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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回 交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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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三年的新春过得惊心动魄,倒不是别的,只那天在小围场的遭遇就让我失眠了好几个晚上,而满达海协理礼部,年节比平时更忙,是以围场一别之后,竟有十来天没见着他。倒是宝音要在家安胎,哪儿也没去,她自然不会来找我寻衅,却隔三差五地把雅尔檀召过去使唤。对此,我有些不乐意,却没资格干涉主子用人,况且雅尔檀似乎并不介意,脸上平平淡淡的看不出不高兴,我也就更没立场说什么了。
这一日刚用过晌饭,腊月便挑了门帘进来,她一向仗着主子不把府里其他下人放在眼里,我寻思她必是来找雅尔檀的,就自顾自地擦桌子,也没搭理她。
“嗯哼。”她做作地咳了一声。
我也做作地像才看着她似的叫:“哎哟!腊月姑娘来了,找雅尔檀的吧,她在后院,我去给你叫。”
“慢着,怡珍姑娘,福晋要找的就是你。”
我很是惊讶,却不得不随叫随到,放下抹布,跟着她一道往大屋去了。
宝音正歪在湘妃榻上闭目养神,腊月走过去回话,我见她缓缓掀开眼睑,才敢轻声请安:“奴婢给福晋请安,福晋吉祥。”
“起来吧,腊月看座,六九上茶。”宝音声音慵懒,带着如丝的妩媚,略直了身子,靠在软枕上,浅浅一笑,“没什么事儿,就是闷得慌,又不能出门儿,所以才烦劳姐姐过来陪我说说话儿。”
“姐姐”两个字就像两个雪团骨碌到我心口,顿时凉得我一激灵,还从里到外瘆得慌,赶紧站起来,“福晋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就是了,‘姐姐’二字奴婢着实生受不起。”
“姐姐可是生我的气了?”宝音坐起身来,未曾开言,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转,“刚来府上时我不懂事,有冒犯之处还请姐姐看在爷的面子上多担待些,这一年的时间虽与姐姐来往不多,可宝音时时刻刻惦记着姐姐,真心诚意想与姐姐交好。七爷对姐姐的心意,谁都看得明白,宝音也不是那不晓事理的,只是这身子重了,越发地力不从心了,委屈姐姐再等等,待小阿哥出世,宝音一定替爷了了这桩心愿,也算尽我所能给姐姐赔罪了。”
“福晋抬爱了,奴婢万不敢作此打算。”甭管心里怎么不愿意,我还是惶恐地跪下,不是跟她客气,而是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我心里发慌。宝音一向视我如脚边的小强,恨不得一鞋底子拍死,我本着友好睦邻的原则,对她敬而远之,一向没什么来往,今天她唱的是哪一出?真心和我修好怕是不可能,难道是要让我知道她才是一家主母,只要她点头,我就能顺利地给满达海做个小妾?
没等我想明白,腊月已经把一个托盘递到我眼前,朱色绒布上躺着一只赞青碧绿的玉镯,宝音缓缓道:“这是我离开科尔沁时,额吉亲手给我戴上的,姐姐肤色白净,戴这翠玉镯子最是好看,请姐姐收下宝音的心意。”
我愣愣地盯着盘中之物看了几秒,又叩下头去,“福晋折煞奴婢了,福晋的心意奴婢不敢不领,可这镯子……”
那头挣扎着作势欲起,“姐姐一定要收下,难道姐姐不肯原谅宝音?”
我赶紧摆手,“不是,奴婢受用不起,请主子收回。”
“姐姐先起来。”宝音示意,六九过来扶我,我忙谢过,自己站了起来,她又才继续说:“其实,今儿请姐姐过来,原是有一事相求,可姐姐这样外道,宝音真不好意思开口了。”
果然,黄鼠狼无事不登三宝鸡窝啊,我心想,您不好意思开口就别开了,嘴上却还得紧着说套话:“福晋有事请吩咐,漫说奴婢为主子办事是天经地义的,就算主子要赏奴婢,也用不着如此破费。”
“唉,既然姐姐如此说,我便当是姐姐心疼我,且不与姐姐客套了。”
“谢福晋体恤。”
“此事详细说来话就长了,简短截说也就一句话:七爷如今该依仗、能依仗的只有正白旗。”她看着我,显然以为话说到这儿,我就该明白了。
其实我很想装明白,好早点结束这让我浑身不自在的“会晤”,可是我脑袋真没她们灵活,一时还云里雾里的,更怕自己会错意,不敢胡乱接话,于是也没吭声儿,仍是不解地盯着她。
宝音见我这副表情,却拿不准我是真傻还是装傻,大概是懒得再费口舌,便索性把话说得直白些:“七爷近来与豪格、岳讬两位贝勒交游过密,睿亲王很是不高兴,姑姑差人捎话过来,让我将方才那句话转告给七爷,可是……”她忽然苦笑了一下,“他向来不喜欢我管他的正事,这样的话若是我去说,只会平白招他厌烦,可这又端的是句要紧话,所以我想请姐姐去劝劝七爷,您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
我忍不住冷蔑地腹诽:博尔济吉特姑侄的如意算盘可真是打得山响,竟想到借我的口去提醒满达海分清敌我友。这样一来,若是满达海真的听了我的话,将来宝音大可去皇后面前哭诉我一个奴婢僭越过她这个正牌福晋,扣我顶“妖媚惑主”的帽子就算轻的;若是满达海不予理睬,那就难说多尔衮给他什么颜色看了。都长着两瓣嘴,可有些时候身份不同,说出的话分量就不一样了。
斗心眼儿我是斗不过她们,但是明知道是火坑还往里跳,我还没蠢到这个地步。心想,黄鼠狼你就掏吧,鸡嘴可不是棉花做的,惹急眼了看我不叨你一口!
再一次诚惶诚恐地跪下,“福晋言重了,七爷一心一意都在福晋身上,若是连您的话都听不进去,还能理会得谁呢?福晋若没别的吩咐,奴婢先告退了。”说完,不等她应声,便径自站起来低着头倒了三步,然后转身往外走。
“站住!”一声厉喝截断了我的退路,我下意识地转头,没来得及惊讶,便又被那声音吼得一激灵:“跪下!”
上一次跪她,还是求她救救阿姗,这一次……我忍不住扯了扯一边的嘴角,实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身不由己得很啊!
“庄妃娘娘吉祥。”规规矩矩地跪地磕头,暗自跟我这双可怜的老腿赔不是。
布木布泰却成心不想让我起来似的,中气十足地哼了一声:“哼!吉祥?你都把我侄女儿踩在脚底下了,我上哪儿要吉祥去?!”
我心里不禁啧叹,御医给她调养得真好,眼瞅着快生了,还能这么精神抖擞地站着训人。
“要不是方才在屏风后头亲耳听见,我还真不敢相信你一个奴才竟敢如此欺上犯上!你们主子性子软,好欺负,我眼里却容不得沙子,今日定要替你们主子教训教训你这不守本分的奴才!苏茉尔!”
我一惊,也顾不上规矩不规矩的,猛地抬头直瞪着她,就算装作没认出我来,也该知道我不是可以任谁都能呼来喝去的奴才,打狗还要看主人,呸!这是什么比喻!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就不信她真敢在满达海家对我动手!
抱着这样的信念,我坚定不移地贯彻“输人不输阵”的方针,梗着脖子负隅顽抗。
事实证明,跟天斗,其乐无穷,跟地斗,其乐无穷,跟布木布泰斗,死路一条——她还真敢让人打我!
苏茉尔扬手的那瞬间,眼里写着明显的嘲讽,落在我脸上的巴掌丝毫不含糊,左脸先是一麻紧接着便火辣辣地疼起来,还没等我重新梗起脖子,右脸又挨了她手背一下子,被她的戒指一划,登时有黏糊糊的液体渗了出来……我脑袋“嗡”的一下,破相了?!今天就算死在她们姑侄手里,也绝不能再受这份气!眼见着又一巴掌夹着风舞了过来,我刚要抬手去挡,忽听得身后有人“扑通”一声跪下,“庄妃娘娘,求您高抬贵手,否则七爷回来见到怡珍脸上的伤,追问起缘由来,怕是福晋也无法交代。”
雅尔檀声音不大,却冰冷得足以震慑住一屋子头脑发胀的人。布木布泰沉着面孔挥挥手,苏茉尔盯着雅尔檀看了一会儿才回到她主子身边。雅尔檀先叩头谢恩,再把我扶起来,我知道这时候该谢过娘娘教诲,可嗓子眼儿里塞着一团棉花似的,说不出来一句顺耳的话了,只对雅尔檀报以感激的一笑,收回目光时还不慎撞上了宝音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幸灾乐祸的表情。
本来还可以维持的表面的和睦、平静,被苏茉尔这两巴掌扇了个粉身碎骨。
换做我是布木布泰,此时一定尴尬得恨不得找个耗子洞钻进去,但人家依然可以用藐视的眼神睨着我,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诱我叛党逃国:“按你们福晋说的去做,本宫许你个侧福晋的位子,一句话便可换来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你可要想清楚了。”
雅尔檀偷偷扯了扯我的袖子,冲我摇摇头。我明白她的意思,识时务者为俊杰。其实我对满达海的意向心知肚明,就算别人不说,他也一早投靠多尔衮麾下了,但是那他的政治,与我无关,与我们的感情和我们的关系更是无关。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似乎一直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逆来顺受惯了,可我不找事儿自有事来扰我,这一次偏就不想输了这口气,脸皮已经撕破了,索性顽抗到底,大不了就英年早逝,壮志未酬呗。
“怡珍没有这福分,也不敢妄想,只是承着七爷对我的情罢了,身份什么的,在我看来都不及七爷一句知冷知热的贴心话儿。”我故意笑得极媚,当着众人的面大秀甜蜜,如我所愿,宝音脸上的笑容渐渐扭曲成咬牙切齿的狠意,我心里凛了凛,面上却仍是贱兮兮地看着布木布泰铁青的脸,“庄妃娘娘玉体金贵,若是气坏了身子,奴婢万死难逃其咎。”抬手招呼两个在屋里伺候的小丫头,“送庄妃娘娘上轿,仔细着点儿。娘娘好走,奴婢告退了。”说完,扭头就走。
说不后怕是假的,回到屋里,喝了两大杯凉水,才让心跳舒缓下来,现在她想弄死我,真的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以为从噩梦中醒来,结果仍是陷在梦中一样,有着不甚真实却切肤般的恐惧和疼痛。回想苏茉尔的表情,想必那日在小围场她已经发现是我了,且她一定会禀报布木布泰,如今新仇加上旧恨……我这根眼中钉,怕是时日无多了。
这一刻,我迫切地渴望见到满达海,渴望那个充满柠香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