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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长安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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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长安的卢桑。
倒是许久不曾有人这样介绍过她了,当下听见此话,反倒生出一瞬恍惚,过往旧事如洪流般涌进脑中,期间无数熟悉的面容浮现于眼前。
叶嘉,卢桑自然认识,此人是父亲卢温门生,后得卢温推举得郎官之职。当年卢温被降罪,与其亲近的官员见状纷纷明哲保身,与卢氏划清界限,可饶是如此,圣上依旧难掩怒火,处置了诸多人,记忆中应该就有叶嘉。
只是当时要顶替玉凉公主之名和亲西魏,又沉浸在丧父之悲痛中,卢桑并未关注叶嘉被遣至何处,是以如今再次听见这个名字,相较于担心身份被揭穿,她更好奇此人因何求救。
“他人在何处?”卢桑问岑嘉。
“此事关系重大,小人将其安置在乌丹城外一间屋舍,并派人看守。”
看着卢桑的神情,岑嘉一时间摸不准其所想,不过一想到那个叶嘉知晓卢桑真实身份,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依夫人看,此人该不该杀?”
这是岑嘉能想到的最为稳妥之法,毕竟只有死人才能永远闭嘴。
卢桑看着岑嘉警惕的模样,原本焦躁的心绪平复了些,唇角扬起一道淡淡的笑意,伸手拍了拍岑嘉放在膝上的手:
“先不急,我想知晓他为何求救。”
...
是日夜中,乌丹郊外一间屋舍内。
一女子端坐于前厅之上,看着不远处站着的一位中年男子,缓缓开口道:
“许久不见了,叶嘉阿兄。”
卢温学识渊博,大梁朝中诸多郎官皆为其门生,而因叶嘉年长卢桑几岁,卢温让卢桑唤其一句兄长。
相较于卢桑平和,叶嘉反倒没有那么镇定,唇间有些僵硬,半晌后低应了声,而后也不再出声行礼。
岑嘉在一旁看着,目光登时冷了下来,上前一步来到叶嘉身侧,提醒道:
“还不向右夫人行礼。”
在卢桑的记忆中,叶嘉是位寡言之人,大多时刻只安静倾听旁人交谈,只偶尔应答,不过神情倒是谦逊,而如今站在面前之人,模样虽变化不大,可神色中的那抹温和却已不见踪影,看来多年的颠沛流离终究在一个人身上刻出了纹理。
见叶嘉迟迟不肯行礼,卢桑倒也没有为难,目光示意岑嘉无妨,接着看向叶嘉,说道:
“看样子过了这么多年,阿兄还有怨气。”
“我不该有怨气吗?”
卢桑的话似乎激起了叶嘉积压在心中多年的不满,原本清秀的面容此刻变得扭曲,眼眶微微发红:
“若非卢温执意反对圣上出兵大昭,致使龙颜震怒,怎会落得一条死路。而更为荒诞的是,吾等不过蝼蚁之躯,却要因此被波及,你可知我当年被削去官职,发配孛谷城,与那些布衣共同修筑孛谷关...”
说话间,叶嘉挽起衣袖,将那双布满伤痕的双臂抬起,其上不少伤口囿于未能痊愈再添新伤,早已溃烂生疮,狠狠晃动双臂,叶嘉看向卢桑,声音有些发苦:
“我这双手已无法提笔,书少年之志,卢桑...你告诉我,难道我不该怨吗?”
叶嘉的境遇,即便卢桑不多打探也能猜测一二,然而此刻听其亲口说出,胸口依旧憋闷,看着与过往判若两人的叶嘉,卢桑想说难道父亲不也因此送了性命吗,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当年之事若要深究,结局不过是彼此相伤,无异于在两人心中又剜一刀,可如今看,并无意义。
“阿兄既有怨,又为何费劲心力求助于我?”
若当真憎恨,叶嘉大可将卢桑身份公之于众,自是不必行如今这等迂回之举,这也是卢桑执意要见叶嘉的原因。
“兄长遇到了什么难处?”
不问是否遇到难处,而是遇到什么难处,经年流转之下,卢桑还是与过往一般通透,这样的认知让叶嘉有一瞬的怔愣,仿佛回到了昔年长安城中,眼前女子还是卢氏贵家女,而自己也还是心有沟壑的少年郎。
“有人要杀我。”
沉默半晌,叶嘉缓缓将头低下,轻声说道。
“何人要杀你?”
“我不知道。”
叶嘉摇了摇头,而后将头抬起,似乎依旧未从被追杀的惊恐中抽离:“但我见过杀我之人后颈处的图腾,是大昭人。”
卢桑看着叶嘉后怕的神情,眼中并未有异,片刻后问道:
“阿兄何时得知了我身份?”
这是卢桑最为疑惑之事,在她离开长安前,梁帝将所有得知她真实身份的人都已杀尽,叶嘉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并非真的玉凉。
“你忘了,我方才说过,我被流放至孛谷城。”
面对卢桑的疑惑,叶嘉没有隐瞒:“待孛谷关修筑毕,为了生计,我跟着一位乌苏商人行商,前些时日途径红蓝城,在一间酒坊外看见了你...那时我才知你没有死,后来我差人打听,得知你竟是西魏的右夫人。”
听着叶嘉讲述,卢桑反应过来,想来应是那日从城防营出来,与萧沥和谢扶一同去了酒坊,只是不知叶嘉竟也在红蓝城中。
见卢桑不语,叶嘉一时间难以揣测其心思,可如今自己已穷途末路,除了向卢桑寻求庇护外再无他法,故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
“后来我随主家去了孛谷城,本想进完货物便返回乌苏,可谁知夜里一人突然闯进客舍杀我,我奋力反抗这才留下一条性命,可主家见此景自不敢再用我,我也因此流落街头,潦倒之际想到了你,卢桑,我知道眼下只有你能保我性命。”
这番话几乎用尽叶嘉全部力气,私心处他凭借着对卢氏的恨意走到如今,对卢氏中人只有憎恶,可窝囊的是,他想活着。
即便形如蝼蚁,身入污泥,他也还是没有勇气,结束这不堪的一生。
卢桑看着叶嘉放下自尊,目光从锋利变得晦暗,最终和眼前这间破旧屋舍一般萧索,至于掉落的那些气节和尊严,早已无余力周全。
“你可知大昭为何要杀你?”
即便被过往之事困居在回忆之内,卢桑还是强迫自己清明一些,若是叶嘉没有说谎,那么大昭为何要盯着一个早已被流放的大梁旧官不放。
叶嘉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多,依旧没有扰乱卢桑思绪,这是藏匿在自己心中多年的秘密,将其说出去便意味着将自己性命相交,叶嘉到底生了怯意,看向卢桑的目光带着试探:
“我能信任你吗?”
“你如今除了信我,没有别的选择。”
卢桑的表情平静而淡漠,并未因叶嘉的投诚之举而有波澜,叶嘉也自然明白此理,询问不过是让自己心安罢了,故而也未再执意要卢桑一个肯定的答复,继续道:
“因为我知晓当年谢说将军之死的真相。”
听到谢说的名字,卢桑神色微变:“什么真相?”
...
当年谢说受困白马城时,曾向圣上求援派兵,可当时梁帝与卢温正在因是否出兵起过争执,太皇太后又执意推崇黄老之学,坚决不允许梁帝出兵,最终梁帝休朝三日,闭殿不出,这才错失谢说的信帛。
可事实上,谢说在出发白马城时,曾命属下寄过一封信给长安,直言此时作战利于大昭而弊于大梁,不妨先以何谈来暂缓战事,只是这封信迟迟未有回信,眼看战事在即,谢说只得率兵突围白马城,最终兵败殒命。
“此事只有先生与我知晓,当得知谢说将军那封信下落不明后,先生命我暗中调查此事,后来我发现当年递信之人乃孛谷城刺史江河,此人回长安述职时我曾见过,可奇怪的是,在谢说将军出事后他也消失了。”
卢桑一直以为谢说之死是父亲阴错阳差所致,可如今看,当年朝中早已有人作祟,企图谋害谢氏一族,可此事又与大昭何干。
看出卢桑疑惑,叶嘉这时解释道:
“前不久,我见过江河。”
“在何处?”
听见叶嘉如此说,卢桑神色一冷,问道:“江河在何处?”
“在西魏。”
叶嘉这时声音也不由冷了下来:“在西魏军营之中。”
在红蓝城看见卢桑之前,叶嘉便是跟着江河去的酒坊,叶嘉藏在暗处等待,后发现其竟回了西魏城防营内,叶嘉见状不敢冒进,便打算离开,然而江河这时却像是瞥见了叶嘉,站在营外看了半晌,叶嘉见状连忙掩面,本以为多年未见,江河应是不记得他,可后来被人追杀时,叶嘉才发现自己错了。
即便离开朝堂多年,可身为朝官的敏锐未丢。
听闻西魏的军队一直掌握在贤王手中,江河能自由出入城防营,定是有贤王默许,可贤王为何会帮江河。而自己与大昭毫无仇怨,大昭为何会派人杀自己,只怕依旧与那位贤王脱不了干系。
看着一直沉默的卢桑,叶嘉将心中推测说了出来:
“江河一大梁官员,竟然在西魏军营自由出入,而西魏军队归谁所掌,你应该比我清楚。此番追杀我之人并非魏人,而是昭人,原因你更该比我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