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传》暗香正午

18、十七、游园惊心

　　秋分这一日，中原大地昼夜均而寒暑平。秋高气爽，丹桂飘香，天气甚是宜人。一大早，曹宪便来世兰房中，拖着手去给卞夫人请安。

　　世兰一路糊里糊涂，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二人来到卞氏房中时，众人毕集，卞夫人坐于镜前，环氏坐于卞夫人身侧，曹玢曹华姐妹围绕卞氏左右。甄宓立于卞夫人身后，手执梳篦，正亲手为卞夫人梳头，只见其素手皓腕，在卞氏头上左缠右绕，片刻即成。又拣奁中珠玉，点缀其上。

　　卞夫人望镜中，其发式正中高髻巍峨，由二髻连环相套而成，上缀朱色宝石，两边各有二小圆髻，分饰明珠，斜插点翠。余发反绾，于脑后结成圆髻，上簪一朵粉色芙蓉，髻下有一两绺垂髾。此发式称得卞夫人高额饱满，面目丰盈，端庄大气，美如春山。众人皆赞甄氏巧手，卞夫人甚是喜爱，揽镜满意而笑，问甄宓此髻何名，是何处学来。

　　甄宓笑道：“此乃三仙髻，甄宓自幼喜欢梳妆，此髻乃是幼时与家中姐妹研习自创而得。”

　　卞夫人一笑：“甄宓如此巧手，我等皆望尘莫及。”

　　甄宓嫣然一笑，齿如编贝，“只要夫人喜欢，甄宓可日日为夫人梳头。”

　　卞夫人抚着发髻，侧望镜中，笑道“甄宓有心了，我人己老珠黄，不必如此费心妆扮，……你可教教她们姐妹一二。”

　　曹玢笑道：“夫人不知，甄姐姐的巧手乃梦中神授，我等是学不来的。”

　　卞夫人扬眉奇道，“哦，这却是闻所未闻，且说来听听。”

　　甄宓抿嘴一笑：“让夫人见笑了。甄宓幼时，曾有一条青蛇，夜夜入梦，盘踞如花，形状各式不一而足，观之如不同发髻。每日晨起醒来，便照梦中所见，盘髻梳妆，其发式俱备灵蛇姿态，故唤做灵蛇髻。”

　　众人恍然大悟，曹节睁大眼睛，拍手喜道：“原来灵蛇髻是自甄姐姐这里传出的，如此来历，甚奇甚奇！”

　　众人皆赞叹不己，神色羡慕。都道甄宓不仅姿容美貌，又心灵手巧，实是天下无双。

　　世兰随曹宪坐于众人之后，见甄宓亲切温婉，有问必答，心下亦是暗暗赞叹，此等可亲绝色美人，实教人无法相拒。

　　转头，见曹宪正望向自己，不禁一怔，笑道：“你不看那个佳人，倒来看我？”

　　曹宪轻轻一笑道，“牡丹幽兰，各有所长，我看妹子你美甚。”

　　世兰脸上一红，悄声笑道：“你又来打趣我，想必是有求于我？”

　　曹宪眼珠一转，附耳道，“我带你去个地方，你可敢去？”

　　世兰见她笑容狡黠，感觉甚是新鲜，玩闹之心顿起，便笑道，“我不去，你必是不安好心。”

　　曹宪美目一眨，“妹妹脱险于虎口，胆识过人，便是做个女将军也够了，又怎会惧同我前去，难不成我比那大虫还可怕？”

　　见世兰故意扭过头不看她，便又凑近前低声道：“你可知，此去别有洞天，妹子日后定
　　会感谢我。”

　　世兰噗哧一笑，“你今日的话儿，处处透着玄机，倒与我阿兄甚像。”

　　曹宪见世兰提起阿兄，一怔。复又笑挑长眉戏看世兰，似是发问，究竟去还是不去。

　　世兰纨扇掩嘴，悄声说，“也罢，你去得，我便去得，即便有诈，你也跑不脱。”

　　曹宪眼光在世兰脸上瞄了两瞄，微微笑而不言。

　　二人复转过头去看众人。

　　早膳于卞夫人处用过之后，众人散去，曹宪携世兰手，说说笑笑出门，径往梅园中去。

　　几人沿梅树间青石小径缓缓前行，两旁绿草茵茵，花香醉人，已序属深秋，青石路上略有微凉，从足底绣鞋传来。走了十几步，世兰发觉绢扇落于卞夫人处，遂打发韶儿回去找。二人在一处石栏坐下稍歇。

　　秋阳温煦，清风淡淡，天气甚好。世兰闭目，仰起脸儿来，只觉清风拂面，惬意非常。曹宪见世兰神态，抿嘴而笑，举目向四周看去，天地一片静寂。

　　未几，听得细细笑声自身后花树中传来：“……听闻这甄氏乃袁绍之儿媳，袁煕之妻，深受袁家宠爱，果然是有些手段，有些斤两的。”另一女子笑道，“如此美妇佳人，没了袁家，天下谁家还敢收呢，自然是花落我曹家了，只是一点，——还不知会归哪一个呢。我等且看吧。”

　　世兰睁开眼，轻轻转过身朝花丛里望去，见杜尹二人，立于海棠花丛前，聊的甚欢。曹宪也止住手中纨扇，神色凝住，细耳而听。

　　忽而，尹氏叹气道：“大人四海征战，仇敌之美妇尽收府中，来归人中如有异心，实是难防啊。”

　　睨见杜氏不悦，惊觉，忙陪笑道，“我自然不是说姐姐，姐姐己为大人添了二位公子，又岂会有异心，——姐姐一颗心自然早拴在这儿了。”

　　杜氏撇嘴轻笑：“那是自然。妹子此言不差。霖儿、衮儿都是我的心头肉。”

　　见尹氏忧心，摇扇笑道，“妹子何必多虑，曹家如今权倾天下，谁人不肯来归？”又朝向园外努努嘴道，“你岂不见那有杀父之仇的也肯投靠而来么……曹家公子众多，想登高枝哩……”

　　一阵轻笑飘过。

　　世兰心下登时明白了在说自己，浑身如雪水浇下一般冰凉透彻。手脚颤抖，牙根轻颤不止。

　　……不曾想世上人情竟如此薄凉，自己千般小心万般谨慎，亦有人说此闲话。心内似有重石压住，眼冒金星，目不能视。

　　曹宪听的怒火中烧，正欲发作，转头看世兰脸色苍白，急忙伸手揽住世兰，世兰睁开眼，看见曹宪拿绢帕拭了拭自己的额头，笑道：“妹妹大虫都见过，还在乎这区区二个宵小的话吗？”

　　又凑近了些，凝视着世兰的眼睛道：“妹妹莫要生气，有我在此，无人敢欺侮你。”

　　想了想，弯腰在石栏脚下捡了块小石子，用手掂了掂，朝世兰笑笑：“看我替你出出气。”略略瞄了瞄，一扬手，世兰来不及出声，便眼睁睁地见那石子向杜尹二人落去，轻轻巧巧正中杜夫人额头。

　　杜氏惊叫一声：“哎哟。”立刻甩了扇子，用手捂住额角。世兰紧张地转头看着曹宪，曹宪一笑，拉着世兰的手，不慌不忙地踱步过去。

　　杜氏正口中乱骂着：“哪个混帐扔东西，敢砸老娘！快给我出来。”

　　尹氏在杜氏旁边团团转，也帮着腔：“何人这么大胆，快滚出来！”扭头忽见曹宪与世兰从花丛后转了出来，杜氏只顾捂了头大声嚷嚷还没看到，尹氏心里却格登一下。

　　曹宪嘻嘻笑道：“原来是二位庶母，失礼，失礼了。方才听的这花丛中有虫不停地鸹噪，甚是讨厌，本想扔个石子赶了去，不想倒扰了二位庶母的好兴致。不知杜庶母怎么了，在叫什么呢？”

　　杜氏睁开半边眼，见是曹宪和世兰，听得曹宪说话，知二人必是听了自己刚才所言，心头一紧，也忘了疼，和尹氏对视一眼，以手揉额支吾道：“哦，无事。无事。”

　　尹氏勉强笑道：“原来是宪儿，我等正要去夫人处，恰巧路过此处。”

　　曹宪仰起脸，眯眼看着天上的秋阳，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二位庶母也不必去了，我等早已伺候过母亲梳头用膳，母亲此时正忙着处理府中大小事宜，想必没时间听二位庶母闲聊。”

　　杜尹二人见曹宪口气不善，暗叫倒霉，怎么会如此凑巧碰上她。尹氏讪讪道：“既如此，那我等明日再过去吧。”

　　曹宪微微一笑：“二位庶母好走，可莫再学虫鸹噪，小心隔墙有耳。”

　　二人听的分明，心中羞愤，又不敢言，转身惶惶而去。

　　曹宪转过头来，见世兰仍立在那里不动，走过去握了她的手，依然是冰冰的凉。

　　曹宪笑道：“好妹妹，莫要在意，我曹家人多口杂，母亲平素仁厚惯了，这些庶母口无遮拦，莫说是你，就是我，也不知被她们私下里编派了多少次了。”

　　世兰心里感激曹宪为自己出头，勉强笑道：“无妨，别人说什么闲话，我只当没听到。只是连累姐姐为我得罪旁人，如此一来，岂不结怨。”

　　曹宪笑道：“你可是怪我刚才拣的石子不够大？你放心，这不算什么，我自会有办法让她们闭嘴的。”

　　引逗着世兰看园中景色，绿柳依依，清风拂面，二人慢慢相扶前行。

　　行至绿柳浓荫处，已到梅园尽头。秋风微凉，尚是九月，梅园中清枝疏朗，形容开阔，绿荫拂动，草亭微露一角，繁花拥簇。

　　曹宪与世兰一路指点着梅园景致，不觉间己行至亭间。

　　亭中，有一人长身玉立，双手负于身后，身着玄色单衣，挺拔健美。

　　世兰抬眼瞥见有陌生男子，立即扯住曹宪衣袖，止步不前。

　　曹宪微笑，携过世兰的手，向亭中行来。世兰无法，只得趋步相随。

　　曹宪上前招呼道，“真巧，原来是二哥。”

　　那人转过身来，微微一笑，眉目俊朗，正是曹丕。

　　曹丕笑道：“此处秋光甚美，难得在家中清闲半日，过来坐坐。”

　　世兰见到曹丕，突然想起刚才杜氏那攀高枝的一番话，心中实是别扭，见曹丕转头看过来，只得勉强一礼：“世兰见过丕公子。”

　　亭中甚至是荫凉，清风习习，周遭草木的馥郁香气溢散，绿树梢头鸟儿叫声婉转，愈显此处幽静。内设二席，世兰与曹宪共一席，曹丕对坐一席。女侍取过三只杯子，一一斟满清茶。世兰见亭中如此准备，心下明白了曹丕是特意在此等候。抬头望曹宪一眼，曹宪神色如常，只与曹丕笑谈近日家中之事。

　　“二哥此行可办的好差，既得军功，又携美人而归。”

　　曹丕苦笑，“我亦无法，父亲大人之令，不得不从。那日破城后情景甚乱，甄氏太过惹眼，诸将颇多留意，只有放我营中父亲才觉周全。”

　　世兰不语，垂首以左手长袖遮唇，右手持杯慢饮，静静聆听。

　　曹宪启唇轻笑：“如此说来，阿兄却是枉担了虚名。外人不知，只当阿兄得了美妇。”

　　曹丕摇头淡笑不语。

　　曹宪展目望亭外风光，秀目微眯，笑道：“今日难得二哥清闲在家，我等且以茶代酒，再贺你们二位的重逢。”

　　曹丕笑道，“多谢女状元，请。世兰，请。”

　　世兰并不多话，举杯饮茶。曹宪亦从。

　　曹丕凝目世兰，微微失神，半晌道：“六年前一别，不曾想今日还可在此地相见，真是人生难料。”

　　世兰虽不解曹丕为何突发感慨，但刚才平复下的情绪，又被曹丕勾了起来，侧过脸去望向曹宪，勉强笑道：“的确是福祸难料，世兰也不曾想会有今日。”

　　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眼眶却已经泛红。今日之辱，是自己从来没经历过的，即便是六年前遭逢大难，也不曾如此被人轻视折辱。

　　曹宪秀目微眯，看着亭外，突然起身：“那几株花不错，我去折来。”

　　世兰不及阻止，曹宪已出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