又怎会熬不过这钝木的感觉。

      只是一些片段,或远的,或近的,会夜夜入梦,扰我清净。

      那晚呕吐后,杜青宇本想带我去镇上的医馆看病,但我坚持不去,推说可能是走快了呛着风,胃里有点不舒服,没什么大问题。我屁股上长了钉子似的,他又不好对我生拉硬拽,只得作罢。

      回家之后,杜大娘那边的戏散了,她照例来给我送夜宵,谁知老人家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我脸色不是正常人的色儿,不管我的抗议,执意让她儿子去找大夫来。奈何小村子里并没有什么正经大夫,过了好一会儿,杜青宇才领了个巫医回来。

      说是巫“医”,其实“巫”的成分更大一些,但好歹也是沾了“医”字儿,是以她围着我踅摸了好一会儿,再念念有词地做了一会子法,然后摇头晃脑地对杜大娘说我不过是偶感风寒导致的肠胃不适,并无大碍,杜大娘便也信了,给了谢银,亲自送大仙儿出门。

      杜青宇却没挪步,反倒是一撩袍襟儿坐在炕沿上,神色忧虑地问我:“当真没别的不舒服了?我略懂些医术,用不用再帮你瞧瞧?”

      我心里早就隐约有了些察觉,连忙摆手,“不用不用,真的没事儿了,没……”不等我说完,他突然一把握住我的右腕,食、中、无名三指掐在脉搏上,我来不及挣脱,眼看着他屏息凝神地为我号脉,眉头随之越皱越紧,目光变得讳莫如深。

      “你已经知道了。”终于,他放下我的手,沉沉地说,语气肯定,并非在询问。

      我苦笑,“本来只是怀疑,听你这么说,就一定是了。唉,真不知道这是上天对我恩赐还是惩罚。”

      他秀眉挑开,“想告诉他吗?”

      “当然不!”我果断否决:“不要告诉他,也不要告诉玛占……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也好,六爷吩咐过,一切都听你的,好在我和我娘还能照料你,明日一早我便进城采买些药材和补品。”他哂然,“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带回来。”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冻梨!酸酸甜甜、冰冰凉凉的冻梨!”

      他起身,轻轻地帮我掖好被角,语气满含疼惜,“嗯,我记得了。好好睡一觉吧,今天够累了,我先走了。”

      “青宇哥,”我叫住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动了动嘴唇,最终只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他会心一笑,做了个安眠的手势,转身离去。

      心中有种难以抑制的驿动,我合上眼,努力让精神放松,寻找睡意。渐渐地,身体进入了睡眠状态,但是大脑却飞快地运转着,往事的浪花一波接一波地拍打记忆的礁石,甚至包括一些我未曾经历过的事情,都那么清晰地入梦而来……

      我看到初初吐蕊的杏花林中,一个垂髻女童掐着腰,一本正经地对着一个年龄相仿的漂亮男孩儿说:“我不要做六哥哥的亲妹子!等我长大了,要嫁给六哥哥!”

      我看到花退残红,青杏尚小的玉带河畔,少女的脸庞比花瓣还娇艳几分、比青梅还惹人生津,她将一个水红色的荷包塞进对面颀身而立的青年手中,荷包的做工足见费了一番心血,但再细腻也比不上少女的百转情丝。

      我看到晴空下,伊仁躺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忽闪的睫毛和微翘的嘴角都将她心里的喜悦展露无遗,玛占却不揭穿她假寐的小把戏,以手为伞,为她遮住树叶筛落的阳光;看到寒夜里,伊仁从背后抱住一身喜服的六哥哥,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玛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一字一顿地说:“伊仁,等我,总有一天,我会娶你!”

      ……

      猛然一个激灵,意识像是清醒的,又像是游离在外的,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像被一股力量牵引着似地走出了房门,接着又走出了院门,然后越走越远……

      第二天早上被米花绵长而忧怨的呼唤吵醒,发现自己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精神尚好,只是双腿有些酸疼。我记不得昨晚是怎么走回来的,只记得走了很远很远,遇见了一个人,他跟我说见到我还活着他很高兴,他问我是不是恨死他了,是不是从此再也不想见到他了?没等我回答,就又窜出一个人来,和先前跟我说话的那个人动起手来,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突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懒得去细想,下床洗漱好,就系上围裙去喂米芦和米花,它俩一定是饿坏了,不然不会米芦破天荒地没打鸣儿,米花却叫个不停。我是这样猜的,可实地考察的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米花疲惫地趴着,忘我地叫着,米芦傻傻地站着,焦虑地看着,这样奇怪的场景是因为我们家添丁进口了,米花下蛋了。

      不把这五个鸡蛋打碎,我无法判断是不是受精卵,但无论是或不是,我都不打算留下它们。于是,我狠心地把五颗热乎乎的鸡蛋掏了出来,在米芦悲伤的神情和米花哀怨的目光中,往杜大娘家的厨房开路。

      没等我走到大门口,矮墙上“嗖”地翻下一道身影来,我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当看清来人是谁的时候,我没好气地说:“杜大侠,您这是要来我家杀人还是越货啊?喏,要不您把这鸡蛋带走?这可是……”

      杜青宇没理会我的抢白,冷着脸打断我:“格格!”

      我有些惊讶,第一次见面之后,他再没这样称呼过我,从来都是直接叫名字,那张俊脸上一贯的嬉皮笑脸被陌生的严肃取代,不由得让我紧张起来,声音有些打颤:“怎,怎么了?”

      他上前一步扶住我的胳膊,沉吟了一会儿,说:“咱们必须回城里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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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不及套马车,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得快些赶到玛占身边去,快一些,再快一些……马儿被鞭策得有些疯狂,甩开四蹄一路狂奔,我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只能死死勒住缰绳不撒手,等到了目的地,才觉得手心火辣辣的,摊开一看,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而此刻,我全然顾不上这些,横冲直撞地跑到玛占卧房中,一股混合难辨的气味撞击鼻端……

      床上的人闭目静卧,似是睡着,眼珠却在隐隐转动,好像睡得很不踏实。

      轻轻拉开被子,一道白纱横亘于胸前,由左肩缠绕至右侧腋下,看不出伤口的形状、大小,但纱布中间微微渗出的血印,和漂浮在空气里的未凝的血腥告诉我:这伤不轻。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迟疑着一步步靠近。

      “怎么回事?”我压低的声音听起来仍像是久立山顶的风化的碎石渣。

      杜青宇停住脚步,低声道:“上个月,六爷与恭顺王攻打锦州西台,明军的炮弹碎片从六爷的左胸划过,嵌在右侧肋下……弹片取出来了,但是……”

      又是战争!无休无止的战争!因为战争牺牲的人还不够多吗?用排山倒海的血泪换取坐拥天下的成就感,真的值得吗?

      我无从判断。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几个月前我执意离开皇宫是为了什么?如果是肯定的,现在胸口的闷痛又从何而来?

      “你来了。”我闻声回头,玛占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乌眸温润如旧。“靠近些,我看不清你。”

      我依言坐到脚榻上,距他不足半尺远,可以看清他眼角的细纹,和眼底浅浅的水泽。

      “疼不疼?”看着那道伤,却不敢去碰,生怕触痛了他。

      他摇摇头,气息微弱:“不疼。”

      “病得这么重,怎么不早点儿让人告诉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要见我?”

      他无力安慰,只能笑看着我,摇头再摇头。

      “六哥……六哥哥……我怕,一路上我都在怕,怕你不等我,怕我赶不过来,怕……”

      “万一,是那样……你,会不会……永远记住我?”

      “我会恨你。”这似乎不是我想说的话,却那么自然地流露出来,“如果你一声不响地走了,我会恨你,一辈子都恨你。”

      他轻轻地笑了,“还好……”

      我把手伸到他面前,撒赖道:“看,这都是急着来看你才弄伤的!你不喊疼,我可会喊疼!都说吃哪儿补哪儿,所以你得快点好起来,带我去吃猪蹄儿、吃熊掌,给我大补特补。”

      “好,我会快点好起来……给伊仁格格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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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占家里没有个可以贴身照顾的女眷,我怕丫鬟们不够尽心,便也不去管合不合礼数,直接在他卧房外间下人值夜的小炕上打了铺,昼夜不歇地照料。

      不用我交代,杜青宇当即召集了府上的男女老少,叮嘱他们切忌多言多语,若有人将我的行踪对外透露半个字,休怪他的刀剑不长眼。当然,也不忘时时处处找机会提醒我注意身体、督促我服用补药。

      饶是如此,我也尽量低调地在府里来往,除了在小厨房熬药,基本不迈出房门半步,玛占醒着的时候就陪他聊天解闷;他睡着的时候,我也补补觉,或是看看书。

      玛占的病势不容乐观。伤口长时间红肿不消,难以愈合,想是在营地里匆匆取了弹片,消炎杀菌却没有做好,导致半月来夜夜低烧,把原本的肺炎病根也勾了起来。这些天他越发的没有精神,盗汗、乏力,有一天晚上竟然毫无征兆地突然浑身痉挛,继而剧烈地抽搐起来。激烈的抖动和紧绷的肌肉使银针也无法刺入,赶来的太医一时束手无措,只能在一旁等待他平静下来。

      我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才发现如今他的身躯不是从前那般精壮,而是单薄、瘦削得令人心疼,一把骨头仿佛要在身体的地动山摇中散架、粉碎……垫在他齿尖的手指已经渗出血来,不难想象这样的力道万一咬在他的舌头上会是怎样的后果!但我当下没有选择,甚至没有思考的余地,一切动作仿佛由本能支配着,完成得自然而然。

      于是当我将唇瓣撤离,抬头看见一屋子人惊诧的表情时,仍能平静地请太医过来诊治。领头的太医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愣了好久才“哦哦”了两声,带着其他两位随从医官上前望舌、切脉。

      我退到一旁,杜青宇凑过来低声说:“格格,方才……呃……”

      “刚才六爷一口气上不来,这些太医现在就可以打道回府了。”我知道他支支吾吾地想要说什么,众目睽睽下做出那样亲昵的举动确实足够使这些人惊讶得下巴掉环,可是如今夫子礼教救不了玛占的命,而我渡给他的那口气,却可以让他恢复呼吸。

      几个太医交头接耳了一番,派出一个代表向我汇报诊断结果:“六爷他,他……”

      心里突然莫名地烦躁起来,我截断他吞吞吐吐的话,冷声问:“是破伤风?”

      回话的医官又是一惊,偷眼瞥了我一瞬,又垂下眼去,答道:“是。”

      从玛占发病起,我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但心里一直暗暗祈祷不是这个病,没想到老天终是听不到我的祈求。

      破伤风……我闭上眼睛,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蜷缩得像虾米一样的瘦弱的身体,一张涨紫的小脸,一把握不住的凄冷……那是我最不愿回想起的一幕,是几百年以后那个钟伊仁埋藏最深的痛楚,却不期然,在这一世重演。

      这是一个在中西医都十分发达、科技非常高端的21世纪都可能置人于死地的可怕的疾病,更何况是在只能靠烫熨、针石医病的年代!

      仅存的那点希望顷刻间化为齑粉,我请太医尽力治疗,心里却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

      众人陆续离开,房中渐渐安静。我替他换下湿透的亵衣,用温水擦拭了身体,听着他的呼吸逐渐平稳,沉沉地睡去,才熄灭了多余的烛火,只留小圆木几上的一盏油灯,静静地燃烧着,却如他的生命一般,摇曳不定。我在几案前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历书翻看。

      十一月初八,立冬。忌:诸事不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第三十回 弥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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