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近冷山色》雪积

6、第六章

　　水不在两天前就到了云城，想起方才看见的那个雪山似的和尚，和尚眉目清俊，唇色浅浅，一身僧衣衬托他不似凡尘中人的缥缈气质。那人的目光近似于无，若非他恰好也在注意下方来往行人，也不能第一时间发现青欢的注视，这和尚应该是个高手，可惜不是用剑的。

　　正思索着，水不在远远就看见这和尚一个人走在街上，来来去去几趟，看他问了好几家客栈，可惜最近江湖人多，都是客满。

　　施义和傅黎有事都各自离开了，青欢拒绝傅黎的邀请，独自在云城找客栈，他想着如果下一家客栈还是客满就直接去找沈别绪。面前这家如意客栈是他找过的几家里最大的最好的，门口行人车马络绎不绝。

　　“云城里，你应该找不到还有空余客房的客栈，”青欢正要进去，听见旁边有人说话，是水不在靠在墙边在刻意等他，他很少这样主动搭话，但这和尚足够特别。

　　黑衣剑客在闹市收敛剑意，不过没了之前的锋芒毕露，入鞘的刀锋也不会变钝，他整个人矗立在那就像陡峭危险的山峰。

　　“施主好。”青欢有些惊讶。

　　“在下碎月谷水不在。”他的声音略微低沉，像金玉落在古朴无锋的刀剑上。

　　“水施主，久仰大名，贫僧法号青欢，来自孤灯寺。”

　　“原来是孤灯寺的和尚。”碎月谷和孤灯寺关系向来不错，水不在对青欢又生出几分亲近。

　　“云城你是找不到地方住了，你可以去找沈别绪，他与我提起过你，你们似乎关系不错。或者，我房里还有张卧榻可以借你。”水不在举止除了剑客的利落潇洒，还有些许被精养长大的矜贵公子做派。

　　“这……”青欢有些犹豫，他没想到水不在一副冷淡的样子，竟然如此好心邀请他，按理来说他该拒绝，可是看着水不在淡然自若站在自己面前，盯着自己看的样子，他莫名无法拒绝，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

　　水不在眉毛轻微一挑，“说起来孤灯寺悬烛大师与我爷爷也曾一起游历过，他们留下的江湖传说还在，人却已经换了两代。”水不在带着青欢穿过人群上楼，棕红色的木梯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得“吱呀”响，各地江湖人士聚集在大堂，喝酒畅聊，热闹喧嚣。

　　青欢不断侧身避开食客，天字号房在最上层，上去前水不在特意叫住店小二，让他送饭菜上来，他多要了好几道素菜。

　　青欢跟着水不在顺着楼梯往上走，这楼梯的木栏杆不再崭新，但很干净。在三层拐角，青欢遇见一个眉眼极为漂亮的小少年，他的长相雌雄莫辨不失利爽，不会让人觉得阴柔，加上一股天真的朝气，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少年旁边跟着一位身材极高大的男人，少年才十六岁并不算矮，也才到他肩膀。这人不苟言笑，面容透着苦闷，身侧悬一把弯刀融合他的威严，即使为少年刻意放慢脚步，也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青欢路过他们时，与少年对视一眼，少年是个爱交朋友的性子，落落大方打招呼：“这位大师好啊。”

　　青欢温和笑道：“施主好。”

　　青欢本就长得够高了，没想到少年身边的男人比他还高出半个头，男人性子冷漠看了一眼青欢。他们离去时，青欢听见少年喊那个男人“爹爹”，原来他们竟然是父子么，那男人看着不过而立之年，绝对不像是有这么大的孩子的。

　　“是破岳府的项故和他儿子项弃之。”水不在见青欢好奇解释道：“天下第一高手项不闻是项故的父亲。”

　　青欢看了一眼水不在背上那把比寻常刀剑长上一些的古剑，它的剑鞘由紫檀木做成，没什么纹样，它并不像重剑一样宽，但从水不在肩膀的压痕也知道，它绝对不会轻。不知道水不在的剑和项不闻的弯刀比如何。水不在好像能明白他在想什么，说道：“我曾向他挑战。”

　　“结果如何？”

　　“我赢了一招。”

　　不过没有人知道这场比试，“因为没有人知道，所以他自然还是第一高手。”水不在打开房门，房门有精致的镂空木雕花鸟。

　　青欢进来后关上门，将嘈杂挡在一道门之后。

　　“小二估计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上来，要来下一盘棋吗？”水不在右腿抬起放在榻上，随意坐着，飘逸的衣摆垂下，半遮住绣着祥云的黑靴，黑色的裤脚扎在靴里，显得小腿笔直而有力。

　　“好。”青欢坐在水不在对面，坐下时，他看向窗外，原来外面是个花园，长廊对面还有个秋千，秋千上有个孩子，客栈里不少住客聚在后院休息聊天。

　　光带着鸟鸣和人声进来，青欢和水不在坐在榻上，前面是一盘棋，青欢执黑棋，水不在执白棋。

　　对弈时，青欢喜欢再三思虑布局，而水不在喜欢咬住弱点，乘胜追击，各个击破，一开始水不在占上风，可是青欢被吃下棋子后反而露出獠牙，白棋一剑灭九州，黑棋利用天地之力浪潮吞噬。转眼之间半局，他们听见店小二的敲门声停下。

　　“虽然只是半局，但是我输了。”青欢的棋力之高，水不在没有遇见过第二个。

　　“没有下完，就没有输赢。”青欢没想到水不在下棋是这样鸷勇，一往无前而不留后路，他看起来这样理智。

　　店小二端着菜进来，“二位贵客慢用。”他把饭菜摆好后，关上房门离开。

　　水不在白皙修长的手指拿着两根筷子也像执剑，他的手天生就该拿剑，“你等会儿要去琴剑山庄？”

　　“是，去找沈别绪。”青欢将佛珠绕在手臂上，他纤长的手指天生就适合拿佛珠。

　　“我来云城两天还没去拜访琴剑山庄，正好与你一起去。”水不在倒上一杯酒。

　　青欢饮下一口茶，笑着应下。他听见外面孩童的声音多了几个，后花园里大人的聊天声反倒少了，那个秋千上的孩子消失不见。

　　云城，紫云舍。

　　紫云舍收留些无家可归的姑娘，她们靠卖艺为生。紫荆姑娘是紫云舍新主人，上一代主人在两年前染病去世。

　　紫荆和刺桐从小在紫云舍一起长大，感情极好。未时，她们忙里偷闲坐在院落石凳上聊天，石桌上摆着几样吃食。紫荆吃桂花糕时闻到桂花香，也分不清是糕点上的还是院落里的桂花香。

　　刺桐喝了口茶水解腻，问道：“过几日琴剑山庄试琴大会，你可要去？”

　　“沈别绪是与我说了这件事，”紫荆叹气，“来往的江湖人喜欢在这儿歇脚听听曲，我们可以知道许多消息，可是我们毕竟不是江湖中人，靠得太近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这种事也由不得我们，你在江湖美人榜上排行第三，你不觉得自己是江湖人，他们觉得你是啊。”刺桐正说着转头看见沈别绪穿着蓝衣，宽袖窄腰潇洒走过来，“哝，江湖带着他的事情来了。”

　　紫荆奇怪，他往常都是晚饭时来，因为沈别绪喜欢在月下弹琴，“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还不是我家老头子，”沈见山不满他荒废时间，要抓着他习武，可是沈别绪并不喜欢习武，他干脆躲到紫云舍来找紫荆。

　　“怎么样，过几天来玩吗？下一场试琴大会就要二十年后了。”沈别绪和紫荆关系很好，见面也不客套。

　　“听说你要亲自开场。”

　　“是，这是我制作的第一把琴，第一曲必然要亲自弹。”他拿起桂花糕往嘴里放。

　　紫荆问：“你以前提起的那个和尚也会来吗？”

　　沈别绪说道：“我早就已经邀请，青欢回信说会过来，结果到现在还没看见人影，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什么事耽搁了，”

　　“我倒是好奇这个你引以为知己的和尚是个怎样的人。”紫荆说道，“到时候请他一起过来，你们合奏我听听。”

　　刺桐在旁边笑道：“沈公子的琴曲不少出自你手，也就是你能随意让他来就来，去就去。”

　　沈别绪赞同：“紫荆姑娘如果不肯理我，不能再和她探讨曲谱，我可找不到第二个这样契合的挚友了，都是庸人。”

　　他左手撑着下巴，姿态慵懒随意，“可惜没人知道你的能力，只以为你是普通乐女，或者他们忙忙碌碌在江湖争个头破血流，哪里有闲情逸致来关心琴的事呢。”

　　“是，试琴大会上，大家都是冲着琴剑山庄去的，不是因为琴，所以我并不想过去，那里是江湖人的大会，不是我们这样的人的大会。”紫荆的眼眸里透露着不屑与傲气。

　　“我明白了，但是你过来可以让它更多的成为我们的真正的试琴大会。”

　　她毕竟与沈别绪关系极好，沈别绪也帮她挡了不少江湖人，他这样再三邀请，紫荆不好再拒绝，点头道：“好吧，我到时候去看看。”

　　“我会叫人来接你。”

　　沈别绪极为开心：“青欢再过来，只我们三个人也足够了，就像别人该知道你对乐理的见解，他们也该听见青欢的琴音，你们认识后，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紫荆被他的开心感染，嫣然一笑：“他是个和尚，还不知道愿不愿意来呢。”

　　“放心，他可不是个普通和尚，你绝对想不到这世上好像就没有他不会的事。”

　　“竟然有这样的和尚？”

　　“除了琴棋书画和武学，他连厨艺都能与谢半山相比，我说没有他不会的事，不是说他没有不会的事情，而是他上手之后，总是轻易能学会，他仿佛天生就会这些，只是慢慢把它们找回来而已。”沈别绪常过去找青欢论琴，还喜欢问他新学了什么，

　　“这下我是真的想见见他了，我实在不能相信世上有这样的人存在，该是你夸大其词，可别在江湖上捧杀了他。”

　　沈别绪赞叹：“对他的夸赞只有不够的，你听了他的琴就明白了。”

　　两人聊得来，以往几乎每次都要聊到天黑，刺桐知道两人能说到她睡着，早早先离开了。江湖上不是没有他们的流言蜚语，但是他们并不在乎，我行我素。

　　客栈里，青欢下楼时撞见那个秋千上的孩子，这孩子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却像个小大人，说话也像个大人，掌柜的喊她老板。她喜欢他们喊她老板，而不是小姐，她叫如意，她并非真的是个孩子，她已经有39岁。如意因为小时候被人下毒，被她的师父苍羽宫宫主用长生诀救下来后，身体就不能再成长。

　　青欢常年在孤灯寺生活没有进江湖，他的师父师兄们常与他说起江湖上的事，两年前他就曾被住持要求下山游历，体察世事增长见闻。当时他以学艺不精为理由拒绝了，没想到如今还是下山了。

　　两人闲散着踱步来到琴剑山庄，却被告知沈别绪不在。

　　“抱歉，我家少爷可能又跑去紫云舍了，”小厮与水不在认识，他请两人先入府休息，“两位不如先坐会儿休息休息，我这就去找少爷，告诉他他心心念念等的人来了。”

　　“不急，”青欢拦住他，“我们明日再来拜访，等你家公子回来，你告诉他一声我们来过就好。”

　　小厮下意识看了水不在一眼，“那行，我一定告诉公子二位来过了。”

　　“善。”

　　琴剑山庄最近挂上灯笼和红绸很是热闹，门庭若市，来拜访的江湖人连三接五，庄主沈见山和夫人云树芸每天忙着。水不在过来时没有惊动他们，他不耐烦这些交际，青欢也是，他们知道沈别绪不在就离开了。

　　秋天天气慢慢寒凉，清风是清，可是也冷，青欢没有内力护体打了个喷嚏，看来该买件厚实的中衣换上。

　　水不在以为青欢应该是个武林高手，因而有些惊讶，竟然连秋日的冷风都受不了，比完全没有内力的普通人体质似乎还差些。

　　“你不会武功吗？”

　　“此事说来话长，”青欢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事，“总之，是的，贫僧是个普通人而已。”

　　水不在还是第一次看走眼，“我带你去成衣铺买件厚衣服吧。”他见过不少人因为着凉发热来谷里医治的，因为见过太多，知道普通人经不起病痛折磨。

　　“多谢施主。”

　　“不必客气。”

　　青欢觉得水不在性格竟然有些可爱，明明一副孤傲的样子，没想到这么会照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