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醉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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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至深夜。
阴沉沉的天空不见星月，天地间一片混沌，但海港处的船上却是灯火通明，沸腾的人声几近能吵醒不远处的福州城中去。
几点星火却在气氛正酣之时，从其中分离出来，晃悠悠地远离了这一片喧嚣。
“过佥事，大恩大德，林某不敢或忘！”林忠国虽然依旧是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瘸着一条腿，精气神却与之前大为不同。
“今日林大人衣锦归家，恐怕你儿子都要认不出你了！”
过延昭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却透着难得的轻松。
他在酒宴上已经站了两三个时辰，上了每一条船，尽量和包括最底层的船夫在内的每个人都交谈了一两句，甚至还喝了不少酒，正经饭却没吃几口。
此时，过延昭脸上为了遮掩病色的脂粉已经掉地差不多了，红梅映雪，只是显得越发明艳逼人，让人分不清他脸上的是酒色还是病容。
王渊看见过延昭的影子略微晃动了一下，他立马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
林忠国今天喝得比过延昭多得多，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已经失去了自己一贯的观察入微。此时他只是有些惊讶：“卑下未曾娶妻……”
过延昭笑道：“威远号的高副领已经离开快近十年了——当年高副领为了抵抗倭寇，为国捐躯，家里却没有得到一文抚恤，要不是林大人收养了他的儿子，也许英雄的后人早就冻饿而死了。”
看林忠国嘴唇蠕动想要说什么，过延昭抬手止住了他：“我看人从来都论迹不论心，不论是出于私情还是公心，林大人收养英雄的遗孤，都是足以称得上圣人。”
说着，敛衽一礼。
圣人！
多么狂妄的说法！
几千年来，有多少人敢说自己是圣人！那最起码得是大儒，又岂是林忠国这种只粗粗认识百来个字的兵卒可以沾染的。
林忠国酒顿时都吓醒了，他双膝一软，下意识地就想要跪下，却被两个家丁一左一右地搀住，不让他往下跪。
过延昭虽然还在对着林忠国，但是他的视线却没有聚焦，而是虚虚地落在远处：“阳明公的很多想法我都不太认同，但是有些话还是说很好的——‘人人皆可为圣贤’、‘百姓日用皆是道’……”
“难道一定要写一篇花团锦簇的时文，吟两首酸诗才能得道吗？”
“格天地至理、为家国而捐躯、挽狂澜于既倒是道，收养孤儿也是……”
过延昭的话逐渐缥缈起来，林忠国听得半懂不懂，但他却模模糊糊地察觉到，过延昭确实是真心敬佩他的行为，而不是别有意图，心里也略微踏实了一点。
王渊在过延昭身后半步，无声地指了过延昭，又指指远方，然后对着林忠国一拱手。示意他就送到这里吧，过延昭已经喝醉了。
林忠国早就有些如坐针毡，闻言立即大松了一口气，对着过延昭一礼：“佥事，林某就送到这里了，要是再多离开一会儿，恐怕那帮家伙能把船都点了。”
过延昭面无表情地看向远处不知道哪一点，没人知道他那个天才的脑子里在转着什么样的想法，就连已经跟了他五六年，几乎天天和过延昭待在一起的王渊也不行。
过了一会儿，过延昭才回过神来，他有些倦倦地一挥手：“你回去吧，正式的任命明天就会下来，火药粮草目前都已经齐备，给你两天时间收拾船上，三天后出发。”
“我有些不胜酒力，刚刚言行无状了，林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林忠国嘴里说着不敢不敢，脚下却走得很快。
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过延昭的身体才重重地晃了一下，王渊熟练地上前一步，搀住了。
过延昭偏头，一眼就看穿了王渊的想法：“王叔，你是觉得我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刚刚为什么又画蛇添足？”
王渊没就这个话题往下说：“小爷，再坚持一下，车马上就来了。”
过延昭却不管他没有理自己，而是兀自笑得开怀，甚至独自往前走了几步，离开了王渊的帮助，他张开双手，做出了拥抱天空的姿势：“我就是这样的人，小爷从来不屑于遮掩！”
王渊终于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他同样上前几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过延昭：“小爷，你醉了。”
“醉了吗？也许吧。”过延昭的声音有些飘忽，“游戏里原来也能喝醉……”
“这次又是一个什么游戏呢？”王渊这些年对于过延昭的一些言论已经习惯了，为了不刺激到他的情绪，就顺着他的话问道。
“澄江血围，八十一日。”这个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看起来过延昭早就想好了。
此时他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转变地极为迅速，就在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一瞬间，甚至在想起这个自己起的副本名字的时候，过延昭就从圣人的定义、个性的解放等虚幻的追求中迅速回到了冰冷的现实。
“哥哥很善良，”他喃喃说，“虽然他不是我的哥哥，但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顿了一下，他又道：“嫂嫂也很好。”
牛车已经到了近前，王渊示意一个家丁过来扶着过延昭，自己上前去交涉——今天已经太晚了，福州城门早已关闭，虽然过延昭手里有国姓爷的手书，但总不能用在这种小事上，所以今晚只能在城外找个地方休息一夜了。
“我早该想到的……江阴八十一日，嘉定三屠，不就发生在多尔衮南下，发布剃发令的时候吗？”
“竟然还傻到以为南京城破后的投降是因为历史已经改变了呢。”
“也是，我又是什么身份，不过一个举人而已，充其量不过刚刚30级转职，怎么可能扭转历史的大势？”
也许心里确实是有顾忌，也许是精力已经耗尽，过延昭的声音变得低不可闻，就连一直搀扶着他的家丁也只能隐约听到一点模模糊糊的人声，却听不清说的什么——更何况谁会去分辨一个醉鬼的话呢？
王渊完成了交涉，他走回来，一左一右和家丁扶着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的过延昭，半扶半抱地将人弄到了车上，然后自己坐在了车辕上。
牛车晃晃悠悠地行进了起来，速度并不比走路快多少，坐在昏暗的车厢里——怕过延昭一时失手将火种打翻，王渊连灯火都没给他留一盏，他的思绪却远在千里之外。
从王渊之子王绍传来的消息看，哥嫂和承业那个混蛋是为了给嫂嫂的舅婆祝寿而去江阴的，但是这一去就赶上了江阴之人群情激奋反抗剃头令。
哥嫂都是极为好懂的人，过延昭可以轻易的分析出他们的心理。
一方面是出于心底的家国大义，一方面是江阴那段时间盘查极严，稍有不慎就是被当做汉奸杀掉，所以一时间没有离开，这一耽搁就耽搁到了江阴彻底陷入了围困……
可恶！这样算起来，他们也在江阴呆了一两个月了，王绍怎么办事的，竟然没有透过来一点风声！
而且自己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们待在家里不要走动，谁知道自己一出门哥嫂竟然也立马出来了！
这样往回再想想，承业虽然比自己大几岁，二十多了，但也不该在这种动荡的时候娶媳妇，导致他们连跑都没法跑！
是了，他向来如此。从小到大，什么好的他都要抢，什么风头他都要压我一头。如今连累父母身陷死地，恐怕也是他一意孤行才酿下大祸！哥嫂这辈子唯一的污点，也许就是把独子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难道这些就是副本的前置剧情？不论如何都会强制发生的情节？
所以到底是谁做了这个游戏啊？可惜他游戏外的记忆被封锁了，要不然过延昭高低得扎个小人诅咒他，科举升级艰难到要自己背书写文章也就算了，王朝末年的人间惨剧有必要复刻地那么细节吗？
那些NPC每个都有自己活生生的命运线，却会有极大概率下次见就变成一具没有打马赛克的、死状各异的尸体，这种真实对过延昭造成了极大的震撼——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是很难想象这种场景的，此时它却不仅发生在眼前，而切每时每刻发生在华夏各地。
所以这种游戏到底是怎么通过审核上市的！
过延昭独自一人在车里任由思绪随意飘飞了一会儿，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坐在了城外置办的小宅子的榻上。
王渊端了水来：“小爷，你今天酒喝得有点多了，喝点水吧。”
过延昭略微一顿，接过水杯，温热微甜的液体落入胃中，很好的驱散了体内的寒意与空虚，也让过延昭的终于定了定神。
“哪来的蜜？”他问。
蜂蜜可是一个稀罕物，因为养蜂是一个危险的工作，特别是现在白糖远比蜂蜜受人欢迎。
王渊沉声说：“学堂解散了，这些蜜是那些孩子的家人送来的，他们希望如果学堂再开办的话，还是要叫上他们的孩子。”
过延昭沉默了下来。
所谓的学堂是过延昭办纺织厂赚了些钱以后创办的，因为这个偏宅常年空着，而且又在城外，所以就干脆用它当做教室，找了几个老童生、老账房之类，免费教教附近的孩子识字算术，一天也就上一两个时辰，却意外地受欢迎。
但如今，不说过家已经无力支撑在福州的产业了，就说清军眼看着就要打过来了，而在此时和过延昭这种已经注定要被清军当做反贼的人扯上关系并不是一件好事。
种种原因之下，过延昭解散了学堂。
没想到如今……
“学堂的名册还在吗？”
“在的。”
“明天把它带上吧。”过延昭说。
王渊不太懂过延昭的意思，不过十三岁中举的天才又岂是他这种庸人可以揣测的？过家小爷每每行事出人意料，却总是能达成目的。
所以王渊什么也没问，只是应了一声，准备回去就把簿册翻出来，明天走的时候记着。
“王叔，今天你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王渊虽然身强体健，但到底是岁月不饶人，更何况曾经的牢狱之灾也大大地摧毁了他的健康，连轴转了一天，也确实有一些疲惫，因此他没有推辞，应了一声就向外走去。
他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过延昭突然说：“王叔，我从未领兵，也未上过战场，你曾经是孝陵卫千户，又有过进京勤王的经理。以你看来，我们目前的力量对抗清军，有几成把握。”
王渊回过身来，沉默了一下，说：“我们还有钱，小爷减免田租，在民间的名声也很好，可以召集很多乡勇。”
过延昭摇了摇头：“多铎有红夷大炮，还有马和骑兵。”
“江阴的义民有黄山炮台。”王渊冷静地指出，“我们的船上也有炮。”
过延昭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问：“所以有几成把握？”
王渊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三成。”
“足够了，”过延昭终于放松地笑了一下，重新充满了自信，“足足三成，我们会成功的。”
王渊仿佛被他的自信感染一般，也跟着露出了一丝笑意。
但等第二次转身以后，这丝浅淡的笑意顿时冻结了起来——
大顺的军队不敌清军、左帅的军队不敌清军，在攻下江南之后，清军已经掌握了天下财赋之源，又收编了大量前明的军队，粮草充足、士气正盛，又岂是他们这支刚刚靠着过延昭个人魅力才粘合起来的、粮草火药勉强能算充足、但人数远少于清军的军队可以抵挡的？
但如果只是攻入城内救人，还是有希望的吧？王渊勉强给自己找了一点信心。
更何况，过延昭总是能够创造奇迹，就像当年把他从死牢中捞出来一样。
这次，王渊也相信他。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醉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