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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断念》 ...

  •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这一记,竟是十二载。万历二十三年,仲秋,玉虚宫中的秋菊罢了一季,又绽一季,如今含苞还待盛放,王一清也自一色流金的银杏树下,取出了封存一纪的陈酿。是年中秋,皇帝欲宴请群臣共贺佳节,王一清自觉本就一散淡人,与众臣争献异宝奇珍,自然非他所愿,这金菊陈酿,莫约是予以圣上别样的贺礼。

      作为王一清的随侍道童,对此次入宫,风霆到显得较王一清益加上心:“真人,我听闻此次宫宴,除朝臣外,亦有边境番邦前来朝贡,应是会带来许多稀罕物什赠予众人吧?”王一清以手中书卷轻点风霆额头:“修道之人,理当慈俭,抱朴见素,方可不为俗物纷纭所累。也罢,汝年岁尚轻,若有礼尚往来,且许你新鲜几日,切记,不可玩物丧志。”实则风霆也不过是稀罕那些异域玩意有别样的风趣,毕竟道清真人虽确无贪恋奇珍之心,然则大明举朝皆虔诚奉道,众臣时来玉虚宫供养,甚是奉上半数俸禄。反是初起王一清不受,是人归还必惴惴不安,恐是祸患临身,真人方才拒而不受。高官要员因此事,无论长跪亦或立雪而恳求者王一清定要收受为其解禳等,绝非个例,久之王一清也觉无奈,便只得收下强图彼此心安。自此,道清真人富可敌国,便确非虚言了。

      入了紫禁城,王一清在所至众臣中,确不算早至者。正待卿家纷纷落座,王一清一瞬便见个中一人,身形是汉臣无有的高大,绝不同于寻常官员朝服梁冠大绶,朱履环佩,衣着色泽明艳夺目的箭袖长袍,足登彩缎高靴,头戴锦帽辫垂身后,仔细端详左耳更佩戴一枚硕大的银环,尽是异域风貌,任人在此景重见了,都是格外夺目。久闻此次番邦入京朝贡,建州亦是其中之一,又听有言此次并非建州左卫都督努尔哈赤,而是其官拜建州右卫都督的胞弟,虽是朝廷封赏官职相别而论,实则手足至亲,共统建夷部族。此人正是舒尔哈齐,惟是朝堂自有仪范规章,王一清也并未与其多言,只是遣人随后邀其至玉虚宫中会面。

      “哎,这位大人莫急,且待我等通秉。”“都督,我玉虚宫中有制,凡会见真人的宾客,无论权贵几何,必先卸除兵刃。” 王一清方从窖中取出酒坛,便听门外传来守山道众的嘈杂。众所周知,王一清虽喜饮酒更善酿酒,但毕竟身为羽客黄冠修行之人,寻常招待朝中卿家,惟以茶代酒。仍隔着院门,王一清提高音声:“可是右都督?”玉虚宫中守卫的道众阻拦不成,又有规矩不得贸然出入真人内院,只得随在门外劝阻,硬瞧着舒尔哈齐一把推开半掩的院门:“我找王一清。”“是我。”风过,带下片片银杏翻飞,王一清立在院当中,手捧佳酿,素衣随风翩然,见舒尔哈齐立在门外也不觉止住脚步,这一刹,隔着一道院门,也隔着十二个春秋。

      王一清将酒斟入玉盏,舒尔哈齐也卸下佩刀搁置在案上。推杯换盏间,向来处事淡若镜湖,待客礼数周全的王一清的眼神近乎未从刀上离开,几杯饮罢,竟搁置下酒杯率先耐不住开口:“久闻右都督武艺过人,末道斗胆,试问都督大人可有雅兴,愿陪在下试炼几招?”“哈哈哈,我说有这么好的酒喝,一清道长怎么却一直盯着我的刀呢?”舒尔哈齐此话一出,王一清只作浅笑,一旁应侍的风霆却十分不满的叨念:“蛮夷就是蛮夷,竟敢直呼真人名讳。”音声虽低,却仍被王一清听了真切:“风霆,你且退下。”“是,真人。”

      只是还未等风霆退出院门,接下来的一幕更令他瞠目结舌,舒尔哈齐方才一口饮下杯中酒,又倒尽琉璃壶中盛,此时索性一把抄起旁侧的酒坛,痛饮几大口:“陪一清兄活动活动筋骨嘛,自然是愿意的。只是这么好的酒,你可得让我先喝个够。看你们汉人,全是礼数,在自家院里,搞得像上朝一样,哪喝的痛快?”“好,就依你,一清作陪。”王一清含着笑,默默转身至房内抱得丝桐,置在案上弹奏,月下琴音,仙乐袅袅。曲罢,又取出笔砚:“和光同尘路且深,观花揽月弄弦斟。”幽径花间,挥毫抒意,似是平素皆因道高法望、位极人臣自累形神,许久未同一人如此畅快。

      看王一清提笔泼墨有如行云流水,舒尔哈齐虽认不得其中文字,也一知半解的好似细细研究:“你们汉人写字可真漂亮啊,一清道长能不能给我也写一张?”“好。”王一清铺开新纸:“右都督欲书何字呢?”这下可被王一清问住了,舒尔哈齐不好意思的挠头:“我……不识字,只是觉得挂在家里好看,我也不知道写什么。”“即愿悬于屋宇,那都督宅舍,又是何等风貌呢?”王一清已多年未至关外,更莫说建州新修的费阿拉城。舒尔哈齐想了想:“我家后面有山,山上有树,所以我们才好砍树搭房子。我出来的时候,山上的树还是绿的,现在树叶应该黄了。还有我家外面,就是我和我哥手下那些将军的家了,还有我们带的兵……”王一清听闻,反觉得十分有趣:“右都督倒当真乃性情中人。”起笔,落锋,字纸之上:“迹处青山,身居绿林。”

      “劳烦右都督稍待片刻。”书罢置笔,王一清行至银杏树下,掘出贡俸之余仅剩的最后两坛金菊陈酿:“寻常壶中之物,回建州时多为右都督带些便是。只是这金菊陈酿,出了我这玉虚宫,普天之下便再难寻得。当年方是酿了十二坛,九坛宴上贡纳圣上,一坛是一清贪味独酌了,余下这两坛……”王一清倏忽间意识到自身缘何失仪妄语,慌忙禁声。只是在舒尔哈齐这,可没什么客气可讲,与其说接,不如说抢过王一清手中的两坛,未入壶中,举坛即一饮而尽,又狼吞虎咽一番王一清备好的下酒饭菜。酒足饭饱,方才拿起佩刀……

      这一战,无人见得。盖因王一清遣退内院一众侍从道众,闭锁院门,彼时院中唯他与舒尔哈齐二人。门复启,那棵历经千载风霜的银杏,已拦腰折断横斜在院中,王一清手执半柄折断的玄渊伫立中庭,另一半,飞插入影壁之中。从未见过威仪持重一丝不苟的王一清,几缕乱发飘垂在鬓边。开门面对路经的道众,舒尔哈齐显得手足无措:“哎呀我就是喝了点酒,你说一清他这么招待我,我是不是闯祸了?”“右都督,最后一坛,你且拿去。”将最后一坛金菊陈酿与方书写的楹联递到舒尔哈齐手中,王一清自此回身遁入曲径。这一刀,断了他的剑,也断了他的念。闭关,二载未出,息交绝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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