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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回 意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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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靶场回来已经过了酉时,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脖子也僵硬得厉害,看来好日子过久了我也开始养尊处优起来,这样可不行,小小年纪就这疼那疼的还得了,以后得加强锻炼了。正低头盘算着进屋之后是要先吃饭还是要先洗澡的时候,猛然撞上一个人,我被弹得后退了几步,趔趄着抓住阿姗的手臂才勉强站稳,一抬头看见一张略显苍白憔悴的脸,仍然一付温文尔雅、波澜不惊的神情。
“六哥……”我屈膝准备行礼请安,却被他一把托住双肘拉了起来,眼中含笑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向来没大没小惯了,熟悉的人也都见怪不怪,冷不丁看我这么守规矩,估计玛占反倒不太适应。我挠挠后脑勺,有些尴尬地解释:“不是平时不想请安,只是……有时候想不起来……”
“呵呵……”玛占轻笑了出来,接着像被呛到了似的短促地咳嗽了几声,我忙去拍他的背,他摆手示意无碍,渐渐平息了喘息。
“六哥进来坐吧。”
“哦,不了。”他的颧骨处泛起一抹潮红,声音有些暗哑,“我是来给你送件儿东西,听你屋里的人说你跟老七去了靶场,所以在这儿等你。”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串手串递给我,笑说:“迟送的礼物,那日心里慌乱,竟把你生辰都给忘了,这不是什么稀罕物,却也是一番心意,你别嫌弃就好。”
我赶紧接了过来,认真看了看,这是由十六颗大小相同浅粉色正珠串成的手串,珠子颗颗圆润饱满、光泽动人,结口处编了个如意扣,下串一个翡翠福字牌儿,以两枚水滴状粉色晶石结尾,做工甚为精致。他说不是什么稀罕物,可在我看来却是绝世珍品了,说实话,这手串可算是这么多生日礼物中最合我心意的一件了,我高兴地把它套在手腕儿上,学着男子礼仪给玛占打了个千儿,朗声道:“谢六阿哥赏赐!”
见我顽皮,玛占带着一丝宠溺地笑笑,有些无奈地轻轻叹息:“伊仁,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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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己泡在温热的水里,软绵绵地靠在浴盆壁上,慢慢地放松身体,闭上眼睛,却止不住脑子里浮现出今日在靶场上的情形……
“今儿个怎么没去送豪格?”练箭法休息的空档,满达海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这个问题。
我想都没想就回答:“我为什么要去送他?再说那是你们爷们儿的事儿,我去掺和什么。”
满达海随意地把玩着一杆竹箭,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以前每次豪格出征,不论远近,你都会送出宫门的,打小就是这样,除了上次受伤之外一次都没落下。”这话让我听出了一丝丝弦外之音,他却把目光转向别处,似是无意地说:“伊仁,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先是马喀塔,继而是他,还有平时和我形影不离的那两个小丫头,都或多或少地发现了我的变化,他们尚且如此,那么那些大人们呢?
看来我这个假冒的伊仁格格装得实在不到位,心里不觉产生一丝隐忧,这样下去,如果正史中真有这么个人物存在,那么她的命运会因此被改写吗?那和她有关的人呢?和这些人相关的历史呢?
改写历史?!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结果,倘若结局会是这样,那我可就成了历史的罪人了!不敢细想,赶忙找了另外的话题,想到好几天没去看玛占了,便向满达海打听他的情况:“六哥最近好吗?”
“嗯,吃得、睡得,也有精神上朝议事了,只是前些日子折腾得厉害,伤了元气,得慢慢调理一阵子。”满达海配合地轻易转了话题。
“这就好,他总算是熬过来了。”又默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有些没话找话,便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尘土,搭箭上弓准备继续练习。
“以前我一直想,终有一天我也会带兵征战,到那时你会不会像送豪格一样也那样来送我……”
我被他轻声嗫嚅的一句话惊得住了手上的动作,半天才缓过神儿来,只觉得我的世界骤变,只因为这一句话。
“你和他不同。”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这么一个回答,只是直觉使然便脱口而出了。
我继续拉开弓,却听见身后清脆的一声“啪”——竹箭被折断的声音……
豪格、玛占、满达海,都是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名字,然而似乎不能在豪格面前提及另外两个名字,反之亦然,他们之间有道不能由我贯通的隔膜,我看不清其中的门道,却隐约觉得和我有关。
想起豪格起初对我疼爱有加,近一个月以来却刻意疏远;想起玛占一贯默默的关心,今日细心的礼物;想起满达海在我面前卸下防备,全心全意地陪伴我打发无聊的时光……想着他们对我的好、对我说过的话……
满达海和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吗?肯定有的,但那是什么?是什么呢……
“伊仁,兄弟姐妹间亲密些是好的,但毕竟男女有别,你……别让天真随性伤了自己……”
“伊仁,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伊仁,等我以后娶了妻子,一定不叫她受这份苦。”
伊仁……
伊仁……
乱杂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明知是梦,却无法醒来,仿佛被很多人朝不同方向同时撕扯着身体,痛得快要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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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总是睡不踏实,夜里几次被梦惊醒,醒来又忘记梦的内容。阿姗和郂佳轮流值夜,也被我连累得睡眠不足,和我一样变身成了大熊猫,后来干脆不让她们再陪我熬着了,到了熄灯的时辰就各回各屋休息。
天气逐渐回暖,冰雪消融,柳条隐隐发了嫩芽儿,都说春困秋乏,这话儿果然不错,转到三月下旬,我就不再多梦,睡眠像扯不断的藕丝儿一样,醒着也是困,睡也睡不够,大好的春光啊,我可不想在“春眠”中度过。为了醒瞌睡,我坚持每天早起绕凤凰楼转一圈,到各汗妃宫里请安,有时候在东宫里多待一会儿,和哈日珠拉聊聊汉书、汉字,等到早朝散了再去书房给我的汗父请安,回来之后在侧花厅跳跳健美操或者广播体操,然后看看书、写写字、完成满达海布置的功课,这样安排下来,一天天过得充实了许多。
正蘸了笔,准备写明天的日程表,虚掩的大门突然被一脚踹开,吓得我手一哆嗦,笔掉到刚裁好的一打纸上,墨汁瞬间渗透每一张纸。我火大地抬头,可没等我发飙,就被满达海眼中熊熊的怒火震住,愣了半天,没等开口说话,就被他冲过来一把攥住左手手腕,举到我眼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谁送的?”
我一怔,旋即明白他指的是我戴着的粉色东珠手串,心里一慌,脸上热一阵冷一阵,我咽了口干沫,故作镇定地回答:“不是说了不记得了嘛!那天收了那么多礼物,盒子都差不多……啊!”手腕猛然一紧,满达海加重力道,瞪着我打断我的话:“别骗我!”
他,他这是要干嘛啊?我当然记得这手串是玛占送的,因为特别喜欢才整天戴着的,可是那天满达海问起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扯了谎说不记得是谁给的了,当时他也没再细问,今天是哪根神经搭错了跑来兴师问罪了。我也弄不清为什么不跟他说实话,只是觉得他知道了会不高兴,我不想让他不高兴,所以……
“呼……”他重重地出了口气,松了手,却仍是定定地看住我,目光中包含太多的情绪,让我一时看不清楚。
“伊仁,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我不信的,不信的!可是你还是不肯说,还在骗我!”满达海没头没脑地开口,语气带着明显的失落,“今日早朝……他向大汗求亲了。”
他?哪个他?我不明所以地看着满达海,片刻之后突然明白他在说什么……
玛占啊,你这是要干什么……
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凉,为去世尚不足百日的哈达纳喇氏,为当事却不知情的自己,为无意中伤害了我的玛占,也为……近在咫尺却依稀邈远的满达海……他受伤了,我从未看过这样颓败的他,眼底的那抹痛楚丝毫不差地印在我心底。
我闭了闭眼,调整呼吸,努力使语气平和一点,“汗父答应了么?”
他摇摇头,缓缓移开视线,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徐徐开口:“大汗说待问过你的意思之后再做定夺。”
还好,事情还有转机,一切还来得及。
“我去找汗父。”
满达海如被电击般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伊仁?你……”
“我不会答应的。”我抢在他问出之前表明立场,似乎是给他一个答案,却也是给自己一个答案。
我受够了这种被人摆布的生活!如果不是满达海沉不住气来质问我,那么是不是又会像上次一样被莫名其妙地被告知我将嫁给玛占,若我拒绝,便在我不防备的时候挖个陷阱让我跳进去,弄得我使出非常手段闹得天翻地覆才能收场……我一路疾步往中宫走,一路在胸中翻滚着这些愤怒的情绪,我是真的很生气,必须去问清楚,如果事情真如满达海所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玛占!
眼瞅着快到中宫的时候,听见身后跟着的阿姗驻了脚步,小声道:“六爷吉祥!”我一怔,回头瞟了一眼……说曹操曹操到啊,廊子拐角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正是玛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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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穿着藏蓝色的朝服,胸前的圆形补子上绣的是苍松野鹤,天青色的领子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眼窝微凹,眼神透着一丝疲惫,嘴角却依然上翘,保持着惯有的和善笑容,这曾经让我安心的微笑,此时看来却勾起隐隐心痛,距上次见面不足一个月,可他又清瘦了许多,挂在颈上的朝珠仿佛也成了一种负累。
心生恻隐,面上却仍然气呼呼地盯着他,希望他能主动给我一个解释,可他同样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一步步走近,直到彼此呼吸可闻。我不自在地退后一步,别过头不去看他,冷声道:“六哥可真是抬举伊仁啊……”
“你要去找大汗?”更犀利的话语未及出口,已被玛占哑声打断。
“是。”
“像回绝吴克善那样回绝我?”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笑意。
视线转回到他脸上,果然已经敛起了笑容,一抹自嘲的神情挂在他依然上翘的嘴角。
“六哥……”一时不知所措,像对待吴克善一样对待他吗?那么绝情……
“给我一个机会,”他扳过我的肩,让我与他直视,语气近乎哀求:“伊仁,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我愣愣地看着他紧缩的眉头,一抹怜惜掠过心头,却被我生生按下,我明白不能让这种感觉代替感情,它可能会让我一时心软答应了下来,可一旦清醒,将会伤害到两个人,甚至不止是两个。
于是我决定给玛占一个清楚的答复,或许狠心,但是对彼此都好。
“不好。”轻吐出这两个字,心里一阵闷塞,我使劲儿掰开他僵硬的双手,头也不回地朝中宫大门走去,不敢再听身后玛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大汗似乎本就不太愿意将我许予玛占续弦,竟是十分赞成我的想法,也答应把我的婚事交由我自己做主,待我遇到意中人再作商议。这样的宽容和放任对于封建家长来说是不易做到的,更何况他还是中国半壁江山的主人,能如此体谅子女的心情,令我格外感激,万分真诚地领旨谢恩。
直到郂佳侍候我净了手,四菜一汤摆上桌,我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直跟着我的阿姗不见了。
“她可是在我之前回来了?”
“阿姗姐姐随格格下午出去之后就再没回来,刚才奴婢见您一个人进屋,还以为姐姐被派了别的差事呢。”
听郂佳这么一说,我有些担心了,阿姗素来谨慎,不会无缘无故离我左右,在回廊碰到玛占的时候她明明还请了安的,之后我就没注意她,然后我进了中宫……最后回来……她能去哪儿呢?
见我一脸茫然地敲着脑壳儿,郂佳轻声宽慰道:“格格不必担心,阿姗姐姐行事自有分寸,许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被哪位主子差了去呢,格格先用膳吧,等姐姐回来一问便知。”
我看她虽然微笑着却没掩住担忧的神色,这样说显然是不让我跟着着急,便领了情,故作轻松地点点头,勉强吃了些东西。
本想等阿姗回来问清楚她去了哪儿的,可是刚到掌灯时分便像吃了感冒药似的一阵阵犯起瞌睡来,郂佳见我哈欠连天便劝我先小寐一会儿,说等阿姗回来再叫醒我。可谁知这一觉竟睡到第二日近辰时才醒来,一睁开眼,便看见一脸倦容的阿姗跪在炕前,见我醒了,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眼泪先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