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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旧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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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涧城种谔如果站在同龄人之中,看起来比他们要年长五岁甚至十岁;这一切,要拜西北多年战事所赐。他鬓间已经有了白发,眼角也有深纹,皮肤黝黑,手上还有冬日迎战冻出来的疮疤,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让人对视之后会立刻想起这位治平四年迫降西夏将领嵬名山、进筑绥州的名将种世衡之子,种谔种子正。
种谔确实收到了司马光以知军身份发来的邀请。但他能出现在这儿,主要考虑的不是司马光本人的身份,而是他种家的出路。
他们种家在宋代,从大儒种放开始绽放光彩,但这光彩也伴随着不少非议;与种放几乎同时成名的有杨徽之、柳开、王禹偁等,其中杨徽之的从孙杨亿年少成名,又几乎与种放同时,杨亿曾说种放“不把一言裨万乘就,只叉双手揖三公”,几乎就是讽刺了。归根结底,是种放以隐士成名,而非以文人著世;再深究下去,就是因为种放不符合当世士大夫的立身规则,只得到了皇帝的欣赏,却没有得到士大夫们的认可。
说难听点,有不少人认为种家是通过投机取巧得来的官身。琼林宴上进士们有多么自豪自己苦读的成果,就有多么歧视受恩宠而跻身其中的群体。种世衡本人和四个儿子都通过恩荫得官,其中战功固然赫赫,却已经暴露了危险的苗头。
种谔的长兄种古从小仰慕种放的为人,既不去科举,也不打算致仕,但自从赴阙控告庞籍侵吞了他与父亲种世衡的功劳,风评开始走向另一个方向;尤其因为朝廷为了安抚种古,授予他官职之后,本来有望进士科致仕的种谊也遭受了批评,竟然从文转武,做了三班奉职。
种谔深感焦虑。他们兄弟几人似乎走入了一个怪圈,越是竭力争取的,越是得到最多质疑;越是聪慧敏感的,越是被推向粗莽的战场。而他自己在鄜延,最感头疼的对象竟也不是西夏人,而是宣徽南院使、静难军节度留后、判延州兼鄜延经略使郭逵郭仲通。
郭逵才是鄜延真正意义上的主帅。当年郭逵、狄青、种世衡都曾在范仲淹手下,范仲淹曾向朝廷举荐狄青、种世衡等人,却没有郭逵的机会;如今郭逵一路鏖战,成为了鄜延主帅,自己作为种世衡的儿子反而成了他的手下,在郭逵看来更不成熟,几乎每一个建议都会被反驳,一来二去,自己“种谔”这两个字,得到了评价竟是“妄为无知”四个字。
迫降西夏将领嵬名山、进筑绥州是自己横山之计的开端。而要让横山战场走向胜利,就绝不能让郭逵继续阻挡在身前!……司马光虽然反对横山之战,但他同时反对陕西所有战略;如果能借他之手让郭逵离开,未来再借朝中力量让司马光退离长安府,横山战场终究还是由自己把控。到那时,种家的衰势将得以扭转,而胆敢庾四自己四哥的李复圭,也将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只是,种家小辈里的种建中,自己的侄子,什么时候又成了一个年轻京城八品官员的随从?!
……
种师道,也就是年轻的种建中几乎是竭尽全力才没有发抖。他此刻的后背几乎已经被汗浸湿了,坐在一桌子美味佳肴前面,食不知味,浑浑噩噩,味同嚼蜡。
我完了。他心想,我会被五伯种谔打断一条……不,两条腿。我不仅瞒着他离开鄜延,还没有救出四伯,甚至当起了别人的仆人,最后连姓都改了!
他身前的新荆则在经历另一种层面的食不知味。司马光一直在看他,眼神灼灼,虽然因为礼节原因没有直接问他耳朵上为何有一道伤,但那伤似乎让司马知军耿耿于怀,眼神几乎已经将他耳朵烧出一个洞了。
宁州通判邓绾已经察觉了现场微妙的气氛。他是个聪明人,端了杯酒站起来,呵呵一笑,道:“司马知军和种太尉今日一来,寒舍屏壁生辉。邓某敬一杯酒,不才先饮为净。”
语毕头一仰,一整杯下去了。
新荆皱了皱眉,道:“邓通判客气了,我确实不能……”
“这倒是奇了。”司马光缓缓道,“你伯父也不饮酒。”
新荆手一抖,端起来“咕咚”一声喝完了,放下杯子对司马光道:“知军何出此言?我伯父是我伯父,我是我。”
司马光:“哦。”
司马光:“我不胜酒力,还是算了。不知贤侄你喜欢吃什么?”
新荆心中警铃大作,思虑再三,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自然是越精致、越是稀有的,我越是喜欢。”
他有点坚持不住了。
不能这么被动,新荆心道,司马十二对我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吴氏。
他端了杯酒,主动发起攻击:“听说司马知军找我有事?”
“我看你酒量颇佳,比你伯父好得多。”司马光端了杯茶,道,“我以茶代酒,谢过贤侄。”说罢把茶喝了。
新荆脸色一黑,只得又喝了杯酒。邓绾手下的侍女上前又将酒杯满上,新荆没拦住,此时立刻伸手按住杯口,决定先换一换。
“贤侄之前路过长安府,是否曾在驿站稍作休息?”
新荆一怔:“是有此事。司马知军治所就在长安,晚辈未曾到司马知军府上拜会,是我考虑不周。”
司马光点头道:“该罚。”
新荆:“……”
种谔不由得看向司马光。他是昨日才到的宁州,跟司马光相处不过一天光景,此人给自己留下的印象是翩翩君子,实在不应如此刁难一个晚辈。
他转念一想,心中了然。
是了。种谔心道,这年轻人是临川王氏的族人,而司马光在京城待不下去,不得不来到这儿,就是因为京城有另一位临川王氏。
传言司马光当年与王安石情同兄弟,如今却恨不曾相识;司马光五六次上书皇帝请求离京,怕是也对旧友心灰意冷了。眼前这位据说也拒绝过司马光的翁婿之约,新仇旧恨,一同涌上心头罢了。
种谔在用自己的角度思考,对不对暂且不做评论,但新荆咬着牙喝完这一杯,直接将手盖在杯口,坚决不肯、也不敢再喝了。
他怀疑司马光在测自己酒量深浅。自己哪有那么好酒量经得住折腾,为今之计还是走为上策。
“我今日找你,便是为了你暂住长安府驿站一事。”司马光却开始说正事了,“贤侄是否留在那儿两辆马车,以及两位随从?”
新荆:“正是。”
司马光点了点头,道:“车中可有什么紧要的东西?”
新荆一愣,脸色就变了。“出了什么事?”
司马光微微一笑,对他这种态度并不以为意,然后叹道:“长安驿站遭了贼人,走水烧了一些客房。你那两位随从相当忠诚,拼死护住了车上的东西,但车厢被烧了,损失了一成经书。不过看现场,对方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贤侄这趟离京,要紧之物是随身带着,还是留在了车上?如果留在了车上,不如早早随我回长安。”
新荆伸手摸向自己胸口。他真正的紧要之物有两个,一个是皇帝手谕,另一个是苏轼改写后的部分《资本论》。后者他用蝇头小楷抄了之后用油纸包了带在身上,这几天里并没有离身。
但有一个东西他无论如何没法随身携带。
“车上除了经书,应该还有一个匣子。”新荆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说实话。“那里面有官家赏赐的一顶头盔。”
种谔猛地从思绪中回过神。他近乎震惊地重新审视面前这个年轻文官。
“既然是官家赏赐之物,就该妥善安置。”司马光叹道,“那头盔无碍,匣子被熏黑,换一个就好。只是你……唉,你啊。”
他站起身,道:“贤侄请随我来。”
新荆犹豫了一秒,还是站起身。邓绾丝毫不见怪,笑着招呼侍女,让她叫两个弹琵琶的过来。他以通判身份,陪司马光或者种谔可以,但陪一个随送未免失了面子,于是邓绾请罪离开,桌边只剩下了种家两人,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听琵琶。
种建中感觉自己流汗流得快要脱水了。他非常希望新荆刚刚把自己一块带走,但显然五伯根本没打算放过他。
“姚军爷,”种谔缓缓道,“您怎么不吃菜?”
种建中抖了一下。
“姚军爷跟的这位官人挺有前途。”种谔见他不吃,索性自己拿起筷子夹了片肉。“种某不才,鄜延也养不了这样的大佛。”
种建中终究忍耐不住,哽咽道:“我没能……没能救了四伯……”
种谔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哭什么。”种谔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只要横山打赢了,李复圭便要以三倍、四倍,十倍来偿还。”
————
邓府的后院有一条蜿蜒曲折的长廊,一侧有水,布置得清幽雅致,沿水种满了牡丹。其中有些品种绝非陕州能有,像是从洛阳迁植而来,能有这等规模,绝非一日之功。
“贤侄怎么看待宁州?”
新荆此时已经有些头晕。司马光几乎是在带着他散步,但他散步对醒酒一点用都没有,他现在乏得很,只想回去睡觉。
“庆宁饱受西贼骚扰。”新荆按捺下烦躁的心情,道,“我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很多事需要向司马知军请教。”
“庆州军额里,有四分之一是空的。”司马光看向他,道,“但朝廷里依然在以正常标准发放军饷,战事上依然是以正常战力标准衡量。军饷大多去了——”他看了一眼那些牡丹,“——别处,大量贪图军功的人,正用数字来蒙蔽圣听。”
“所以才需要变!”新荆心浮气躁。头疼正让他耐心下降,“你说的这些,就是冗兵的冰山一角!你多年修史,又怎会不知其中缘由?恪故而不知变通,只会让窟窿越来越大……”
“说是修史,当年先帝御笔题下‘敕修通志书局’,里面除了皇帝特恩派来送饭的两名内侍,就只有我与刘恕、刘颁;刘颁是国子监直讲兼领编修,而我是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讲,真正待在书局里,称得上是‘多年修史’的,其实只有刘恕一人罢了。”
“你又何必自谦……”新荆叹道,“你与刘恕有师生之谊,当年你们一同游览洛阳万安山,山道旁一块石碑上有一位五代时期将领的墓碑,你毫无印象,刘恕却如数家珍,你回到京城仔细翻阅,发现刘恕所言一句不差,便主动找到他,说想要修编史书,你虽然兼侍讲,但在编史上下的功夫,又何曾逊色于刘恕本人……”
司马光:“此事我从未向你提起,介甫又是从何处得知?”
新荆:“自然是从吕公……”
他陡然惊醒,立刻停住脚步看向司马光,道:“从,从我伯父那儿听来的。”
司马光笑了笑,道:“再陪我走一走。”