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千山》玄辰

2、《冠世》

　　皇明万历十一年，玄月。京师郊外的玉虚宫别院，秋菊盛放，金风飒爽，只是若至这玉虚宫中便可嗅得，风中除却淡雅的花香，益加浓郁的是其间醉人的酒香。“禀真人，耿瑞章大人求见。”听闻前来传讯的道童禀报，时任皇家道师兼都御史的领法道官——道清真人王一清，放下手中方酿着的菊酒：“童言无忌，何来求见？快请耿大人进来。”“是。”道童一面向山门走去，一边暗自絮叨不解：“我们道清真人，可是大明普天之下，除龙虎山那位正一真人外，独一位正二品道官，权同亚相。这位耿大人虽是京官，但不过区区五品通政司参议，较我们真人不知差了多少品秩，真人何须对他过谦？”实则的确如此，大明举国虔奉道教，称得起真人的高道，在无论朝臣民众眼中，简直视作神仙一般，而相较各山各观隐修炼师戒绝酒荤，王一清喜酒，擅酿酒，无关风花雪月，既醉独醒。又偏是入世修行，身居政要，就算是当今天子见了，也要敬让几分。可事实上王一清就是此般，在他处从无尊卑贵贱之分，无论权臣白丁，皆谦和所待。

　　道童引耿瑞章至客堂，王一清已然沏得了香茗。延邀入座，交谈少许，方知耿瑞章是为堂侄耿镡所来。言说这耿镡，身手了得，倒也算个武学奇才，只可惜怀才不遇，加之并无高官提携，京中在朝亲属，也仅伯父耿瑞章一人。耿瑞章卑躬屈膝、求尽朝中人脉，耿镡才方得际遇试求武试功名。不巧正碰上辽东总兵李成梁次子李如柏，终究是逊色一筹，败下阵来，与武状元之职失之交臂。不打不相识，耿镡倒也是个血性汉子，自此对李如柏敬佩有加，便向伯父表明，并不愿再求得朝中功名，愿至辽东边军做一小吏，投于李如柏麾下，誓以己身捍卫大明边疆。

　　“吾那侄儿……”耿瑞章言语之间，却难忍泣不成声：“今日冒昧前来，就是万望真人为其建斋超拔。”听闻此语，王一清缓缓放下手中茶盏：“耿大人节哀，贤侄也算我大明忠烈，荐拔道场之事但交予我，大人尽可放心。”送罢耿瑞章，若是寻常人，定感生死无常。只是王一清早已见惯天道更迭，与任何一场法事尽然相同，无喜无悲。

　　翌日，耿宅。玉虚宫道众早已提前搭设好炼度斋坛，待王一清至，却察觉黄冠等众不似常日泰然。道人至亡者家中修斋拔度，尽是寻常事，今日缘何异样？见青年道众多嘈嘈切切尽显不安，王一清遂询问修行已久的老道窦知朴。“真人且看看那耿公子的尸首罢。”窦老道连连咂舌，依法戒寻常道不朝亡，王一清每建幽斋，皆不入灵堂：“是能如何？”他虽淡然如常，却也信得过以窦知朴的心性修行绝非轻易为外物所动。

　　入灵堂中，见到耿镡遗体的一瞬，大抵是王一清数十年已入沉潭静水的心，宛若被巨石激荡，波澜骤起。战死沙场的官军，刀砍剑劈，火炮箭弩，皆不少见。耿镡致命的，应是为铁刀所伤，但已不能称之为刀伤——寻常战死刀伤，多是刎颈、穿心，或数次劈砍刺伤，失血而亡。而耿镡的情况，则自颅顶至右肋，已被直直斜劈作两半。能做到如此，非是王一清不信不知确能如此，而是放眼大明之中，能一剑将人身斩作两半的，仅他王一清一人能为之。

　　王一清虽是道官，清静淡然为人称道，百官知其多事斋醮经注，却鲜有知晓其武艺卓绝，称上天下第一也绝无愧受。王一清本是琅琊人士，按大明度量，身高近五尺六寸，身形笔挺健硕，佩轻重二剑，轻剑名昭光，长三尺二寸，精钢明晶所造，重三斤八两；重剑称玄渊，长四尺六寸，玄铁丹砂所铸，重八十斤。王一清凭伤势推断，敌对斩杀耿镡之人，所用兵刃应当不下百三十斤。单就这一百三十斤的铁刀，寻常战将中能提起者已是鲜见。诸将之中，仅那勇冠三军的黑虎将军刘綎，凭其百二十斤的镔铁长刀，乃为重兵之最。此人较之更胜一筹，岂非是无人可敌？

　　见耿瑞章悲痛稍有缓和，王一清不忍询问：“耿大人，汝可知，贤侄为何人所伤？”耿瑞章言，此事说来话长，要说这一战，起因乃是建州满人部族古埒城争斗，李成梁及其部领明军受图伦城主苏克素护.尼堪外兰挑唆，搅入满洲各部恩仇混战。就误杀建州左卫都督爱新觉罗.觉昌安及其子建州左卫指挥使爱新觉罗.塔克世一事，于满洲各部传言，明军疑有共犯之嫌。故塔克世二子以十三副铠甲起兵，为父复仇追讨尼堪外兰之时，虽未敢直面挑衅明军，但因尼堪外兰屡向明军寻求庇护，仍有部分明方边军遭受牵连，死伤虽称不上惨烈，奈何刀剑无眼，亦非小可。

　　据这一战中侥幸归营的军士所述，这支队伍不幸遭遇塔克世二子所率领的军队。耿镡虽仅为小小百户，毕竟是此中官军，自当出阵与敌将对峙。然则是时不单刚杀到头阵的耿镡，几乎在场的官兵，尤是阵前者，早已多是因惊愕惶恐，尽然无法应战如常。

　　言说那塔克世二子，长子爱新觉罗.努尔哈赤，曾于李成梁营中为质子侍卫，擅兵法、晓汉学，智勇双全。满人本就较汉人身材高大壮硕，故称为夷人，夷，乃执弓形大之人也。单就努尔哈赤面铁而长、六尺的健硕身形，已令数众自知不敌。幸也不幸，与耿镡交战的敌将，并非努尔哈赤，而是其弟——爱新觉罗.舒尔哈齐。

　　那是怎样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耿镡及部领军士只见，眼前这人，莫约不足弱冠的年岁，身形却盖有足足七尺高，肤白面圆，身形丰润，眉目清明，倒并不似关外满洲饱经风霜的战将。但见其手中那柄的四尺八寸许的铁刀，浸染的鲜血滴落便不觉胆寒——并非朝中刘綎将军的长柄关刀，而是实打实夷人所用的直刀。在这绝对悬殊的力量下，根本没有对抗的余地。还未待耿镡出手，他手起刀落。耿镡的生命最后一刻，惟有不解，感受着甲胄被劈开的一瞬金属撕裂的铮铮声响，这真是凡人能够掌握的力量？毕竟眼前这人，以一己之力，即能独战明军图伦近百名兵士而获完胜。

　　待耿瑞章尽述完这一切，王一清并未再做过多询问，即领同道众启坛济炼，只是登座前自顾低语：“爱新觉罗.舒尔哈齐，吾且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