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的心事》余穗安

3、回家（3）

　　出租屋内，老电扇依旧有气无力的摇着头，狭小的沙发上挤了四个人，两个民警坐在没有靠背的塑料凳子上，显得格外局促。

　　刘家慧坐在齐云和齐保宗之间，将他们两个隔开，方也挨着齐云坐在沙发角落，冷漠平静的听着民警对他们进行调解。

　　2005年，家庭暴力这个词汇还没有深入人心，丈夫打老婆，父亲打儿子，只要没有达到入刑标准，即使是警察来了，对这种“家务事”也只能沟通调解。

　　齐云上一世的大学专业就是法律，毕业后在律所干了好多年的律师，但此时他最后悔的就是当年为了赚钱多选择商法方向。

　　要是他专攻婚姻法，当了十年离婚律师，现在肯定有数不清的方法能结束齐保宗和刘家慧的婚姻关系！

　　“……你们夫妻之间还是要多注意沟通，和孩子之间有什么事心平气和的说，”民警看着齐云和齐保宗，说道：“来，父亲和儿子互相道个歉吧，血浓于水。”

　　齐保宗像是被谁踩了尾巴，一下跳起来：“老子是他亲爹，应该是他给我磕头道歉！”

　　齐云指着他，朝民警告状：“公安同志，这个人就是脑子有问题，易怒，我怀疑他有精神病！

　　“小兔崽子，你敢说你老子！”

　　眼看两个人又要吵起来，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方也开口喊了一声：“都闭嘴！”

　　方也这一嗓子声音很大，就连窗外树枝上的麻雀都被吓飞了，同样镇住了屋子内的所有人。

　　他的视线扫过齐云，停留在齐保宗的脸上，在他的阴郁的目光中，齐保宗仿佛已经被他当成了一个死人。

　　“你还想不想活命？”

　　方也问出这句话的语气十分平静，好像只是问今天午饭吃什么。

　　齐保宗还没说话，齐云就伸手握住了方也的手腕，发现他的手在炎炎夏日冰冷的很。

　　“这位同学，你不能这么对你父亲说话……”

　　民警试图调解，但是方也直接打断：“警察同志，他不是我父亲，我父亲早就没了，他只是一个和我妈结了婚的陌生人，而且他也从没对我尽过抚养责任，一直都是我妈在赚钱养我，所以这个男的连我的继父都算不上，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这些，方也再次转过头看着齐保宗，一字一顿的问他：“你想不想活着？”

　　齐保宗愣了一下，然后气得涨红了脸，又想开骂。

　　“你要是敢骂出来一个字，就马上从这间房子里滚出去！”

　　方也站起身指着门口，厉声说着：“我告诉你，你当年虽然和我妈领了结婚证，但是还没来得及迁户口，你就自己跑出去躲债了，现在你和她还在两张户口本上呢！这间房子是我妈租的，她完全有权利把你从这里赶出去！”

　　刘家慧这时站起身，阻拦方也：“小也，别这么说，你要是把他赶出去了，他能住在哪儿啊？”

　　齐云坐不住了：“妈，你还没看透这个人吗？他就是个彻底的人渣，不可能浪子回头的！他抛妻弃子十二年，现在能找来，肯定又是欠债还不上，指望着从你这里骗钱还债！”

　　齐保宗强词夺理的反驳：“谁让你把老家的房子卖掉了！那房子是我的，你把钱赔给我！”

　　刘家慧：“当初你欠了村里人一堆债就跑了，家里也让催债的搬空了，我卖房子也是为了替你还债。”

　　当初村子里谁家都不富裕，齐保宗借的都是孩子的上学钱、老人的看病钱，要是不能还上这些钱，刘家慧良心上过不去。

　　齐保宗耍无赖：“我不管，你要不给我钱，要不就让我住在这里。”

　　民警转头看着刘家慧，劝她：“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毕竟还没有离婚……”

　　刘家慧还没有说话，方也抢先说道：“让他在这里住下也行。”

　　“不行，不能让他住下来！”齐云急忙反对。

　　方也接着说：“但是他必须每个月上交生活费和房租，正式签订一个租房合同，如果不能按时交钱，马上滚出去！死在大街上也和我们没关系！”

　　齐保宗游手好闲半辈子，就没正经干过什么工作，好吃懒做，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牌赌博，现在方也提出让他按时交钱，他肯定接受不了。

　　齐保宗撸起袖子想朝着方也挥拳头，毕竟整个家里方也年纪最小，个子也矮，还有天生的哮喘，不能剧烈运动，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走，最好欺负。

　　齐云马上挡在方也面前：“你敢动他一根手指头，我就能趁你睡着了砍死你！”

　　民警也拦住齐保宗，严肃的命令他坐下。

　　最后，在两位民警的见证下，齐保宗立下了字据，保证每月按时上交生活费和房租一共一千块。

　　调解结束，送走两位民警，齐保宗骂骂咧咧的出去买烟，只剩下齐云，方也和刘家慧三人在家。

　　虽然有齐保宗这个插曲，但是刘家慧还牢记着齐云高考出分这个好消息，急急忙忙的走进厨房忙活去了。

　　方也本来也要去帮忙，但是被齐云拉进了小卧室里。

　　出租房条件很差，齐云和方也共住一间卧室，睡上下铺的架子床，刘家慧就睡在隔壁

　　“怎么回事，你也重生了吧？”齐云着急的问。

　　方也点点头。

　　齐云皱紧了眉头：“所以，当时在飞机上，坐我旁边的人真的是你？”

　　方也又点点头。

　　“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齐云很激动：“我在首都的这十几年一直很想你，想妈……”

　　“我告诉你干什么？和你在飞机上相认，然后一起抱头痛哭，上演兄弟情深的戏码？”

　　方也语气中带着讽刺，这和齐云记忆中乖巧听话的弟弟完全不一样。

　　“你在最好的大学读书，毕业后成了知名大律师，事业有成，幸福美满，”方也反问：“既然没有我你能过得很好，又何必一定要相认呢？就为了弥补少年时的一点亲情吗？”

　　方也说完，转过身去看着窗外，出租屋处在一所老旧小区里面，楼间距很窄，这样的房子在温海当地叫做“牵手楼”，就是说两栋楼里的人从窗户里伸出手就能牵在一起。

　　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一天之内只有中午的两个小时，阳光不会被旁边的楼挡住，能透过窗户照进卧室内。

　　没钱的日子很不好过，就连阳光都是限量供应的。

　　方也喜欢坐在卧室的窗前，等待着阳光照进房间，享受两个小时难得的光明和温暖，然后再看着阳光缓缓地从窗前挪走。

　　只不过温海终年潮湿闷热，一年中有大半的日子都在下雨，所以限量两个小时的阳光也不是每天都能等到的。

　　今天就是个阴天，没有阳光，只有一层一层的积雨云从天边飘过。

　　“方也，当年我离开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云的手搭上方也的肩头，方也虽然有着重生回来的灵魂，但现在的身体还是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齐云一低头就正好能看见他头顶的发旋儿，很想伸手揉一下。

　　齐云也的确是这样做了，他轻轻揉了一下方也柔软蓬松的头发。

　　方也回过头，有些不耐烦的瞪了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不想搭理齐云。

　　但齐云可不是都得见好就收的人，他刚毕业的时候四处找案源，甚至还在首都最繁华的写字楼里扫楼发过宣传广告，全靠一张厚脸皮和三寸不烂之舌，还有就是锲而不舍的顽强精神。

　　方也往边上挪一步，他就跟着也挪一步，两人在狭小的卧室里面就像躲猫猫一样。

　　方也先受不了了，他不耐烦的开口：“自从你不告而别后，妈担心你，在温海找了你半个月，但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妈甚至还回老家问过。”

　　齐云解释：“当时我去了邻市，在工地上打工挣钱，我当时还给妈的银行账户上汇钱了，你们没收到吗？”

　　“收到了，”方也继续说：“但是齐保宗在外面欠的债太多，催债的上门，甚至还找到妈卖鱼的市场去了，妈没办法，就只能又把钱都拿出来还债。”

　　“全都还债了？”齐云着急的说：“那钱是我想给你当高中学费用的！”

　　方也沉默了一下，低下头避开齐云的视线，看向另外一边。

　　他自嘲的轻轻笑了一声，说：“催债的人都快把家里搬空了，妈卖鱼的生意也被搅黄了，家里揭不开锅，妈都要去卖血换钱了。我难道还能安安稳稳的待在学校里读书？”

　　方也的语气平淡，好像只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了，但齐云还是能听出来，他心里是伤心的。

　　齐云从背后揽住方也的肩头，把他冰冷僵硬的身体抱进怀中。

　　方也的身体下意识僵硬了一下，但是没有挣扎，别扭的接受了这个阔别十二年的拥抱。

　　抱了一会儿，齐云轻声问：“齐保宗呢？就算是卖血换钱，也应该先卖他的。”

　　“他的血卖不出去。”

　　齐云问道：“为什么？”

　　难道卖血也看道德品质？

　　方也的声音冷得像是带着冰碴：“因为他染上了不该碰的东西，他对那种违法的东西有瘾，那种玩意儿比赌博更可怕，他沾上那种东西，想卖血都没有人愿意收。”

　　齐云思索了两秒，明白过来方也说的那是个什么东西，想起自己大学时曾经上过的刑法课程，心中一阵后怕，脊背发冷。

　　他原本以为齐保宗只是个赌徒，以为他会烂在赌场一辈子，但是没想到，这个垃圾还会不停的升级迭代，竟然连那种违法的东西都敢碰！

　　“他被抓过几次，进过几次管制所，但是几个月就出来了，出来以后照旧，根本拦不住，戒不掉。”

　　方也盯着面前空白的墙壁，想起上一世齐保宗最后形容枯槁的样子。

　　“没几年他就死了，我把他的尸体火化了，最后冲进下水道。”

　　方也说起这些，眼神中带着恨意：“本来想撒进海里，但是怕他污染大海，干脆就冲进下水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