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逐轨》盘古斧

2、chapter2

　　保护欲，是心动的开始。
　　十六岁的黎壹树并不明白，她只知道从她见到宋华章的第一刻起，便想要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

　　她拉着他，他抱着木盒，俩人在午后的街道上奔跑。
　　人烟稀少，偶有汽车的发动机在炽热的阳光下发出一声长啸从他们身边驶过。

　　这个夏天，每个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有他们，在追一场落日。

　　跑到公交站台，黎壹树气喘吁吁地停下。
　　扶着膝盖歇了好一阵，抬眼一看宋华章，神色淡然，额上有细细的汗珠，却像是被热的，而不是累的。

　　她想她此刻一定很狼狈，说来惭愧，黎壹树虽然爱爬树，却不怎么爱锻炼，体力也着实一般，能躺着就绝不坐着，走俩步就得虚脱。

　　男生的体力就是好呀。
　　她抬头看他，发现他生得实在是好看，穿得土气仍然掩不住身上的矜贵。

　　她想他应该很有钱。

　　宋华章垂眸看着她，怔怔地，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方帕子。

　　黎壹树接过，擦了擦脸上的汗。

　　正好这时96路公交车来了。
　　黎壹树道：“喂，你有没有带钱？”

　　宋华章摇头。

　　黎壹树两手一摊：“怎么办？我也没有。”

　　-
　　“这家伙，托人办事，竟然连两块钱都掏不出来。”

　　28岁的黎壹树和Susan聊着天，走出公司大楼。

　　万丈晚光突然迎面打在她的脸上。
　　她本能地抬手遮挡眼睛。

　　遥望远天，天边有旖旎的红霞。

　　“有多久没看过晚霞了呢？”黎壹树喃喃自语。

　　Susan道：“姐，巴黎没有晚霞吗？”
　　“应该有吧。”黎壹树摇摇头，眯起眼睛，回忆起来，七年，在法国的这么多个日夜，她竟从未静下心来享受过生活。
　　她必须让工作填满自己的时间，必须勤奋忙碌，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些什么、证明些什么。

　　Susan一把挽住黎壹树的胳膊：“啊呀姐，你就是个工作狂，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家乡，当然要好好慢下来，体验一下生活的美好。”

　　藤城是个以山水闻名的旅游城市，黎壹树并不是本地人，是初中才和父亲黎乡一起搬到这儿的，她以前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四处逛逛，亲近自然。

　　而Susan所说的体验生活的美好，是逛商场。

　　俩人简单地吃了晚饭，Susan就兴冲冲地拉着黎壹树往就近的一家商场冲。
　　黎壹树以前没来过这，好奇道：“新开的么？”

　　Susan道：“开了有两年了吧，这家商场的老板，名下有好多产业呢。”

　　看来她离开七年，藤城确实发生了许多变化。

　　黎壹树对购物没什么兴趣，眼看着Susan又冲进了一家女装店，她便自觉地拎着Susan的购物袋，和其他男人一样站在休息区等。

　　“壹树姐，你不买吗？”Susan远远地对着她喊。
　　黎壹树摇摇头，做了个口型，“我等你。”
　　她刚刚大体看了一圈，没有她喜欢的款式。

　　Susan便一头扎入了挑衣服的行列里。

　　黎壹树扭头，站在落地玻璃后向外望，商场宽敞的过道上，人来人往。

　　她的瞳孔猛然一扩。

　　她看到了一个人。

　　她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和他再次见面。

　　她疑心是自己眼花了。

　　宋华章啊。
　　他穿着高档西服，被一群同样着黑色正装的人围绕簇着，看上去雷厉风行、走路带风。

　　七年没见，她想他怎么也该对他稍微陌生一下，可是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他在人群中过于耀眼？
　　还是这七年，她从未忘记过他。

　　她心知肚明，那些看着他照片流泪的日子，那些在网上搜索他只言片语信息的深夜。

　　黎壹树的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一样。
　　像发生了一场山崩海啸。

　　灾难面前，人类本能选择逃避。

　　宋华章面前，逃避是黎壹树的舒适区。

　　所以她迅速地背过了身。
　　拎着购物袋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袋绳将手心勒得通红，全身的血液随着导购的那一声“宋总”，仿佛都往头顶冲去——

　　他进来了，那群人进来了。
　　本来以为会消失在她的注视中的人，再一次不可思议地闯入了她的世界。

　　“雪槐系列的服装，昨天已经到库，待会就会上架……”店长引着宋华章浏览店内服饰，一边汇报着工作进度。
　　宋华章身边似乎是秘书的人和店长对接着。
　　他则手插裤兜看似散漫实则专注地扫视服装。

　　黎壹树仿若失了魂，木头一样，眼珠子都不会转动，看着他一双长腿闲然漫步，离她越来越近。
　　终于，他行至她身侧，停留了那么短暂的两秒。

　　短暂的两秒，却如同永恒。
　　她看着她日夜思念的那张脸，隔了七年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有种虚空的实感，骨骼更加成熟分明了，早已脱了年少的稚气，下巴上一层青青的胡渣，不知是不是没睡好。
　　大学时他只要熬夜，第二天便容易长胡渣，她不喜欢胡渣，总是按头帮他剃掉。

　　阿鬼，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她唇畔微张。
　　面前仿若刮过一阵微风，他的气息转瞬即散。
　　他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仿佛是陌路人。

　　想起七年前他对她说的那句话：
　　“黎壹树，你敢走，我们便再也回不去。“

　　再也回不去，从此陌路人。

　　她的心一阵钝痛，痴望着他的背影。

　　他身边的一个男人突然回过头，好奇地看着黎壹树。

　　她赶紧转头，后知后觉脸上一道凉意，抬手一抹，原来是泪。

　　“模特找好了吗？”宋华章突然问。
　　店长愣了一下，回答，“还没。”
　　宋华章“嗯”了一声。
　　店长立马领会到总裁这是让她去找新模特的意思，他们这个品牌的衣服一直都有固定的模特，宋华章也很少过问，但这次的雪槐系列，是他经手设计的，意义不同，他也很看重。
　　在职场摸爬滚打数年的店长反应很快，立道：“我会在这周内找好人选，交给您看。”
　　“不用。”宋华章顺手摸了摸旁边一件白色裙子的布料。

　　接下来店长又说了什么，他却又变成了置身事外的人，留白特和店长沟通。
　　自己走了神。

　　他对衣服没兴趣，这个店也是第一次进。
　　至于雪槐系列的设计，也只是随手加了两笔点缀。

　　他不过，是想要和她产生联系。

　　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他假装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以便找借口让她到他身边来。

　　而她，总木讷得让人火大。
　　宋华章心里憋着一股气。

　　那个女人，化成灰扔进海里他都能把她认出来。
　　她怎么会蠢到以为他认不出她的背影？

　　不想见他么……
　　好，她以为他就很想见她吗？

　　宋华章摸裙子的手不觉收紧。

　　“宋总……”
　　工作事宜已对接完，白特眼见着宋华章把衣架上的裙子攥得紧皱，整个人的气势也沉郁得可怕，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他该走了。

　　宋华章却也终于从他的世界里抽离出来，脸颊微侧，转身往店外走去。
　　身后的一溜穿着黑色正装的员工立马跟上。

　　他走的是另一道门。
　　黎壹树松了口气。

　　等他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视线范围内，她快步往他方才站过的地方走去。

　　店长正准备把那条皱巴巴的白裙子收起拿去熨烫。
　　黎壹树拦住，“这条裙子，我要了。”

　　“女士，您最好还是试一下看是否符合您的尺……”店长好心建议道。
　　她的话还没说完，面前的漂亮女人却近乎急切地伸手去摸她怀中的这条裙子，指腹轻触的地方……似乎，是他们方才那年轻董事长揉攥过的?
　　店长瞬间懂了些什么，内心轻叹，这么漂亮的女人，竟也会如此痴恋一个人吗？不过，暗恋对象是宋华章，倒也不足为奇，毕竟嫁给宋华章成为豪门富太，是藤城多少年轻女人的梦想。
　　她看着她脸上的那股痴怔表情，心头涌起一丝酸楚的怜意。

　　“好的女士，我帮您打包。“

　　“嗯。”黎壹树颔首。

　　“壹树姐！”Susan不知何时出现在黎壹树身旁，把她吓了一跳。
　　只见她穿着一条新裙子，脸上带着些娇嗔之意：“姐姐，刚才叫了你好几声，你都不答应我！”
　　“哦。”黎壹树回过神来，道，“你刚才在试衣间么？”
　　“对呀。”Susan道，“我刚才就是在试这条裙子，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看的。”黎壹树如实给出评价，“衬你身材。”
　　Susan高兴起来，当即把裙子买下。

　　黎壹树买了一件，Susan买了五件，两人走出服装店，发现商场灯火通明了。
　　这家商场的自然漏光设计得极好，她们进来的时候天光还大亮，没有一家店开灯呢。

　　两人都意识到时间晚了，决定回家。
　　Susan感慨：“现在出去，应该看不到那美丽的晚霞了。”

　　落日、晚霞、流云、微光，很多美好的东西，似乎总只短暂出现一瞬。
　　十六岁那年拼命想留住的东西，二十八岁，却是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了。

　　黎壹树笑道：“以后还会再看到的。”
　　Susan钻牛角尖：“可是今天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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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暮西沉，自然天理。

　　那个夏日午后，身上没有一分钱的黎壹树和宋华章还是坐上了公交车。

　　公交车转马车。

　　她带他来到一个小小的山谷。
　　山谷里种满了槐树，一树又一树的雪白，风过处，白色的槐花飘落在草地上。

　　草地上有夕光。

　　时间晚了，他们到那里时，已是傍晚，却恰好见到了最美的景色。

　　一条陈年铁轨横亘其中，通向未知的远方。

　　黎壹树拉着宋华章的手，在偌大的草地上跑啊跑。
　　跑到后来，她没办法再拉着他。
　　她张开双臂，踢掉鞋子，赤脚在柔软的、阳光灿烂的草地上奔跑。

　　而他停了下来，守着她留下的球鞋，怀中抱着那个木匣子。

　　她回头看他，逆着光，整张脸上都洋溢着色彩。
　　“宋华章，你怎么不跑了？”

　　“要消失了。”他看看她的脸，又看看远方。
　　远方有夕阳。

　　“没那么快。”黎壹树道。
　　“嗯。”他在山丘上盘腿坐下来，怀中抱着那个木匣子。

　　“那是什么？”黎壹树指着那个木匣子。
　　“外婆的遗物。”宋华章打开那个木匣子。

　　里面安静地躺着一串以红绳相系的铃铛。

　　黎壹树不说话了，她觉得那串铃铛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本打算埋了它……”
　　宋华章想起外婆说过的话：阿鬼，你今后若遇见喜欢的女孩，就把这串铃铛赠予她，这是菩萨座下所求，可佑你二人永不相忘、牵绊终生。
　　他想他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然后呢？”黎壹树走过去，半蹲在宋华章身前，他刘海细碎，发上有微光。

　　“你出现了。”宋华章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

　　漫山遍野的槐花，在那一刻忽而一齐摇曳起来，如同海里的浪纹，一重接着一重。

　　这是独属于黎壹树的秘密基地，她不知道这个山谷的名字，她给这些槐花取名槐海。
　　她没带任何人来过这。
　　除了他。

　　他将铃铛赠予了她。
　　她把他绑在脚上。

　　夕晖忽而浓郁了几分，天色也暗下来。

　　黎壹树道，“给它取个名吧，这片山谷，你给它取个名字。”

　　宋华章遥望远方，夕日欲颓。
　　“瞭望谷。”他说，“叫瞭望谷吧。”

　　黎壹树也看着夕阳，在轨道的尽头，一点点沉下地平线。
　　她有些不舍，“落日要消失了。”

　　“一起去追逐吧。”他牵起她的手。

　　长长的废旧铁轨，通向远方，通向夕阳。
　　他们还想再看看夕阳。

　　他牵起她的手，沿着轨道，向它奔去。
　　银铃的声音，响彻山谷。
　　那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青春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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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壹树家里早拆了迁，陈鬓余托人为她租了套高档公寓。

　　晚上她回去，洗完澡，也不开灯，裹着浴巾站在落地窗前。
　　外间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变幻的灯光映得她的脸也半明半暗。

　　热闹从来不属于她。

　　她看着城市夜色，回忆起过去。
　　那串铃铛，现在在哪呢？
　　她把它弄丢了啊。

　　手机屏幕亮起，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黎壹树不爱接电话，有时连熟人的电话也顺手挂掉，可此刻她实在太过寂寞，想听听别人的声音。

　　“喂？”

　　是下午逛的那家女装店店长。
　　结账时导购缠着办会员，她便把电话号码给了他们。

　　“黎小姐，是这样，我们觉得你的形象气质非常符合我们服装系列雪槐的设计理念，想邀请您担任模特，不知您……”店长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

　　“没空。”黎壹树道。

　　“好的打扰了。”

　　黎壹树以为电话挂了，顺手将手机扔到床上。

　　屏幕却还在闪烁。

　　手机里传来两个女人的声音。

　　“白秘书真说了要她来？”
　　“那还能有假，白秘书亲自折回来跟我说的，他还透露了一个小道消息，这位黎小姐很可能就是宋总挂念了多年的白月光。”
　　“啊？活在传说中的女人站在我面前，我竟然不知道！不过她和宋总确实在颜值上挺般配的。”
　　“是吧是吧，我也说，我在现实中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女人，比我见过的明星还好看。”
　　“等等，指定当模特，会不会就是宋总的意思？”
　　……

　　黎壹树沉默地听着，直到电话里传来一声惊呼：“你手机还通着！”
　　电话终于被急匆匆挂断。

　　房间里又恢复了沉涩。

　　黎壹树垂眼，半响，燃起了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