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威远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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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子头！”“红将军！”“顺风旗！”
海船底舱阴暗潮湿，只燃着一豆灯火，十几个海员却早已习惯了，团团挤在船舱中间被石头垫高的烂木板旁，十几双招子就像被黏住一般，随着一只肥腻的手中的破碗移动。
油灯里燃着的是不知道放了多久都已经哈喇了的鱼油，在冒着黑烟的同时，也在船舱里弥漫开了一股极其腥臭的味道。
但是船员们却早就习以为常，甚至有的人因为常年浸泡海水，手脚都红肿溃烂，身上的味道比这还重。
没有一个人去在意这气味，每一张蜡黄的脸都泛着亢奋而专注的红晕。
昨天新东家刚刚足额发了饷银，虽然仍旧免不了被上面的官老爷拿走七八成，但每个人还是难得见到了一块五钱重的雪花银——那可是银闪闪的十足成色，拿到市面上，最起码可以当作一两使用。
在感叹新东家的大方的同时，众人心中也不免泛起了嘀咕。相比在家乡务农，出海本来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买卖，更别说他们之前还做过海盗，又被招安做了明廷的官兵。
相比于那些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土地的人来说，这帮海员纵然绝大多数都目不识丁，也绝对说得上是见多识广了，甚至由于南洋人员的混杂性，其中部分人还精通多国脏话。
在大举劳军之后会发生什么，所有人都有很清楚，甚至其中消息灵通的，已经打听到了新东家是无锡过家那个十三岁中举的文曲星，近几年在福州办工坊，开学塾的。
在江阴被围的这个节骨眼上，他突然向郑小爷借兵能是为了什么，就连刚刚上船的十几岁的小孩都知道。
虽然威远号上都是福建本地人，没有人真正和鞑子交过手，但是不论是北方源源不断传回的战况，还是曾经跟随毛将军在皮岛对抗鞑子的老人的叙述，都让他们知道鞑子是一个非常难以对付的对手。
过家的小爷出手大方，不仅足额发了饷银，白花花的大米管够，还隔三差五地请船上吃猪肉，航行途中必不可少的酒水也从发酸且兑水的劣酒换成了上好的绍兴黄，一切的一切，都预示着需要卖命的时间快到了。
虽然他们被称作“亡命之徒”，甚至互相吹牛的时候也会说点什么“脑袋大了碗大个疤”之类的大话，但又有谁能不怕死呢？
眼下真的要去卖命了，他们无法反抗郑家的决定，家在福州也无处可逃，但心里的不可言说的畏惧并不会因此而消失，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增长。
聚众贝者|博也只是为了麻痹自己——万一新到手的钱没花完就战死了，不知道会便宜了哪个孙子，既然如此，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庄家停止了摇晃，将碗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买定离手，不可反悔！”
“开！开！开！”
正当舱内众人屏住呼吸、翘首以盼的时候，只听“呯——”地一声，船舱的门被人从外面重重地一脚踹开了，同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赌资没收，所有人甲板集合！”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昏暗阴沉的船舱被门外的天光照亮，新鲜的海风也随之涌了进来，吹散了舱内腐败的气味。
由于是逆光，舱内众人只能看到来人身形高大健壮，脚上蹬着一双羊皮靴，身上是全新的鸳鸯袄，明显非富即贵。
众人愣住了，出于对大人物的畏惧，一时没人敢说话。
沉寂了几秒后，庄家率先拍案而起，破木板被他拍得一颤，破碗里原本已经停下转动的几粒骰子也重新转了起来——但现在已经没有人再关心点数了。
庄家，队长林勇，在一众瘦骨嶙峋的海员之间显得格外地肥壮，赤裸的上半身泛着油光：“你是何人？知道我是谁吗？”
林勇虽然动作嚣张，语气却极为地谨慎，他没有吐出一个脏字，整体也是以试探为主。
尽管林勇猜测来人可能和过家有关，但作为这条船上的地头蛇，他不能一开始就输了阵势，反而要示威，让过家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知道，他林勇可是郑公的亲卫，差一点就改姓郑的人，他才是这条船上做主的人。
来人没有和他废话，而是直接近前几步，身体往右一歪，就举重若轻地躲过了林勇下意识使出的狠辣的招式，同时一招苍龙探爪，伸出右手拇指张开在林勇的脖子两侧轻轻一掐，眼看躲不过去开始满嘴喷粪的林勇顿时就软软地晕了过去。
来人终于笑了一声，似乎很满意的样子，然后他迅速收拢手指，捏着林勇的下巴，往后一推一惯。只听又是“砰”地一声，不比刚才弱，是林勇的头撞在舱板上的声音。
舱内其余人等同时颤了一下，用畏惧的目光看着来人，他们也算是久经考验的老兵油子了，从未见过如此狠辣又干脆利落的手法，一群人动也不敢动一下。
来人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视了一圈，终于淡淡开口介绍道：“王渊，你们新的千户。”
他话音一落，一群鹌鹑中顿时有人上前了半步，脸上也绽开了笑容：“千户老爷……”
王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没听到我一开始说的话吗？赌资没收，现在，立刻都到甲板上集合！”
“至于这个，”王渊踢了一下如同死猪的林勇，“林勇，队长，屡次克扣饷银，超过七成，在军中聚众贝者|博，私通倭寇倒卖火器，沉海！”
“千户爷爷，不要啊！”如此严厉的处罚一下，顿时有人再也坐不住了——是刚才第一时间站出来准备讨好王渊的那个人，他是林勇的表弟，平时跟着表兄，也混到了什长的位置，手里颇有油水，于公于私，他都不得不跳出来为林勇说话。
“林队长……林勇虽然拿地多了一点，也确实赚了一点不该赚的银子，他该死！但是卑下敢说他绝对不会背叛！而且这帮船仔都只会划桨，真正与鞑子比划还是需要林勇带领才行——他曾经还被选为郑老爷的亲卫呢！”
王渊冷眼看着对方冲上来对着自己磕头，一时没有叫起。
今天的这一幕早在过延昭看完名册之后就已经定了，时间紧急，为了能够迅速彻底地掌控这两条船，他们必须使用一打一拉的方式收拢人心，而其中性质最为恶劣的林勇早早就被定为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王渊也是按照过延昭的嘱咐在演戏，要不然按照他当年在孝陵卫时的脾气，几鞭子抽过去哪里还会有什么刺头？不管心里怎么想的，保证表面上全都服服帖帖的。但在时间如此紧急的情况下，过延昭却坚持放弃这种见效最快的方法，而毅然选择了要多耗几天的攻心法。
王渊也不知道说什么，过延昭年纪轻轻举业有成，做生意几年就翻了几百倍，什么都好，就是太善良了，在这种乱世中，善良是绝对会吃亏的。
但反过来想，如果不是因为过延昭的善良，当年王渊自己陷在牢里面，早就没命了，不论是出于道义还是出于感激敬佩，王渊都不会反对任何过延昭决定的事情。
慢就慢点吧，从自己身上就能看出来，攻心法虽然耗时久一点，却远比肉|体的惩罚更为深刻。也许不过是过延昭如今又想要掌握一支海上的力量了。
王渊心里想了很多，面上却一丝不露，林勇刚刚被他一遏，也就是一时气血不济，估摸着现在也差不多该醒了。终于开口说道：“行了行了，别在这里跪着堵路了，你去把林勇抬上，一切都由过佥事来决断！”
虽然王渊没有明确给出答复，但到底暂时保住了。林勇的表弟千恩万谢地退了回去，用他不甚强健的身躯艰难地扛起林勇沉重的身体。
周围其他人神色复杂地望着这一幕，对于林勇这个一直骑在他们头上的队长的倒台，并没有太过热烈的反应，甚至有人习惯性地想要伸出手去负担林勇的体重，但手伸到一半就尴尬地停了下来，惴惴不安地去看王渊的脸色。
王渊没有对此说什么，只是一挥袖率先转身：“还不走？孵蛋呢。”
众人如释重负，跟随在王渊身后鱼贯而出，将曾经怨恨不已，如今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林勇极其表弟抛在了身后。
最后，只有一个瘸子落在了最后面，就算在那二十几个最底层的海员之间，这个瘸子也是最为瘦弱的，他身上只穿了一条烂到膝盖的裤子，光裸的一双小腿上全都是红肿溃烂和伤疤——那是长期浸泡在海水中造成的。
他默不作声地地走到林勇身边，将他另一条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多谢，”林勇的表弟抬眼看向来人，看清了瘸子的脸却不由一愣。
他刚才只知道有人过来帮忙，却不知道是队里地位最低的瘸子，对方虽然和在他们一起，却像不存在一样，不论是发饷还是贝者|博，从来没有瘸子的份，以至于大家都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偶尔叫他，只以瘸子这个诨名称呼。
林勇的表弟虽然人品不咋地，却绝对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他只是愣住了短短一瞬，马上就开始甜言蜜语了起来，并对着瘸子赌咒发誓，如果等下他能在甲板上为他和林勇说好话，以后他就是林勇他们的兄弟，有提拔的机会绝对会第一个想着他。
但任凭表弟怎么说，瘸子就是不开口，眼看着离甲板只有最后一层台阶了，刚刚半途就醒了的林勇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站直身子，一脸郑重的对着瘸子一拜：“忠国兄，别停这小子胡说八道，以你对我们兄弟的恩情，不论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拿到，都会双手奉上。”
瘸子终于抬头看了林勇一眼，他的神色却奇异地平静：“队长腰间的倭刀，也肯割爱吗？”
因为耽搁了一会儿，他们三个在船上所有人的注视下最后出现在了甲板上，瘸子那条已经看不出本色的烂裤带上系着一把套着鱼皮鞘的倭刀——那曾是林队长的爱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