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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回 福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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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福晋进门的那天,我换上轻装便衣,和雅尔檀一起在府里做起了缝缝补补的差事。满达海原是不同意的,可耐不住我软磨硬泡、威逼利诱,最终只好答应在他想到法子给我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之前,先委屈我做个丫鬟,却一再让我保证不能累着、苦着自己,我边忙不迭地点头,边推他出去,“快去迎轿吧,别误了时辰。”他临走前回眸的那个眼神,真真疼煞了我柔软的小心肝儿。
“姐姐,这针鼻儿怎么往绢子里插呀?”我闻声低头,才发现自己又不知道出什么神,竟把绣花针拿颠倒了,再一看,雅尔檀正捂着嘴笑得一派奸邪。
我绷起脸唬了她一眼,她将将收了笑意,贴过来赔不是:“是妹妹放肆了,姐姐念着七爷的时候,妹妹不该打扰的。”说完直笑得仰在炕上。
年前我就把穗儿送回家了,她虽舍不得我,却也到底思念丈夫,就没再推诿。临别前握着我的手切切叮嘱要爱惜身子,她得空便来看我云云,又惹得我哭肿了眼睛。
穗儿走后,监督我吃药、运动的任务就落在雅尔檀身上。说来也怪,她的父亲舒舒党罗•安堵祜是正白旗的一个参军,官职不大,却是个能文能武的角色,这女儿也调教得甚好,雅擅丹青,女红更是出众,我见过的女孩子里,除了苏茉尔大概无人能及,连阿姗的针线也不及其七分,这样好的姑娘竟送来满达海府上做了丫鬟。她本还有个姐姐,一岁上走丢了,我因觉得与她投缘,也正需要换个名字,便顶了她姐姐的“怡珍”二字,认了她作妹妹,顺道拜师学起了女红手艺。
雅尔檀长了一双满族人少有的杏核眼,尺寸堪比月野兔、火野玲、爱野美奈子等人,鼻口又生得小巧,加上一副纤细的骨架,远远看去,竟像是江南女子,我见犹怜。我虽以丫鬟的身份留在府里,可这阖府上上下下虽不尽然清楚我的真实身份,却也对我和他们主子的关系心知肚明,见了我都是客客气气的,雅尔檀更是明着暗着把活计都揽了去,不敢让我劳神费力。满达海见了倒是开心,直夸雅尔檀心思灵巧,还说我这个妹妹认得好,不仅模样八分相似,性情也比别人近着些。我听着这话有些古怪,却也说不上哪儿不对,只笑着敷衍了几句,便把他打发回大屋了。
却说大婚那晚,八抬喜轿把又一个姓博尔济吉特的女子带进我的人生,我站在廊柱子后面看得颇为来劲儿。容光焕发的满达海三箭并发稳稳射在轿门上,引得喜客们一片喝彩,然后新娘子在喜娘的搀扶下优雅地迈过火盆、跨过马鞍,腰肢柔软,一步三摇,就连和满达海一起抱着宝瓶迈入门槛儿的动作都显得那么默契,反复排练过似的。
真乃一对璧人啊!我在心里感慨着,看着他们在众人簇拥下进了正堂,才感觉这初春的夜风还是透着凛冽,吹得我手脚拔凉,于是准备回去洗洗睡了,不经意摸了把脸,手心湿漉漉的,我仰头看着满空繁星,很没大脑地想:方才下雨了吗?
我很平静地接受了满达海已婚的事实,至少我觉得自己很平静,虽然第二天给阿哥、福晋请安的时候腿有些发麻,可我认为那是痼疾所致,头磕得很稳妥,丝毫没给我妹妹丢脸。满达海随意打了赏,他老婆却在我起身前叫住了我,小声音甜得发腻:“你叫什么名字?”
我把头垂到最低,恭声答道:“回福晋的话,奴婢叫怡珍。”
上方徐徐“嗯”了一声,接着我听到碗盖磨擦碗口的声音,得,这位福晋想来是个慢性子,问句话的功夫还端足了架势喝口茶。正琢磨着,那甜腻的声音又说:“抬起头来。”
我听话地抬起头,对着上座两方大神一眯眼、一咧嘴。满达海一口茶没来得及顺利咽下,便被我吓得全喷了出来,右首的美人儿更是骇得花容失色,连忙往满达海怀里钻,颤声道:“爷,怎么竟有这般模样的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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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俩月了,一提到那天的情景,满达海仍是忍不住喷笑。我赶着缝好一个滚边儿,懒得搭理他,便装作没听见,由他笑去。谁知他不肯罢休,从身后搂住我,嘴唇儿磨蹭在我鬓角,我终于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耳鬓厮磨”。
“你那日的妆也忒浓了点儿不是?”
我干笑两声,说:“没什么,没什么,就着喜事儿添个彩儿、凑个趣儿嘛,呵呵。”
他在我颈间印下一吻,弄得我顿时骨酥肉麻,“这个彩儿添得好,吓得她从那以后就没敢再见你。”
我乜他一眼,指天发誓:“是奴婢怠慢了,明儿起一定晨昏定省、风雨不误。”
“哈哈,你可别招惹她,她阿玛的彪劲儿可是出了名的,对她又宝贝得紧,回头老爷子打上门来说你吓坏了他闺女,我可不帮你拦着。”
我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那算什么,我阿玛……”这陌生的两个字不知怎的就被我说出口,却把后面的话噎在嗓子里,憋得胸口一阵发闷。
“姐姐,大屋请太医来了,好像……”雅尔檀蹦跶着进来,看到满达海也在并没不自在,只是话说了一半,规规矩矩地福身请安。
我也老脸厚皮地没半点害臊,只是把屁股从满达海腿上移栽到了炕上,一边继续手上的活儿,一边问道:“好像什么?”
雅尔檀看了看满达海,又看了看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好像,好像是,福晋有喜了。”
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声音在耳边吵嚷,却一句也听不清楚,下狠劲儿把针往衣服里捅,却怎么都捅不进去。我烦躁地丢开针线,捂住耳朵,只听见一个隆隆的声音重复着:“博尔济吉特氏宝音有喜了,她怀了满达海的孩子,她怀了满达海的孩子,她怀了满达海的孩子……”
满达海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怎样冲去厨房抱了坛酒回来一碗碗灌下去的,又是如何撒泼打滚地耍了酒疯……这些我一概不记得了,早上起床并没有宿醉头痛,看来我酒性甚好。雅尔檀端了个崭新的铜盆儿进来,我不解地问:“怎么换新了个新的?”还有半句在心里嘀咕:莫不是提前为小阿哥庆生,七爷打的赏吧。
雅尔檀把盆子架好,敨了条帕子给我,无奈地说:“姐姐昨晚上拿着把匕首敲着盆子唱歌,我们看着害怕,想哄着您放下匕首,可您舞舞扎扎地就是不让,把盆底儿都戳漏了,七爷只好强夺了去,还把手心划了那么长一个口子。”我看她比划的长度竟是比满达海的手还长,只当她是夸张,就没搭这茬儿,洗完脸就去找吃的去了。
下人的房子一溜齐建在西面小院子,我和雅尔檀住的这间采光不错,而且离大院最远,清净自在。满达海的福晋宝音同学在新婚第二天就看着了乌黑眼圈、两坨正圆腮红、香肠红唇的我,可能真的受了不小的惊,从不到我这儿来,今天却不知道哪段神经电脉冲短了路,带着两朵丫鬟并两枚太监杀了过来。
上头那两个量词用得实在别扭,也实在熨帖,因那两个丫鬟一个着红衫佩红花,一个着绿衫佩绿花,委实鲜亮水灵得很,红的像腊月的水萝卜,绿的像六九的小水葱,巧嘞,名字也被我顺带蒙对——红衣姑娘叫腊月,绿衣姑娘叫六九。尾随的两个小太监本身形瘦小,又弓腰弓得厉害,因此用“枚”来形容,最恰当不过。
这番品头论足没耽误我给主角儿请安,我毕恭毕敬地道了声:“福晋吉祥!”暗自赞叹这博尔济吉特家族果然出美女,先是有我在宫里的那三位“额涅”为证,后又有眼前这位福相儿美眉,面似银盘,眸含秋水,指如削葱根,口若含朱丹,与我年纪相当,却已是凹凸有致,比我夹板似的身材有料得多。满达海这小子挺有艳福,我咂舌再咂舌,咽下不知打哪儿来的酸味儿。
“这屋里有些闷热啊,是吧,怡珍?”宝音美女拄着腰缓缓坐到了炕上,腊月早在她落座处垫了鸭绒软垫儿,六九立在一旁扇出和煦的小风。
雅尔檀肃手站在我身后,小声嘀咕了一句,没入那位主子的耳,却让我听了个准儿,不禁扬起嘴角,回道:“奴婢听老人们说,男孩子火气旺,福晋觉得热,许是腹中的小阿哥散的福气儿呢。”
这记马屁正拍在臀部的痒痒肉上,拍得马儿十分舒坦,“咯咯”娇笑了两声,说:“女人有了身子就是不一样,唉,我倒希望晚几年再要孩子,好好伺候七爷。”
“福晋吉人自有天相,您的心愿,老天会帮着应验的。”我说得无比真诚、无比肯定,“马儿”却不如之前那么受用,面部肌肉抽搐了几下,倏地起身,动作麻利得完全不比坐下时的娇态,一步就跨到我跟前儿,狠狠捏住我的下巴,怒目圆睁,甜腻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哼!原以为是怎样花容月貌,不过长了双狐媚眼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了什么心思,从前兴许可以,可如今,哼哼,还是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两重!这府上总有七爷照顾不到的地方!”说罢,甩开手,蛮腰一扭,昂首离去。
我揉着下巴朝天翻了个白眼,不知道是不是满蒙语言表达上有差异,她刚才那段话我怎么听着这么不顺遂?
雅尔檀看向我的眼神略带担忧,我拍拍她的肩膀,调侃道:“肚子里揣暖瓠子的走了,这屋里清爽多了不是?”她想起自己嘀咕的那句话,捂着肚子笑蹲在了地上。我也放声笑了起来,可不愿意这一天的好心情就这么被糟蹋了,想想刚才小美人儿说我什么来着?嗯,一双狐媚眼睛。虽是夹着刺儿,此时品味起来,也甚为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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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年初到现在,对朝鲜战事不断,四月以来犹是剑拔弩张,皮岛为硕托、孔有德所克,多尔衮将两名王子、数名大臣质押回盛京。
我看不懂其中名堂,朝鲜大势已去,对大清唯有俯首称臣的份儿,可国王李倧为何还要苦苦挣扎?臣子们姑且不论,这人质中还有他的两个亲儿子,他就全然不顾他们的安危吗?转念一想,却也不奇,天家父子,亲情永远要为利益让步,谁都不想做亡国之君,只要有一线希望,李倧也要拼下去,哪怕是牺牲掉亲生骨肉。
偶尔也会怀念在宫里那一年的生活,如果我还是伊仁格格,是不是就可以称心如愿地嫁给满达海?如果我现在回去,让皇上知道我还活着,告诉他关于明朝刺客事件的始末,他会不会念及我的一片孺慕之情,对我疼爱如初?自己想想,又觉得可笑,宝音嫁给满达海是睿亲王和庄妃娘娘的一步棋,无论有没有我,这枚棋子都要落在它该落的位置,即便我是皇帝的女儿又能怎样?于是不再胡思乱想,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那日只道是雅尔檀夸大其词,等当晚见着满达海,才为自己酒后撒疯的行为后悔不已。伤口贯通手掌,缝合处微微泛红、发热,想是有些发炎了,我把棉花缠在竹签上,沾了药水在伤口上轻轻滚动,又用酒净了手,才拿棉纱把他整个右手厚厚地包扎起来,
满达海看了看熊掌般厚实的手,失笑道:“一点小伤,不至于此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我忍了半天的眼泪就以洪水出闸的势头泄了出来,极没形象地扑到他怀里,哭得天昏地暗,这一哭让他乱了手脚,左手顺着我的背,柔声安慰。他越是软语轻言,我便越是觉得难过,心疼混杂着委屈,一并爆发,他只有不停地说好话,最后竟唱起歌来。
arbungiruumesisaikanteresarganjui,ainumindeuttuherharserakuu,initeileinenggidariurgunakuu,biereduruniimbekunduleci,ainumindeuttuherharserakuu,mindeinjecinaminbebuyecina……(注:此歌名为《erecun(额尔春)》为满语原创歌手宋熙东老师作品。中文歌词:有一个天生丽质又稳重大方的姑娘,为什么这样对我不理又不睬,看见你这样不开心啊让我费尽思量,无限的爱慕你呀快些到我身边来。)
第一次听到他的歌声,有点沙哑,暖暖的让人心安,我陶醉于悠扬的满语小调中,渐渐觉得困倦。
朦胧中有人俯在我耳畔,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