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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回 离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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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到哈达纳喇氏的卧室门口时,发现不止玛占和满达海,昏暗的屋子里还站着大贝勒家的其他阿哥,我一一看去——岳讬、硕托、萨哈廉、瓦克达、巴喇玛和满达海同母幼弟祜塞全部在场,见我衣衫不整、又没穿鞋子站在门口,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我迎着这些目光走进屋子,福了福身算是行礼,这个时候“请安”“吉祥”这样的词语如何说得出口?
“伊仁,不是让你别来的吗?”满达海皱着眉头看着我,眼里混杂着无奈与痛楚,还有一丝怜惜。
我摇摇头,缓缓走到炕边,目光甫一触及哈达纳喇氏形容枯槁的脸庞,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我知道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也知道该说点什么安慰玛占,可偏偏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节哀顺变”之类的说辞太过无力,连我都不能节制哀伤,又如何让失去妻子的丈夫顺应变故呢?想来这一屋子沉默的男人都和我一样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兄弟,只能陪着默哀。
倒是玛占先打破沉默:“各位兄弟请回吧,晚上大汗赐宴,烦劳兄长们替我告个假。”他顿了顿,像是在忍住呼之欲出的哽咽,继续说道:“今儿是个好日子,莫让这件事扫了大汗的兴致,过了年之后再报宗人府。”然后颓然跌坐到椅子上,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我抬眼寻向满达海,见他微微颔首,便了然地和他一起送岳讬他们出门,看着一行人渐行渐远,满达海忽然问我:“怎么没穿鞋子?”我低头看着被雪水浸湿的袜子,低低地回答:“跑得太急,不小心丢了。”
忽地身子一轻,竟被他拦腰抱起,径直走回屋子里,把我搁在绣墩儿上,脱掉我的袜子,然后吩咐讷讷地跟在身后的阿姗赶紧回去拿双袜子和鞋过来。我脸上一热,赶忙推他,“你也回吧,阿牟其还在家里等消息呢吧?快回去,我一会就回宫。”他也没再多言,只用力握了握玛占的肩膀,然后离开。
无边的寂静再次将我们包围,我看着坐在妻子旁边的玛占,静默的、眼神空洞的玛占,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一丝的悲伤,同样没有一丝生气。这样的玛占是可怕的,他总是温文有礼、笑容谦和,像一只暖水袋,有着让人愿意亲近的力量。
“面子上对什么都淡淡的,骨子里却是最重情义的……”耳边回响起哈达纳喇氏说过的话,“在你六哥的心里,最重的莫过于他身边的人啊……”玛占心里最在乎的人呵,那个曾经说过只要能为他留下一儿半女便死而无憾的女人,那个温婉贤惠的妻子……却至死没有完成心愿,带着来之不易的孩子,在无限遗憾中慢慢冰冷……
我无声地流着眼泪,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六哥……”我赤脚下地,走到玛占面前,蹲下来仰视着他,依然是空无一物的眼神,看着我,瞳孔却倒映不出我的影子。我擦干脸上的泪水,努力对他微笑,虽然知道这时的笑容有多难看,可我希望他回到这个世界上,而不是随着亡灵一起游荡。“六哥,想哭就哭出来吧,嗯?跟阿沙说说话,再送她一程,哭出来啊,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说着,声音已然变得尖利,用力拍打着他僵硬的身体,我宁愿看到发疯发狂的玛占,也不想看到他这样用忍耐镇压满腔的痛楚。
他最后一线坚强终于土崩瓦解,伏在妻子尸身上闷声恸哭。
这一幕,突然让我觉得很熟悉……慢慢扶起玛占,让他靠在我的肩上,任由彼此泪水肆虐,或许唯有这样,才能让心麻痹,感觉不到锥子刺在心窝的痛吧。
临走前,我找来拉祜儿嘱咐了几句,告诉她没什么要紧的活儿就尽量侍候在玛占左右,劝着她主子好生吃饭、休息。然后又对玛占说:“六哥,我先走了,你待会儿一定得吃点东西,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垮了啊,知道吗?”
玛占疲惫地点点头,哑声道:“知道了,你快回吧,别误了时辰。”
我起身离开,刚走出一步,左手被一只手牢牢握住,掌心滚烫。“谢谢。”玛占轻轻吐出这两个字,然后松开手。
眼泪夺眶而出,我捂紧嘴巴,一口气冲出院子,翻身上马,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驾!”喝马狂奔,真想就这样一直奔跑,让马蹄卷起的沙尘把我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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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大宴摆在和上次大汗婚宴相同的地方,各固山额真贝勒带领本旗宗室、大臣坐于十王亭前相应的席位上;汉臣由范文程、宁完我打头,横列面对八角殿而坐;大汗与大妃哲哲、东侧妃哈日珠拉、西侧妃布木布泰端坐八角殿前正中主位,其后一字坐开其余汗妃、阿哥和格格。我就坐在这一排的正中间,左右分坐四阿哥叶布舒、五阿哥硕塞,再来就是马喀塔、哈古娜和雅图、阿图这些由乳母照拂着的小格格。
豪格因掌镶黄旗而不与我们同伍,我和老四、老五来往不多,又不挨着马喀塔她们,因此落得清净,自斟自饮地喝起闷酒来。席间不断有人来敬酒庆生,我来者不拒,一杯杯灌下肚去,继而有宗室阿哥三三两两地过来敬酒,我悉数接了过来,三杯两杯地一口入喉……直到火烧火燎的感觉遍布全身,我知道自己醉了,站起身来头重脚轻,可神智偏偏清醒得很,我望着推杯换盏的人们,嘴角勾出一抹苦笑,至少这里还是热闹的,可是玛占那儿呢?这样一个除夕夜,他要怎样度过?
我悄悄离席,脚步虚浮地往凤凰楼走,一路胡思乱想:时而想起几个月前初见时,玛占眼中因我而生的失落和希望,时而眼前又掠过纳喇氏床前那个脸色惨白、神色木讷的他……过了初五,这件事就要上报了,他能熬过这一关吗?会再娶吗……越想越觉得头痛欲裂,突然一股胀气上涌,我忙跑到甬道边,跪在地上“哇”的吐了出来,口中满是酸腐的味道,夹杂着胆汁的苦涩,眼泪和着鼻涕与污秽物一起落在洁白的雪上。
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我欣然享受着这个尊贵的身份带给我的一切荣宠,曾经以为张开手便可以拥有全世界、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然而我忽略了生死这道无法逾越的沟壑,在它面前,我们都显得那样渺小脆弱、无能为力。
头重脚轻的我一个没站稳,栽在雪堆里,索性趴在地上大哭起来,寒冷让大脑渐渐清醒,又渐渐变得麻木。生平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面对死别,第一次这样痛着别人的痛。
“唉……”身后响起一声重重的叹息,接着一双手把我从雪地里挖出来,替我拍打干净身上的雪,又拿帕子替我擦拭脸上的污糟,轻声嗔道:“看你把雪都弄脏了,我可不陪你堆雪人了。”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开口,不解地抬起头,正对上那双含着忧伤的眼睛,与今天下午看到的一样,混杂着无奈与痛楚,还有……更浓郁的怜惜。
“满达海……满达海……”我艰涩地开口,刚刚被胃酸腐蚀过的声音粗糙得像没打磨过的土坯墙壁。
“嗯……伊仁,一切都会过去的,六哥他,会好起来的……就算为了他最在乎的人……”他轻轻把我带入怀中,柔声安慰。
“对不起,我没办法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我想喝醉,醉了就不会难过了……”我嗫嚅道。
“嗯,我知道,知道。”他说得很轻,然后沉默。雪甸吸收了许多细小的声音,世界总有这样冷清而安静的角落,听得清彼此的呼吸。
忽然莫名地贪恋这个怀抱中淡淡的柠香,可以安定我烦躁的心绪,于是抬手环住他,埋首在他的胸口,听着心跳的节奏,默然垂泪。
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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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九年二月廿六,大金国汗命贝勒多尔衮、岳讬、豪格、萨哈廉将正白、两红、镶黄四旗共万余兵士西渡黄河,征讨察哈尔蒙古林丹汗长子额尔克•孔果尔•额哲及其母叶赫纳喇•苏泰。大汗亲率王公大臣送行至城郊,许愿凯旋之日定在今日誓师之地大宴犒赏众将士。
满达海从城郊回来向我描述誓师的壮观场面时眼里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有朝一日我也能跨马挽弓,建功沙场!”他说着,仰头饮尽杯中茶。
我看着他满怀壮志的样子,心里也随着一阵驿荡。身披甲胄,凛凛然厮杀于疆场,立下赫赫战功,打下一片浩浩江山,最后马革裹尸,流芳千古……这又何尝不是我一直向往的人生?可是即便身在乱世,终究是个来历不明的异时空访客,别说立千秋业、成万古名了,恐怕将来历史上对我的记载只有聊聊十数字——清太宗养女(生卒年不详),母为乌拉纳喇氏,××年下嫁××。后悔以前没多看些历史书,否则我至少知道历史上有没有我这号人,我生从何来死往何处?转而一想,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呢?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哪天要死,然后一天天混吃等死,也是悲哀啊。我想起了范伟在小品里说过的一句话:我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来的,我就想知道我的怎么没的……
“又在叨咕什么呢?”满达海骤然放大的一张脸吓了我一跳,也打断了我天马行空的臆想,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对他笑笑,“没什么,呵呵,没什么。”是啊,想再多也没用,既然命运已经这样安排,我也只能顺应历史,走一步看一步了。唉,现在的我怎么也像古人一样相信起命运这回事了。
“你确定没事儿吗?怎么脸色不对劲儿啊?”满达海伸手试了试我的额头,担心地问:“要不要传太医过来看看?”
我心头一暖,刚才的那点愁绪渐渐消散,如果说我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优点,那就是想得开了。心里通透,脸上自然笑得开朗,声音也带了愉悦的情绪,“没事儿,哪有那么娇气的。满达海,陪我练箭术去吧!”
“好!”见我又恢复了精气神儿,他也乐得陪我一起玩闹,等我换好轻便的马裤短卦,就背起弓箭,带我往靶场去了。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我越来越喜欢和这个年纪相仿的“小哥哥”混在一起,虽然我的实际年龄足足比他大了十岁。起初一直把他当成孩子看待,可渐渐发现自己远不如这个“孩子”成熟,相较于我凭直觉、好恶待人处事的方式,满达海遇事沉着冷静、谨慎周全的性格显然更适应这个社会。
看看阿姗,再看看他,我明白了什么叫早熟,这个时代的孩子心里年龄起码比实际年龄大五岁以上,尤其是从小看惯人情世故的皇子、世子们,这就是为什么满达海也好,我的四弟、五弟也好,在人前总是谨言慎行、不苟言笑,那份纯粹的童真啊,早就被严肃的贵族教育打磨殆尽了。因此我尤为珍惜满达海与我玩笑时毫无顾忌的笑容,珍惜他被我激怒时口不择言地和我拌嘴,和我独处时他更像是我的弟弟,在我的守护下可以尽情表达喜怒哀乐的孩子。
忽然想起豪格,他一向是我这儿的常客,可自从除夕之后,就没见过他。不来也好,省得总摆出大哥的款儿来管我,腹诽如此,却管不住那些隐隐的不安堵塞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