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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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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为天子奔丧,诸侯仪制必要齐全,车马行路缓慢,要走两个多月方可到达王畿。
因有护军相随,是以期间所行多为乡野之地,夜间都是扎营休整,偶尔才入城池补给。
戚言曾在靖国时,跟惯了行军,也不觉得多么辛劳。倒是冬去春来,行于旷野之上,脚下的土地逐渐泛起绿意,心境都开阔许多。
“……野味只能挑野禽野兔这些小个头的,再大些,皮肉就太硬了,刀也切不动,更是难以入口。”
已是傍晚,野地里扎了营,架起炉灶。襄国的国君坐在锅炉边,亲自拿匕首往锅中片着兔肉。
时至初春,天气和暖起来,衣裳也单薄,春风一撩,便轻轻拂动起来。
戚言望着他,忽地笑:“国君之于野味,倒是颇有心得。”
所谓君子远庖厨,哪有一国之君亲手做这等杂务的。
闵煜抬头望她一眼,眉间浮起笑意:“早年遍访襄国,总在山野行走,免不了要为吃住烦忧,后来那三年更是四处奔走,踏遍河山,没有几分手艺傍身,恐怕真要饿死了。”
说来襄国世子虽然占了嫡长的名分,可在襄廷的境遇,并不比当年的靖国公子奕好上多少。
因着政见之故,他与世族颇有矛盾,遭到的反对、排挤、废长之请奏,乃至暗杀都多不胜数。
以至于他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期,不是陷于贫苦之地,便是落于万人为敌的困境。
后来襄国陷落,就更是坎坷。
可戚言看他眉目舒朗,宛若清风明月,不见半分阴霾。
“国君不曾怨恨吗?”
“怨恨?”闵煜片完了兔肉,将余下的骨架斩成几段,一并煮了进去,他听到戚言的话,认真地想了想,笑着道:“曾经确实有那么一刻,心中升起过怨恨。”
那是在赤水河畔,两军战场上。
他从昏迷中惊醒,浑身伤痛早已麻木,只撑着一口气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
一眼就看到了戚言——
那靖国的贵女衣着华美,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眼神冷漠至极,很难说是将他放在眼中,或是从来目下无尘。
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这位女谋士,可他仍旧一眼将她认了出来。
除她之外,还有谁能身居战场,血不沾身?
除她之外,还有谁能轻蔑群英,漠视凡尘?
高高在上,仿佛置身事外。
可她究竟凭什么置身事外?
闵襄的国恨家仇,快要压弯了他的脊骨,可之于她而言,这灭国的功绩,却连一丝笑也换不来?
彼时正是夕阳西下,金红色的光芒淡漠地洒下,鲜血染红的赤水浮跃着金鳞,断剑残盔也折射着刺眼金芒。
缀在满目的猩红之间,耀眼到晕眩。
闵煜抬头望着她,几乎要将脖子都折断,才能看见她的面容。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极了蝼蚁,什么样的挣扎都只显得可笑至极。
他也确乎笑了,很快也看见那宛若天上人的贵女,眼中浮起一丝讶异。
他从身边摸到一把剑,也不知是谁的残剑,或许是襄国人的,也可能是靖国人的,总之握住一把剑柄,勉力支撑自己站起来,举剑朝那贵女杀去。
仅仅两步,他眼前一黑,跌落下去,顺着尸山滚到了那匹黑马的脚下。
他费力地睁眼,阵阵发黑的视野里,终于看见女谋士脸上似有动容。
可惜了,他是真的想要杀她,但实在强弩之末,油尽灯枯,力所不能及了。
最后一刻,他想,自己死守国门,虽力有未逮,也算对得起襄国了。
再醒来时,他几乎以为自己已入幽泉。
四下皆是一片漆黑,耳边传来阵阵水声。
他睁着眼愣怔恍惚许久,摸索着撑起身,才发现自己原来飘荡在一叶木舟上。
身上的伤口已被妥帖地包扎好,连衣物都换过一身。
手边是一只包袱,里面放了许多内服外用的伤药,并一些钱粮。
是谁救了他,不做他想。
有一刻他是恨的,他不明白戚言为什么救他,分明所隔灭国之仇,她却不许他死,她却对他施以救命之恩。
他该恨她吗?
该恨她毒计灭襄,恨她只为主公政绩便降灾于一国,恨她不成全他死守国门的忠义,恨她视天下人为蝼蚁。
可她却背着效忠的主公,放他这襄国余孽一条生路。
教他连恨都不能痛快地恨。
救命之恩的涌泉相报,能不能抵得了灭国之恨的滔天血仇?
大约是抵不了的,他唯有杀了她,再自刎将这条命还她。
他恍然地想。
在他面前,其实唯有绝境。
木舟随波摇晃着,好似无根的浮萍。
他茫然地看向前方,那一片漆黑,尽是空茫茫的,就像他的前路,不知自己是为了什么。
他究竟做错了哪里,让他的余生只留下了怨恨?
四下暗极了,他不知眼下的时刻,只觉得此时的夜,比他初初醒来时还要还要深。
忽的,那远方的重山间亮起一丝金辉,刺破了黑夜。
那金辉缓缓升起,脱开群山掩映,变得光芒万丈。
这金芒亦是耀目的,引得他移不开眼睛。
直至金辉将他拥了满怀,直至那耀眼金光遍洒天地。
黑夜褪去,唯余一片辉煌。
是日出了。黎明到了。
黑夜已经过去,朝阳已然升起。
他忽然感到心中一空。
连那千缠百绕的怨仇也暂时忘却。
他还未死,襄国便没有亡。
无论如何,他还未死,前路即便千难万险,襄国也不会亡。
一把碧盈盈的野菜滚入了翻腾的锅里,混着各色的谷米与兔肉,煮成一锅热气腾腾的粥。
闵煜盛了一碗,用粗布叠了几叠,垫在碗下递给戚言。
戚言仍然沉浸在他的述说中,没有立时接过。
闵煜笑道:“谁能料想因缘际会,靖国的第一女谋士,终究成了襄国的臣子?”
戚言回过神,接过了陶碗。
“绕了这么一大圈……还得谢过靖王宫再遇,世子不杀之恩。”
闵煜笑了笑,又盛了碗粥:“当年,也不是立时就不恨的,在那之后的三年里,我每日每夜都在翻来覆去地思索,试图为自己的怨恨找一个出路。”
人的想法总是反复无常,何况身处那样的绝境。
的确是段苦闷的日子,相比起被襄廷打压的曾经,那时他还有振兴襄国的理想。
可在那三年,连襄国都不复存在,只有一个虚无缥缈,名为“复辟”的期望。
身体上的乏累不过是停下来歇一歇便能渡过,精神上的疲惫却教人如溺水般喘不上气来。
“在那三年间,又有许多小国覆灭,它们或被他国兼并,或被庶人推翻,归于荒野。似乎都只是寻常事。”
“忽然有一天,我觉得不该去恨谁,徒劳地消耗精力,而该将每一分心绪都放在眼前的事上。复辟襄国,让襄人免于欺压,过上曾经向他们许诺过的好日子,这才是我该做的。”
春风拂过原野,将面前的炉火也吹得摇曳。
戚言听完闵煜的一番话,缄默地饮着粥。
没滋没味地喝完一碗,襄君问她是否还添些,她摇头拒绝了。
闵煜见她神情,大约心绪繁杂,吃不下什么,也没有再劝。
恰好随军的华族长整理完军务,来与国君禀报,闵煜另取了陶碗,盛了粥请他也饮一碗。
这可是国君亲手煮的肉粥,华氏族长难免受宠若惊,五大三粗的汉子,不怕烫也没什么文雅的作态,抬手往嘴里一倒,三两口就喝完了。
“华族长好胃口,再来碗?”闵煜笑着问。
这点粥对行伍之人而言,塞塞牙缝犹嫌不够,有的吃自然多多益善。
不过华氏族长饮完第二碗,咂咂嘴,慢慢回过来点味儿。
“不对啊,”他有些探究地看看自己的碗,又望了眼锅里,“怎么一点滋味也没有?”
是他口味重了还是怎么?这俩人方才没一个尝出来的吗?
闵煜盛粥的动作一顿,好像、似乎,是忘了什么。
他颇有些尴尬:“适才……光顾着说话,似是漏了放盐。”
戚言看着他窘迫非常,忽然笑了:“怎么能是忘了?分明是国君念及盐贵,愿与黎民共苦。”
闵煜闻言也笑,颇有些无奈:“戚相倒是会为我找补。”
其实是打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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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了将近三个月,终于抵达王都。
一路奔波,风尘仆仆,为全礼节,一行人先休整一日,方才递上呈文,奏请入宫吊唁。
天子丧仪事关重大,自然礼仪繁琐,闵煜和戚言两人各着缟素,在使臣的引导下步入王宫。
王室虽已败落,仍有代代积累的底蕴。单是从那华美宫室,就能窥见一丝过去的余晖。
石柱雕纹,壁绘彩章。
凤翔龙腾,礼乐沉响。
古朴、威严、肃穆。
即便是因天子丧仪而挂了白巾,依旧难掩华贵。
戚言行走在玉石铺就的地砖上,忽地抬头望了望。
她并未久视,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闵煜先她半步,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侧头看她,递来疑问一眼。
戚言缄默着轻轻摇头。
闵煜便重新平视向前。
王宫中的所有人,除却襄国二人,尽皆低头,无人发现他们两个无声的交流。
宫人也着素衣戴孝,侍立在宫道两旁,静默得仿佛一座座石像。
为他们引路使臣低肩垂首,迈着细碎的脚步,竟也悄无声息。
整座王宫只偶尔有钟罄之声回响。
静得可怖。
方才戚言只是想看看,这王宫的顶究竟有多高,是否修建得直通天上,才有这样无尽的威压。
可她却看见王宫的天顶,也不过是寻常宫宇的高度,那繁复华美的纹路,闪着耀目金辉,沉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这段路不知行了多久,前方终于豁然开朗。
主持天子丧仪的傧相早已等候多时。
戚言朝他望去。
果然,是邵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