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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棍棒 ...


  •   从记事起,母亲给我的印象特征之一,就是——暴力。

      说到此处,我才意识到母亲没有孩子时,和暴力根本扯不上关系,甚至让我对她的悲惨遭遇产生了怜悯之心。
      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斤斤计较,太记仇,太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看得过于严重了。甚至想,看在她吃了这么多苦的份上,加在我们身上的诸多不公正伤害,就算了。
      可一想到我们姐妹三的遭遇,又瞬间同情不起来。

      母亲的一生似乎都在争吵。
      没结婚之前和外婆吵,结婚后和奶奶吵,奶奶去世后和二妈吵,搬家以后和父亲吵……
      而对我们姐妹三,除了吵,棍棒也变成了她的标配。

      住在老屋的那段日子,大概是我童年时相对幸福的时光。父母忙于工作,没时间管我,斥责打骂基本针对两个姐姐,我每天和村子里的小伙伴玩,无忧无虑。

      那段时间,母亲每次回家,通常第一件事就是把大姐暴揍一顿。
      脑海中无数次重复同一个画面:我躲在堂屋正门后的角落里,一动不动,丝毫不敢引起母亲的注意。母亲站在门口,我看不见她,正午的阳光照进来,我只看见她的影子与门同高,被阳光投射在泥土地上,形成一个狭长的黑影,黑影的手上还拿着一根常常的木棍。两个姐姐,一个瑟缩在堂屋后门边,一个半躺在地上。屋子里除了辱骂声、棍棒声,还有就是哭喊声。
      打大姐的原因我记不太清了。
      有时候是家务没做好,有时候是姐妹三拌嘴,甚至有时候我和二姐拌嘴,大姐护着我,也会招来母亲的一顿毒打。
      那时候我也挺混蛋的,大姐作为姐姐维护最小的妹妹,让二姐让着我点,不说有多正确,最起码无可厚非,母亲冤枉她,以为大姐欺负二姐,不听大姐分辩就狠狠揍她。我躲在旁边一句话也不敢说,还庆幸母亲打的不是我。

      这段时间可以说是大姐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光。
      家务全部她做,棍棒挨得最多。
      直到小学毕业,得到城里一个当老师的远亲点拨,父亲将她送到城里读初中,大姐才摆脱了家务和大部分棍棒。
      当时,暑假结束,临近开学,父亲还没有安排大姐去哪里上学。这个亲戚无意间得知,怒斥父亲钻钱眼子里去了,整天就知道干活,孩子的学业都被耽误了。
      在这个亲戚的帮助下,大姐上了城里排名第二的初中。
      从那之后,父母就偏执地重视大姐的学业,将所有的家务放在了二姐的肩上。挨打最多的人也从大姐变成了二姐。

      以前农村的家务可不像现在这么简单。衣服有洗衣机,扫地有扫地机,煮饭还有电饭锅……农村所有的家务都没有机器替代,全部依靠双手。
      二姐每天早晨五六点就被母亲叫醒,要把家里的地扫一遍,家具擦一遍。
      晚上放学回家要给鸡鸭鹅准备饲料。饲料不是家禽厂里那样买来就可以直接投食的,而是把田里不要的青菜切碎和糠搅拌在一起。这是一个大工程,有时候还会切伤自己。最严重的一次,我看到二姐的半个指甲盖都被切掉,她哭得稀里哗啦,随便包扎一下又继续做这些家务。
      喂完鸡鸭鹅之后要准备一大家子日常用的热水。那时,农村是没有自来水的,水要从手压井里面一下一下打出来,再经过砂石过滤,才能拿来使用。每天她要打满整整一缸水以供家庭日常所需。
      之后再在锅灶上生火,一边烧水,一边做晚饭,一家人吃完后刷锅洗碗的也是她。
      多做就会多错:打碎一个碗,晚饭做得迟,家务做得不合母亲心意……
      挨打就成了她的家常便饭,手腕粗的木棍被打断都是常有的事。

      对于母亲的暴力,我们三姐妹表现出来的性格也截然不同。
      大姐是倔强且清醒的。
      二姐是善良却懦弱的。
      而我是最拧巴的。

      小时候,二姐偶有反抗。
      一次,母亲一个闷棍将二姐头上玻璃材质的苹果装饰打碎了,那是她的好朋友送给她的头绳,对我们来说,是个稀罕物。二姐拿着头绳边哭边骂,但也只敢小声地骂给我听见。
      当时的我在旁边看得触目惊心,心道:要是没有装饰物的缓冲,一棍子闷在头上得有多疼啊!
      但是我也只敢在旁边看着,那时候的我太懦弱了。

      我曾经也不是没有勇敢的时候,一次我和二姐在剥豆子,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母亲开始暴打二姐。我用身体维护二姐。
      母亲说:你再敢拦着,我连你一块打!
      于是,我让开了。
      这种感觉真不好受,就像有人在你面前伤害你爱的人,而你迫于权威,不敢反抗,懦弱地选择了袖手旁观。屈辱感像生生被折断的翠竹,在我心里断裂了。

      二姐的高光时刻,大概是一次母亲当着亲戚的面打骂她,她痛哭着回击母亲,被二姑拦下。
      母亲暴跳如雷:怎么?你还敢来打我?反了你了!
      后来,我就再没见过这样的二姐。被打的时候,她不敢逃,也不敢反抗,也不会在嘴里骂,就好像是一个很好欺负的草包,安静地受着。

      大姐则不同,印象最深刻的是在老屋,母亲将房门关上,打到她抱紧双臂,跪趴在地。
      她不逃,也不反抗,嘴里还倔强地说着激怒母亲的话。
      我在一旁不敢维护,不敢逃离,生怕做出一个动作让母亲更生气。心里只有恐惧、焦灼、担心。
      这样的场景,无数次在我面前上演,至于是因为什么,大多不记得。

      有一年夏天,大姐收集了一篮西红柿,从青番茄慢慢煨熟成红番茄。等我发现的时候,那一篮西红柿已经变成了红彤彤诱人的美味了。
      她看着日渐成熟的果实喜不自胜,一个也舍不得吃。
      我对那一篮诱人可口的番茄垂涎欲滴。可是姐姐不给,这是她的心血。
      母亲得知后,雷霆震怒,破口大骂,抄起木棍就打大姐。大姐不从,于是母亲亲手将那一篮西红柿倒在地上,一脚一脚踩得稀烂。
      我站在一旁,看着红艳艳的西红柿被踩成烂泥,汁水在门口流成了一条河,又心疼又震惊又后悔。
      心疼的是姐姐的一筐心血化为乌有。
      震惊的是这原本只是一件小事,怎么就闹到现在这样难以挽回的地步。
      后悔的是我不该吵着要吃西红柿,不然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想而知大姐是怎样的心情。但我太懦弱了,不敢维护不敢阻止,也不敢把罪过揽到自己身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姐的心血在母亲的双脚下化为碎渣。
      她一边踩还一边念叨着:我让你护食,我让你护食……
      她像一个发疯的恶魔,说着咒语。
      我心里默念着:我不想吃番茄了,我真的不想吃番茄了。求求了,能不能不要这样?
      但是回不去了。
      那一幕着实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永远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以至于我现在看到西红柿都会下意识地不敢吃。我永远也忘不了母亲胡乱踩着西红柿那张暴怒狰狞的脸庞,也忘不了棍棒之下的大姐那不屈的抗诉。
      踩完以后,母亲还不解气地关上门,拿着手腕粗的木棍揍我姐。
      我的心揪成一团。
      她一边揍,一边质问:你怎么这么混账?你怎么这么混账?
      大姐说:我就这么混账!
      母亲问:混账都是跟谁学的?
      大姐说:跟你学的!
      母亲气急败坏,暴跳如雷。
      站在旁边的我如蛆附骨,如坐针毡,听着越来越密集的闷棍声,祈祷着大姐你快住嘴吧。

      大姐一直如此倔强,她被母亲暴揍的时候,即使不锁房门也不跑,就站在那里让她打,嘴里还硬气地说着顶嘴的话,仿佛就要用这种倔强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大姐的倔强只会让她承受更多的皮肉之苦。
      有时候被打得跪倒在地上起不来,也还是不服软。
      有时候吵架了还可以忍着不吃饭。
      一次中午被妈训了,她没吃饭,下午去学校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和同学有说有笑,我远远看着,很担心她的状态,总觉得她充满笑容的面皮之下是一颗流泪的心。而那年她还在读小学四年级。

      同样是小学,她还做过离家出走的事情。
      那是寒假期间,晚上还下了大雨,大姐带着二姐不见了。
      父母找了许久,出动了村里很多人都找不到,直到第二天才在马河口的桥洞里找到了他们俩。
      马河口大桥是去外婆家的必经之路,距离何家村有十几公里。两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寒冬腊月,雨又下了一整晚,宁愿躲在桥洞里,也不愿回家。
      他们一定是铁了心想逃离这个家,又没有地方去,想到了外婆。这是他们的认知世界里能去得最远的地方。

      我很佩服大姐的决心。
      我也做过离家出走的事,只是没有人知道。
      十岁那年,四年级暑假,父亲睡着了,母亲让我叫他吃中饭。我调皮地将碗盖住父亲的口鼻,父亲受了惊吓,伸手误伤了我。我的右眼下方被他的手指戳出来一块青紫,肿了起来。没有人跟我道歉,母亲见到我肿起来的眼睛还笑话我。
      我委屈,一个人躲在院子里的房间吃饭,还能听到母亲在堂屋哈哈大笑的喧哗。我伤心至极,把辞别信写好,放在桌子上,两手空空就离家出走了。
      我慢慢吞吞地走到隔壁的万家村,回头看了好几次,一直都没有人来,于是我就又自己回去了。
      回到家,父母和姐姐还在堂屋吃饭,没有人发现我出走了,也没有人发现那封信。后来我把那封信塞到锅洞里烧毁了。

      我也佩服大姐的倔强。
      母亲打人很疼,我不是没有领教过。
      学前班的时候,不记得因为什么,母亲用铁质晾衣架打我的屁股。我感觉整个屁股火烧烧的,还凹凸不平。事后,我脱下裤子给发小看寻求安慰。
      发小说:肿了,像一个个张开的小嘴。
      我常想要是在抗战时代,大姐铮铮铁骨一定可以受得了敌人的酷刑,成为一名烈士。而我是做不到的。每次母亲打我,我都会跑。好汉不吃眼前亏。虽然我总是跑不过她,逃不过打。
      那是因为我还太幼小。
      直到13岁那年,人生中第一次跑过了她。
      她气喘吁吁地拿着棍子在后面追,一边喘气一边说:何欢,你回来,让我打一顿。
      在我看来她是服软了,于是小心翼翼地走回去挨了她两下。大家各让一步,她也没有下死手,打完就放过了我。

      母亲的棍棒和斥责大多是无常的,没有一个可以遵循的准则。
      记得有几次,我和二姐玩闹,笑得很开心。
      母亲见了,也会生气。她白眼一翻,一声呵斥:笑得跟痴呆一样干什么?
      我们瞬间就收住了笑容。
      有母亲在的地方,我们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总感觉下一刻就会迎来斥责和暴打。
      我时常有一种错觉,家里有母亲在的地方,就总是充斥着暴力、斥责和辱骂。哪怕什么时也没发生,单纯出现在她眼前好像就有错,就可以轻而易举换来一顿罚不当罪的斥责和毒打。
      记得十岁左右,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见到母亲就躲起来。
      我想时间长了她就会意识到问题,就会反思自己的行为。
      不过我心里清楚她大概率不会反思自己的孩子为什么总是躲着她,甚至可能压根就没注意到自己的孩子在躲着她。
      我还将母亲的‘罪行’写在日记里。
      不过后来没有坚持。
      但即使没有记录,从小到大让我印象深刻的暴力还是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数不胜数。

      小时候我性格开朗,是家里的开心果,稍显懦弱,常常臣服于暴力和恐惧,很快又能忘却,长大以后就变得拧巴,我时常觉得不对,又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了,不断纠结内耗,整日郁郁寡欢,经常在班里以泪洗面,同学们都说我像林黛玉。
      两股力量让我濒临崩溃。其实我的内心一直挣扎在垂死边缘,也确实在和林黛玉差不多的年纪,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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