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慑服人心 ...
-
“林忠国，林勇，张虎，”过延昭的声音不算很大，却用的当地方言，让船上所有的人都能听得懂，“近前来。”
三人沉默地穿过神色各异的人群，林勇高大的身躯越走越慢，竟然逐渐落在了瘸子的后面。
但船就那么长，很快他们三人就到了过延昭的近前，行礼过后，都肃然站立，甚至都不敢看向过延昭。
过延昭虽然是来立威的，但是他却并不喜欢这种由生杀予夺的权力而带来的距离感。
因此，他没有让场面冷寂太久：“林忠国，原名林鱼儿，世属镇东卫，因杀敌有功累迁队长。崇祯十二年，平夷候掌管镇东卫，你因作战勇猛被调入新威远号为副领，赐名忠国，却因无礼于上，于崇祯十三年被削去职务……”
在这个年代，海上虽然发财容易，但死得也快，因此船上的人除了少数老人以外，大部分人从未听过这段公案，不由目瞪口呆，没想到平时沉默寡言、任人欺辱的瘸子之前竟然有那么厉害。
更没想到的是，年少有为、高高在上的过佥事竟然会费心去记一个小卒的军帖。
瘸子一张麻木的脸上也显露出了惊诧的神色，他猛然抬头：“卑下……”已经不可能回到当年了。
然而他一句话还没出口，却在看清过延昭的一瞬愣住了，忘了自己接下来想要说什么。
那是超越想象的美！
因少见阳光，过延昭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又可能因为海上太晒了，雪白的脸上却泛着明显的红晕，唇不点而朱，连眼眶都泛着浅粉，在崭新的大红袢袄的映衬下，越发显出了一种难辨雌雄的鲜艳来。
他的容色虽然失之女气，却是现下男风之中最受追捧的，饶是瘸子早就心有所属且一贯心志坚定，也不由被晃了一下神。
但当他目光移向过延昭的眼睛的时候，那双清透无矫饰，却沉静地不似少年的眼中却没有丝毫被冒犯的不悦，过佥事过大人只是接着他的话继续问道：“你怎么？”
过延昭可以不在意，但瘸子却不能。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卑下无礼，冒犯大人。”
船上顿时传来了嗡嗡的人语和嬉笑声。
显然船上的人刚才都已经被过延昭的长相震慑过了。
由于福建男风最盛，有不少人心里还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想法，但碍于地位悬殊，只能将各种想法藏在心底，因此看到瘸子撞到枪口上就格外地幸灾乐祸。
毕竟照他们的看法，如过延昭这等长相与地位的人，理应最为恼恨别人意淫于他。
而且在刚刚瘸子三人上来之前，已经有好几个人因为嘴里不干净，眼神不对，被过延昭带着的几个家丁狠狠收拾了一顿，此时都只能勉强扶持站立，而瘸子明显也要步上这些人的后尘了。
当然，也不乏有为瘸子而担忧的，却也不敢为其顶撞被冒犯到了脸上的过延昭。
谁知过延昭却没有惩罚瘸子，反而伸出细伶伶的手指对着瘸子身边口水都流出来的张虎一指：“张虎，冒犯上官，即刻剥去官服，赶下船去！”
这次不等张虎求饶，两个家丁就从过延昭身后一跃而出。
一个人上来就堵住了张虎的嘴，不让他有机会说话，另一个人同时将他的两只手反剪在了身后，将人脸朝下死死地按在地上，而后第一个人就伸手去脱张虎的衣服。
张虎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身子竭力扭动着，他不要离开，只要留在船上，就算是划船，也比回去捕鱼好，一旦离开威远号，一切就都完了。
一船人都为之悚然，之前那几个人虽然被教训了一顿，但也没有那么狠，虽然受了点皮肉之苦，却还是保住了原来的地位。
果然士绅的心都黑，过佥事容貌看着柔美，行事却也是心狠手辣。
张虎都是如此处置，那一开始就说要沉海的林勇呢？一开始大家看过延昭年轻面软，都以为只是威胁而已，如今看来……
林勇低头站着，就如同一根桅杆扎在船上，也如桅杆一般沉默。
一时船上除了张虎呜咽挣扎的声音就只能听得到海风和波浪的声音。
过延昭完全没有再理会张虎，而是弯腰伸手将同样有些呆愣的林忠国扶了起来：“林副领请起，你不过是看了我一眼，又犯了什么错呢，难道我是养在深闺的姑娘，连看都不能看了吗？”
过延昭的手像是一整块白玉雕成。连指腹没有一丝血色。当他的手指搭在林忠国破烂的衣袖上，无意间触碰到他的肌肤时，林忠国不由浑身一抖。
他不是因为恐惧和惊讶，而是因为对冰凉的温度没有一点准备——过延昭的手指不仅美地像一块玉，连温度也像一块石头。
林忠国不由仔细打量了过延昭的手几眼，才注意到他的指尖隐约泛着青紫。他心乱如麻，推辞道：“大人……卑下不敢劳烦大人。”
虽然林忠国竭力推辞，过延昭仍然是稳稳地将他扶了起来，才说：“林副领何必妄自菲薄，你在船上二十余年，经验丰富，又素有战功，而我年不过弱冠，只不过是背了几本书、写了几篇酸文，就骤然被任命为佥事，年少德薄，心下惶恐，正需要您这种老持承重之人的帮助才能安心。”
眼见林忠国将要推辞，过延昭用力握住了他粗糙的手，阻住了他的话头，转而勉力扬声对船上所有人道：“目前船上缺一名副领，昨日我拿到了军帖，翻阅之后，只有林忠国不仅海上经验丰富，还作战勇猛，最为适合担此一职，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众人鸦雀无声。
过延昭见没人说话，从怀里拿出了一块二三两重的雪花银：“我知道，你们肯定都不服，愿意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不论身份，这块银子都归他了。”
“大人，卑职有话要说。”
“……我不服！”“……凭什么是瘸子？”“……”
过延昭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的林勇就上前一步，拱手示意，比船上其他人都快了一步。
过延昭稍微有些诧异，他一手示意船上其他人安静，一手将银子抛给林勇：“没想到你确实挺有勇气的，但是赏银是赏银，惩罚是惩罚，我这里向来没有功过相抵的道理。”
林勇的手不由攥紧了，显然他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
此时船上还是乱哄哄一片，长得娘们似的且细长条的过延昭虽然通过张虎已经展现了他绝不姑息的态度，但在金钱的利益面前，还是少有人愿意听他的，大家都抱着万一的态度，人人都想要拿赏钱。
过延昭顿时皱起了眉头，他回头对王渊抱歉道：“王叔，还是要麻烦你了。”
王渊没有推辞，他大喝一声：“肃静！一个个来说，不听佥事大人，是想要和我练练吗？”
在骤然的安静中，过延昭望向林勇：“你说。”
林勇哑笑了一声：“大人早就打算今天要杀我立威，对那些罪名没有什么好辩驳的，但我一个将死之人，如今也有几句话想问大人。”
没想到林勇此人竟然一上来就卖惨，比想象地还要棘手一点，但过延昭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讲。
林勇的头很低，声音却十分响亮：“林忠国虽然在船上二十余年，但是从副领位置上下来也快十年了，这些年就只做一些拖拽绳索，修补船板的杂活，对于操典、火炮、航线都生疏了，腿也坏了，又没有威望，而船上比他更为合适的兄弟又不止他一个，大人何必任人唯亲，寒了大家的心。”
过延昭道：“没有威望吗？你看好了……所有人，支持林忠国当副领的站右边，不支持的站左边。”
在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过后，竟然有超过三分之二的人站在了右边。
林勇目瞪口呆。
过延昭随手点了右边的一个人：“杨胜，你是队长，论理也是有资格做副领的，为什么会支持林忠国？”
“林副领救过卑职的命！”杨胜道。
过延昭又点了几个，不论军职大小，他都一一叫出了这些人的名字，这些人虽然反应不一，却最终都给出了大同小异的答案——林忠国曾经给予过很大的帮助。
别看这些人里面还有刚才抢着说话的，但是他们对林忠国做副领其实并没有什么意见，海上讨生活本就不容易，而能有一个爱护手下的长官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在一问一答的时候，甚至还有几个人偷偷从左边溜到了右边。
林勇的脸色一点点地变白了，但他还是声音略带颤抖地坚持：“别被他的表现骗了……眼看我要失势，他就来抢夺我的宝刀，如此品行低劣之人，谁知道他真正当上了副领，还会不会像如今这样对你们……”
过延昭冷笑一声：“事到如今还在垂死挣扎？林勇，你当我不知道这柄倭刀是哪来的？它是林忠国的兄长杀了一个倭人的大名得来，他战死之后这柄刀本就该归林忠国，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林勇惨白的脸色猛然涨红，他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过延昭，眼里的精明残忍彻底地被诧异所取代，他嘴唇嗫喏的几下，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
过延昭帮他说了：“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虽然我不喜欢炫耀，但如果没有一点读书的天赋，谁能在十三岁就中举？过目不忘只是基础而已，我看书的速度也很快，所以昨晚我不止看了军帖——我还将威字营的所有资料都看了。”
“现在威字营所有的518号人，十艘沙船，二十三艘乌船，每一个人，每一块帆都在我的脑子里，所以不要妄想欺瞒我。因为来自倭人大名，是比较稀罕的战利品，所以这柄倭刀可是在缴获中记载地明明白白的，和你林勇可没有关系！”
看林勇犹自不敢置信的样子，过延昭冷冷道：“本来看你还算有点能力，不像张虎那样纯粹的废物，还想要留你在船上，但事到如今还是不肯死心，挑拨离间，扰乱军心，船上是留不得你了，请你也下船吧。”
林勇倒也算个人物，听到过延昭对自己的最终判决，他没有多做纠缠，反而对过延昭一揖：“林某佩服！”然后就大步走下了甲板。
注视着林勇走下甲板，感觉船上的气氛略显沉闷，过延昭伸手拉住林忠国的手：“既然大部分人都认同，那林忠国以后就是威远号的副领了，以后我和王千户都不在船上的时候，就由他来主持船上的一切。”
一切发生的太快，就算林忠国真的被提拔成了副领，一步登天，大家还是有点兴致缺缺，噤若寒蝉的样子。
过延昭环视一圈，知道今天为了立威压抑地有点过了，他需要的不是言听计从的下属，而是有想法的人，毕竟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可对自己的军事水平没有什么把握。
林忠国照例谢恩，过延昭松开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右边乌泱泱的人群道：“这个副领是你自己争取来的，和我可没有什么关系。”
不等林忠国再推脱两句，过延昭就转而面向了船上其他人，他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我知道大家都已经累了，如今船上的毒瘤都已经拔除，大家也都可以放松一下了。”
他转头压抑不住地捂嘴咳嗽了两声，然后对王渊道：“王千户，把我准备的酒菜都搬上来吧，今天这顿饭既是为了庆祝林副领官复原职，也是为了我今日惊吓了诸位而道歉，所以大家都要好好吃——酒肉都管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